卻說嘉興南湖中,時節漸涼,待近中秋,湖畔殘荷搖曳,瓣中蓮肉飽實。李逍遙斜倚輕舟,游暢藕花深處,清風徐來,殘香蕩漾,與己同船的幾位漁家少女緩至跟前,笑問︰「客官可要嘗嘗蓮子湯麼?」
李逍遙聞言,點頭笑道︰「那感情好,多謝姑娘!」一位少女轉身遞過碗來,嬌聲道︰「客官,請慢用!」
李逍遙雙手接過,一飲而盡,沁人心肺,著實清涼,贊道︰「真是舒服!」那少女拿過碗來,回得原處。
眾少女嬉笑歌唱︰「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絲爭亂。雞尺溪頭風浪晚,霧重煙輕,不見來時伴。隱隱歌聲歸棹遠,離愁引著江南岸。」
李逍遙听得歌聲婉轉楚楚,雅興亦發,以一首《西洲曲》相和,見他拍劍唱道︰「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桿頭∼∼」一曲歌畢,不由輕聲說道︰「終于來了,不知那臭小子送到信沒有?」
卻見不遠處柳梢下一美貌道姑瞧著染滿鮮血的左掌,再見她身後十余丈處一青袍老者悄立入神,縱身運起「乘雲御龍訣」,白影當空一晃,隔著十七八丈距離,橫飄至西岸,腳尖抵地,趁勢轉弧,杳然不見蹤影。
那青袍老者瞥見李逍遙如此輕功,好勝心起,眼閃神光,也不見他身子如何晃動,霎時已然過得**來丈,朝西追去,青影轉瞬即無,獨留得美貌道姑孤身一人。
那「乘雲御龍訣」為李逍遙自創,他自內功大成以來,內息源源不絕,日夜勤練快劍,為將快劍發揮至巔峰,徑自苦思數月,終是悟出一套絕世輕功,此功使來直若御風而行,出于《逍遙游》一文︰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李逍遙凌空虛度,衣袂倚風飄飛,只身朝破廟奔去。行得半路,腳步驟收,別頭朗聲道︰「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話音方落,那青袍老者赫現身後七八尺處,李逍遙轉身過去,正眼以看,見他形相清 ,豐姿雋爽,蕭疏軒舉,贊道︰「素聞黃島主儀表風流,人中龍鳳,今日得見高賢,甚是仰慕得緊。」黃藥師本欲與他一較輕功,追得數里,不想仍被發覺,加之方才心情甚是低落,聞得這少年話語,心下微慍,冷然道:「你使劍的麼?」
李逍遙心知黃藥師性情如此,且顧且走道:「南湖東處栽有一盛密梅林,黃島主若是技癢,黃昏時分,在下自會赴約。眼下麼,在下有事待辦,恕不奉陪了。」話音落時,人影已至半空,縮為黑點,再是難以瞧見。
黃藥師見那少年言行舉止著實不凡,竟似絲毫沒將自己名頭放至眼內,心中轉嗔為喜,向天邊細細瞧得兩眼,哈哈大笑,轉身朝南湖悠悠而去。
陸家莊大廳。
陸立鼎緩身就椅坐下,朝對面一少年作了一緝,問道︰「不知少俠何方人士?」
卻見那少年身著錦衣,眉清目秀,大大咧咧道︰「我大哥說了,再過些時候,李莫愁便會尋仇上門,陸莊主不去遣散家僕,聚齊家當,倒有閑心追著我問長問短,想是早有準備了?」
陸立鼎臉色微微僵住,身左一少女瞧不習慣,跳腳出來斥道︰「你大哥?你大哥有我爹爹武功高麼?」
少年聞言,扭過頭咂嘴道︰「去去去,男人說話,女人一邊涼快去。」
那少女聞言不服,待要駁嘴,忽地一人闖將進來,手腳亂舞,怒喝道︰「陸展元,你害死我乖女兒,給我抵命過來!」
