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過見義兄被郭靖、黃蓉二人合擊落水,大叫一聲︰「大哥!」急忙大步奔到岸沿,舉目四望,奈天時已晚,湖水黑茫茫的一片,哪里有李逍遙的身影?
黃蓉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倍感舒盈,無暇去顧李逍遙是死是活,目光不經意間觸到身後,驚呼一聲︰「啊喲,不好!」奔去抱住了女兒,一陣涼透、濕漉漉的冷氣臨體透骨,極是後怕,又朝身左望了一眼,心有余悸。
郭靖循聲望去,恰好看見那長劍深深射入大樹,樹根破土傾倒,遍地都是泥濘、土灰,下半樹身離女兒先前留處不遠,才若夢初醒,恍然想道︰「始先我以為他要拋劍傷人,也不多加細察,便不分清白妄下重手,毋料他竟是為了救下過兒和芙兒。我實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
他輾轉思量之下,背心冷汗直流,又想道︰「他平日對過兒多加照顧,這份情義,我已是感激不盡,今日又不計個人安危榮辱,救了過兒芙兒,可說對我郭楊兩家有著莫大的恩德,如此高士,我竟然錯手誤傷了他,實在不該。」
郭靖越想越是內疚,覺得對人不住。忽听耳旁刷刷兩聲,有人怒道︰「你害了我大哥性命,拿命來抵還!」一眼看去,見楊過拔出李逍遙的長劍,狠狠刺向自己的胸口,急縱身向旁掠閃,喝道︰「過兒,你要干麼!」
黃蓉本要出手阻攔,但見楊過眼楮通紅,臉色猙獰,神情可怖,依稀是往日鐵槍廟里楊康淒厲慘死的模樣,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心中萬念叢生,一時間呆在原地,寸步不移。
楊過一劍不中,又是一劍,招招往郭靖胸月復間招呼,全是沒頭沒腦的亂刺一氣,毫無章法。郭靖若要出手制他,也只是易事一樁,卻沒料到楊過會突起發難,且自己一方不對在先,當下左右晃動,前避後掠,有若扁舟度浪,冷月臨江,一劍一劍的避了去,衣角都不曾給刺中半片。
郭芙本就對楊過看不順眼,見父親神威凜然,泰然自若,當即一面為郭靖拍手叫好,一面又對楊過冷嘲熱諷。頃刻間,楊過越听越怒,勢若瘋虎,吼道︰「還我大哥命來!」又揮劍向郭靖的背心刺到。驀地間人影閃動,一陣呼呼聲自楊過身左響起,是柯鎮惡揮動一根鐵杖,凝力砸向他手中的長劍。
楊過功力本就不深,基礎不穩,雖受李逍遙度傳功力,並非自己辛辛苦苦修練而來,難以駕馭如意,自己學武又晚,見到義兄遭遇不測,更是怒火攻心,失去神智,拿了劍胡砍亂揮,十層武功用不到三層。 的一聲,劍身給柯鎮惡鐵杖砸中,一股大力震的長劍跌落在地,手上虎口裂開,鮮血流出。
柯鎮惡跟黃蓉齊來,得她提醒,知道這少年便是楊過,覺得他雖是楊康之子,也不過一小小孩童,便翻不起甚麼風浪,乍听楊過破口而罵,還道他與其父楊康一般,要做出弒親這等禽獸不如之事,當下勃然大怒,一杖打落楊過手中的長劍,怒氣猶盛,道︰「小畜生!膽子翻天了!」揮杖又打。
郭靖伸手攔住,低語求道︰「大師父請息怒,錯不在過兒!」
楊過瞪眼道︰「少在這里假賣好心!我楊過不需你可憐!」
郭芙見他朝父親大呼小叫,忿忿罵道︰「你真是不知好賴!」
楊過看也不看,別頭道︰「走開走開!我沒工夫和狗磨牙!」
郭芙怔了一怔,還沒想通自己和狗有甚麼干系,柯鎮惡已搶先拄杖走了幾步,罵道︰「小畜生!如此出言不遜,欺辱旁人,我替你楊家祖宗教訓你!」
楊過不甘示弱,頂嘴道︰「教訓我?還替我楊家祖宗?你自以為算甚麼東西!」
柯鎮惡氣的渾身發抖,舉杖要打。郭靖上前攔阻,回頭道︰「過兒,還不快向你柯爺爺賠罪!不然郭伯伯也護不了你。」
柯鎮惡越听越怒,道︰「閃開!讓我打死這沒教養的小畜生!」又要舉杖擊下。
黃蓉見柯鎮惡怒氣難息,帶上郭芙一齊勸慰。郭靖見楊過仍是不語,催道︰「過兒!」楊過恍若未聞,毫不理睬,拾起長劍擦了一下,插入鞘內,又向郭靖冷冷的瞧了一眼,轉身即走。
郭靖心中一緊,跟了兩步,問道︰「過兒,你要去何處?」
楊過劍眉輕皺,冷言道︰「與你何干!」
郭靖三番兩次見他言語無禮,已然氣憤不已,一想此事因自己失手而起,又是後悔連連,見楊過虎口流血不止,心頭又生出一股憐意,悔憐交加,先前種種念頭拋到九霄雲外,黯然想道︰「我錯害了恩人,逢遭此報,是我自己活該,怨不得旁人。慚愧,慚愧!瞧過兒那副神色,分明是恨我之極,我,我,我該如何是好?」
黃蓉見郭靖懊惱不已,上前安慰一番,掏出幾顆「九花玉露丸」,咬碎了涂在楊過掌沿,道︰「過兒,咱們這去尋你大哥的下落,你意下如何?」
楊過感到一陣清涼自手心傳來,掩去了疼痛,見黃蓉待己言語溫軟、神色和善,對她也不似對郭靖、柯鎮惡那般惡劣,問道︰「怎麼尋找法?」
黃蓉驚訝他冷靜之快,道︰「事至如今,唯有倚仗丐幫群力,發動分舵各袋弟子加派人手,廣布眼線,尋找你大哥的下落。」
楊過發泄了一通,怒氣已被消的七七八八,時下應以尋李逍遙為第一要務,點頭道︰「多謝!」心里如一塊石頭落地般踏實,頭腦昏昏暈暈,渾身月兌力,幾欲倒下。
郭靖一驚,上前扶住他的身子。
黃蓉替他探了一會脈,又推拿幾下,瞧見他雙目緊閉,始終不醒,道︰「他別無大礙,只不過怒火攻心,真氣渙散,咱們先投客店,到城里配幾味藥。」暗自訝異楊過小小年紀,竟身懷上乘內功。當下郭靖抱了楊過,與柯鎮惡、黃蓉、郭芙、二武攜同雙雕,回到客店,托給陸立鼎一家照顧,自己夫婦二人趕到丐幫嘉靖分舵,連夜召集幫中長老、弟子齊議要事。
李逍遙昏迷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淺覺有人在他胸月復來回推拿,慢慢醒轉,睜開眼來,微見天黑月明,繁星滿天,他勉力單臂支起身子,仰望皎月,深吸一口氣,內息運轉,斗然間胸口劇疼,嘴里一甜,「哇」的噴出一口血,頭腦一陣昏沉,分明是受到極重的內傷,損了真元。
他模了模腦殼,苦笑道︰「李逍遙啊李逍遙,這下你可玩大了罷?」
月光下黑影閃動,倒似甚麼東西在跟前搖晃。他凝目一看,隱約見地上倒立著一人,手腳換用,走動起來,竟比旁人還要迅捷數倍,直朝自己奔來。他見到這番情景,想道︰「歐陽鋒?他是要做甚麼?」待對方走的近了,方看清楚來人樣貌,高鼻深目,滿臉雪白短須,根根似鐵,又听他一邊朝自己指指點點,一邊說些嘰哩咕嚕的怪話,頗是難懂。
李逍遙愣了半天,垂頭苦笑一會,問道︰「你在說些甚麼?」
歐陽鋒咧嘴一笑,道︰「你想要活命麼?」
李逍遙點頭道︰「自然是想了,跟你有何干系?」
歐陽鋒身子一翻,手腳換了過來,說道︰「好,我教你活命的法子,你須先立個誓來!」
李逍遙奇道︰「立個甚麼誓?」
歐陽鋒大喜,道︰「待你的傷好了,我教你作甚麼,你便做甚麼。」
李逍遙連連擺手,道︰「那算了,我平生不喜旁人約束,你這活命的法子,我還是不學了罷!」
歐陽鋒奇道︰「我既有神功可以讓你活命,你干麼不學?」
李逍遙找個干淨地方坐下,說道︰「有了神功又能如何?」看向歐陽鋒,見他先是兩眼一瞪自己,而後目中光彩飄忽,恍然無神,似是觸動甚麼心事。
李逍遙吐出一口濁氣,又說道︰「所謂大道如一,萬法有同,天下間任何武功招式,練到至高之處,無不有同工異曲之妙,變化也只在細微之間,關鍵只在個人悟性,又何必貪多嚼繁?我可不想如某位同學那般,為了一部武經,頭腦都給別人忽悠傻了。」