少女見他滿頭亂發,身穿藍綴,須發油光烏黑,滿臉皺紋深陷,兩手塵土滿布,嚇得跳後一步,驚聲道︰「啊喲!」
陸立鼎見狀,起身抄刀在手,閃至少女跟前,問道︰「在下陸立鼎。你是李仙姑門下的麼?」那怪人神色恍恍惚惚,聞言問道︰「甚麼李仙姑王仙姑?我是來尋阿沅的。」
陸立鼎聞言待要答話,男僕阿根進來,垂手稟道︰「少爺,門外有人求借一宿,不知允是不允?」
陸立鼎問道︰「甚麼客人?」阿根道︰「瞧上去倒是好人家的大娘,尚帶著兩位公子。」
陸立鼎稍稍放心,道︰「好罷,你招呼她到客房安息,飯菜相待就是。」忽然屋頂一女子叫道︰「但取陸家一門九口性命,余人快快出去。」
先前那少年立頓起身,不待陸立鼎說話,便道︰「陸莊主,在下告辭!」少女見狀,出言相譏道︰「膽小鬼!」少年不待陸立鼎答話,縱身跳至門外,躍上屋檐,見得對面一個少年道姑,看來只有十四五歲年紀,心生戲耍之意,嘻嘻笑道︰「小美人兒,你不如叫我一聲親哥哥,我帶你玩耍去?」
那道姑聞言柳眉倒豎,喝道︰「小賊放肆!」說罷抽劍朝對方刺去,那少年大聲怪叫道︰「啊喲,小美人有話好說,可別動刀舞劍的,傷了你老公!」說著左足向東跨出,那道姑亦朝東刺去,不料劍出半路之時,那少年身子卻已在西南角上,接住反手朝西南角砍出,那少年轉動身勢,又至東北方處。那道姑奮力向前揮刺數劍,不想那少年步法甚是奇妙,閃閃避避,就是不挨實處,更是出言挑逗︰「小美人,別再打打殺殺了,不然你可要披麻帶孝,守活寡了。」
道姑恨他言語輕浮,挺劍當頭劈去,那少年見她下方空門大露,偷空閃至身側絆她一腳,道姑吃勢不住,向下方跌去。
陸立鼎帶著那少女前往門口一瞧,卻見一美貌道姑躺倒在地,申吟呼疼不止,再見那少年早是不見蹤影。
李逍遙于破窯內蹲坐,烤得一只雞,邊吃邊問道︰「二弟,陸莊主依是不肯答應麼?」
對面一少年盯住那雞瞧得半晌,喉嚨咕咕,說道︰「嘖嘖,答應個屁!陸莊主腦筋似是跟驢學的,非拖即磨,虧得我送信過去。」
李逍遙將雞放下,抹去嘴角油漬,道︰「既然如此,二弟你好生在此歇著,我走一趟陸家莊。」那少年跳起身問道︰「大哥,既有熱鬧可看,何不將我帶上?」
李逍遙朝他上下打量幾番,翻了翻白眼,道︰「就你?還是免了罷!」少年聞言甚不服氣,扯住李逍遙衣袖道︰「大哥∼∼」李逍遙見推拗不過,只得拽住少年腰帶,急往陸家莊而去。
陸立鼎一頓喝斥,將那年少道姑趕走。想得先前那少年一番言語,急急吩咐阿根將盤纏卷齊,遣散客人,一頓忙里忙外。過得不久,待率一家老小出門,忽听得遠處一陣歌聲飄來,輕柔細膩,吐字清亮:「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眾人心底微懼,卻見一美貌道姑拍斷門閂,微笑著緩步進來,一身杏黃色道袍,自是赤練仙子李莫愁了。
陸立鼎提刀砍去,陸二娘揮出暗器,李莫愁拂塵揮動,避身搶過,拂塵照陸立鼎揮去,忽地一中年婦女提劍上前,喝道︰「李莫愁,我來會會你!」李莫愁拂塵輕揮,將三般兵刃一齊掃了開去,嬌滴滴的道︰「陸二爺,你哥哥若是尚在,只要他出口求我,再休了何沅君這個小賤人,我未始不可饒了你家一門良賤。如今,唉,你們運氣不好,只怪你哥哥太短命,可怪不得我。」
忽地一男子聲音悠悠傳來︰「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聲音忽遠忽近,似從天而降,又似四面八方涌來,隱隱約約,讓人難測之極。
李莫愁臉色大變,拂塵斜執,問道︰「何方高人?既已到此,何不現身一見?」
聞得身後一聲嘆息,轉過身去,望見一白衣人靜立樹梢,劍執手中,衣襟隨風翻飛,旁帶著一錦衣少年。李莫愁見對方站在一根細枝上,身形絲毫不亂,輕功顯是驚人。
那白衣人拽著錦衣少年,縱身一躍,雙雙緩緩落地,勢如棉絮輕飄,隨即徑至跟前,道︰「李仙子可是為尋仇而來?」李莫愁暗忖道︰「此人是誰?竟有這等功夫?」她見那白衣人帶著一少年尚能緩緩落地,輕功之高,不可不謂驚世駭俗。
李逍遙見李莫愁沉吟不語,走至陸立鼎跟前說道︰「陸莊主,能否容在下探看令愛傷勢?」陸立鼎旁觀多時,心知李莫愁對那白衣人略有忌憚,當即歸刀入鞘,道︰「多謝閣下相助!」返回身去將一跛腳少女抬來。
李逍遙走至少女跟前,捧起左足,那少女怯怯低聲道︰「痛∼」李逍遙柔聲安慰道︰「別怕,我給你把腿骨接上便不痛了。」說著伸過左手按住膝蓋,右手抓緊腳踝,使出接骨之法,替那少女腿骨接正。
李莫愁回神過來,見李逍遙替那少女接骨,暗想︰「我何不趁他一個分神,取他性命?」主意既定,右袖微拂,朝李逍遙擲去一根冰魄銀針。也不見李逍遙如何閃避,只聞「叮」的一聲,劍已在手,那冰魄銀針被斷為兩截,跌落地面。
李莫愁大吃一驚,自己早將那銀針功夫練的純熟無比,縱橫江湖多年,從未失手,不想李逍遙出劍迅速如電,饒是她自負眼力頗佳,僅隱約瞥得一絲青光掠過。
想及此處,隱隱對李逍遙的快劍極為忌憚,即便全力相拼,未必是那白衣人對手,忖思半會,甚覺不甘,斜瞥身後那錦衣少年,算盤即定。雙袖微拂,分別朝那少年與少女各擲一擊冰魄銀針。
這一前一後,相去甚遠,李莫愁暗自得意,袖手以觀。李逍遙不慍不火,迅速連劈兩劍,眼前那根冰魄銀針復蹈前轍,另一根受得一股力道牽引,徑內轉弧,反朝原主射去。
李莫愁陡覺左臂一痛,仿佛挨得甚麼針尖。她將手翻轉過來一瞧,只見左臂內關穴被刺一黑孔,大驚之下躍退幾步,取服解藥。
李逍遙也不去管她,笑著問那少女︰「你叫陸無雙,是麼?」陸立鼎聞言,走上前道︰「恩公,正是小女陸無雙。」復對那少女說道︰「無雙,還不快快謝過恩公?」
陸立鼎本以為死期將近,不想那白衣人憑空出現,救得一家性命,當真是乍驚乍喜了。李莫愁調息片刻,心下暗恨︰「若非師傅偏心,將《玉女心經》傳于小師妹,不肯傳于我,此仇早就報了,又何必在此多費周折?」這般想來,奪經念頭愈盛,當下氣運輕功揚長而去。
那少年見李莫愁走遠,步至李逍遙身旁,問道︰「大哥,你何時才教我快劍?」他方才見李逍遙露得幾手快劍,極為瀟灑,心下搔癢難耐,忍不住出言欲學。
李逍遙站起身來,向他嘿嘿道︰「你連天山折梅手都練不好,就想學快劍?待你能抵住雕兄十回合再說罷!」少年聞得此言大為泄氣,低聲咕噥道︰「你當它好對付麼?」李逍遙聞得此言,權當沒听見,朝陸立鼎道︰「陸莊主,此地若是多待上一刻,便愈增一分凶險,還是趁著夜色正濃,快些逃命去罷!」
陸立鼎恭敬點頭道︰「恩公此言甚是,在下自當遵依。」李逍遙方帶上楊過,雙雙朝南湖東處去。
李逍遙二人來至梅林,一路尋來,梅香繽紛,落英簌簌,不多時,只見黃藥師于亭下正座,自個湛酒暢飲,高音歌和,端的悠悠自在。
見他打著拍子唱道︰「眾芳搖落獨暄妍,佔盡風情向小園。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一詩吟畢,直起身來,朝李逍遙問道︰「你要辦的事,已經辦妥了麼?」李逍遙笑道︰「還沒有。」
黃藥師奇道︰「你還有甚麼事?」李逍遙笑道︰「我要辦的事,與你皆同,何必再問?」
黃藥師聞言微愕,隨即回神笑道︰「不錯,何必多問?」
二人相視半晌,齊齊縱身躍出亭外。李逍遙劍負臂內,雙目炯炯,黃藥師吐聲道︰「接好了!」青影一掠,揮掌劈到。
李逍遙展開「乘雲御龍訣」,白影閃射,朝黃藥師欺身逼近,距掌近得五分距時,拔劍出鞘,向對方掌心刺去,青光如電。
黃藥師略略心驚,連忙展開落英神劍掌法,身形飄忽,圍著李逍遙團團流轉。
李逍遙實在厲害,居然將對方每一舉動均覺察不漏,一經算準,便緊緊跟住。要知他在海里練功長達三年,于水流趨向愈發熟悉至極,以此辯氣,自是不難,縱是強如黃藥師亦無從幸免,故跟蹤至半路即被李逍遙覺察。
黃藥師見李逍遙牢牢緊跟身後,如影隨形,每每刺出一劍,均將自身位置算無遺漏,是以不住倏施奇招,連變十余種掌法,始終難佔上風。
任由他攻勢如何驚濤駭浪,身法如何詭異難測,李逍遙始終穩若磐石,以劍相拒。待拆到二百余招,黃藥師見那少年劍法精妙,劍劍看似平平無奇,實是攻敵所必救,加之出劍快如流星,往往招式僅過半路,劍便攻至破綻,暗自佩服。立頓招式速變,掌影飄飄,出手較先前快了數倍。
李逍遙見黃藥師攻勢大盛,氣運九陽神功,身子站定,朝黃藥師快出一劍,至得半路,劍畫半圓,劍脊按在對方右臂之上,趁勢牢牢纏繞。
黃藥師登時掙月兌不得,左手抖腕翻掌,向他右臂拍到。李逍遙回劍圈轉,刺出一劍,劍氣射出,與掌風相撞,嗤嗤作響。
李逍遙經得氣勁反撲,九陽神功自行運轉,將那氣勁反彈了去,黃藥師見狀「咦」的一聲驚呼,顯是沒料到李逍遙武功如此古怪,陡地出掌快了數倍。
李逍遙見黃藥師招式層出不窮,縱橫變化,奇幻無方,也是大為欽佩,出言贊道︰「黃島主果真不是浪得虛名,再打下去,也是無甚意思,不若你我全力相赴,如何?」
黃藥師笑道︰「黃某正有此意。」說著出手愈發加快,攻勢大盛,李逍遙劍劍快若閃電,遇強則強,竟是絲毫不弱下風。
那少年坐在亭內觀戰,看得目瞪口呆。是見月光如水,青影彌漫,劍氣縱橫。
黃藥師朗聲道︰「小友,你我再斗下去,亦是無甚意思,不若你我各亮絕技,一顯痛快,如何?」
李逍遙笑道︰「黃島主說得是,我也正有此意。」
黃藥師出手加快,掌風凜冽,攻勢烈盛,竟似重重漩渦。李逍遙劍勢愈發顯快,喝道︰「接招!」劍刃青光猛作,劍氣匯流成瀑,直直朝黃藥師射去。
啪啪啪三聲巨響,李逍遙受得一股極大內力牽引,身子向左急轉三圈,方停來,兩眼如冷電般朝黃藥師望去,問道︰「奇門五轉?」
黃藥師笑道︰「不錯,正是‘奇門五轉’!」
李逍遙站起身來,插劍歸鞘,笑道︰「黃島主,小可敗服了。」此刻天已微明。
黃藥師待要說話,聞得李逍遙悠悠嘆道︰「二位既已來此,何不現身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