歐陽鋒听他說起「有了神功又能如何?」一句,勃然欲怒,但又想若是自己不貪圖九陰真經,歐陽克或還好好活著,一陣陣酸楚涌上心頭,頗是難過。他與當年華山論劍之時已是大有不同,舊事已記起多半,唯獨想不出自己是誰,又不知李逍遙後面是說他,心思全給「大道如一,萬法有同」等言吸引了去,呆在原地發怔。
李逍遙休息一會,見歐陽鋒不出聲,索性站起身來,道︰「老伯,我走了,告辭。」晃晃悠悠走了幾步,感到胸月復疼痛大作,喉嚨一甜,嘴巴一張,鮮血噴出,他輕輕嘆道︰「郭靖、黃蓉果然厲害,看來我這傷受的不冤。」忽地身子一個趔趄,歪歪斜斜走了幾步,未想腳下一滑,整個人摔倒在地,又昏了過去。
歐陽鋒見了大步邁前,把李逍遙扛在身上,足步加快,疾走奔行,不一會工夫到了鐵槍廟,找了個干淨的白地,輕輕的將他放下,又到廟外轉了一圈,折了一堆樹枝攏到地上,點火燒上,廟內逐漸暖和起來。
歐陽鋒坐在後面,雙掌在李逍遙的背上一拍,催動「逆九陰功」替他療傷,心道︰「你看不起我這功夫,不讓我治,我偏給你治了一半,到時你知道了好處,自會纏著求我教你。」
這「逆九陰功」經過歐陽鋒十幾年的琢磨、改進,已成了一項極其厲害的獨門上乘內功,只半會工夫便將他胸中幾口瘀血逼出。
李逍遙胸臆間頓然一輕,數股真氣在體內游走,丹田活潑潑的跳動,遍體舒泰,全身無一處不暢通,元氣漸復,微微睜開了眼楮。歐陽鋒見李逍遙漸轉清醒,雙掌驟收,問道︰「你的內傷從何而來?」
李逍遙道︰「自然是和別人打了一架。」
歐陽鋒又問道︰「是不是一男一女?分別使‘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是也不是?」
李逍遙輕輕的點了點頭,道︰「不錯,正是他夫婦二人。」
歐陽鋒想了一想,道︰「他們不好惹,你且歇息一下,我去去就來。」身子一縱,兩三步躍出了廟堂。
李逍遙見他作風古怪,一時之下模不著頭腦,索性閉目養神,不去細想。過了約許時辰,覺察到面前有人走動,他雖然受了重傷,內息難以催動,但武學見識猶在,輕輕睜開眼楮,見歐陽鋒從懷中掏出一個燒雞,走近遞前,道︰「快些吃罷!」一模肚皮,也感到月復中饑餓,接過燒雞,聞到香氣四溢,兩手一撕,一半燒雞遞給歐陽峰,另一半燒雞塞入口中,含糊不清道︰「你也吃啊。」
歐陽鋒也不客氣,三兩下便吃的干淨,又問道︰「我去找些酒來,你喝不喝?」
李逍遙搖頭道︰「我不喝酒。」
歐陽鋒點了點頭,道︰「這倒也是,江南的酒味太清淡,哪有西域的酒夠味兒?」
李逍遙怔了一怔,心知他會錯意,搖頭笑了笑,起步慢慢走到了門口,仰望著繁星滿天、明月空懸,登時渾身放松,眼里閃過一絲柔和。歐陽鋒見他看的入神,問道︰「那些星星兒有甚麼好瞧的?」
李逍遙指向天空,笑道︰「我以前練功練的辛苦了,晚上就愛看那些星星眨呀眨的,再跟它們說上幾句體己話,心里甚麼煩事兒也沒啦。」
歐陽鋒又問道︰「你的親人呢?」
李逍遙眉宇間閃過一絲憂愁,輕聲道︰「我從小是孤兒,除了一個結識的兄弟,還有一個不會說話的大雕,再沒有別的親人了。」
歐陽鋒低頭嘆道︰「我以前倒有個孩兒,可惜他死啦!」言語一出,神色黯然,顯得頗是傷心,回憶前塵往事,霎時間已是老淚橫流。
李逍遙輕輕拍了拍他背後,柔聲道︰「你的兒子待你定極是孝順,生前自然也盼著你好好的,若是他泉下有知你這般的難過,他是不會安心的。」看見歐陽鋒臉色一頓,便即微微一笑,繼續道︰「過去的種種,如同過眼雲煙、白駒穿隙,既不能挽回,更不可再現,相較之下,自是將來之事更為重要,你又何必要將自己鎖到這小小的套子,徒增苦楚呢?活著的人,應該要為已經死去的人更好的活著。」
歐陽鋒怔了一怔,這許多年下來,他行事舉止極為乖張,平日里在旁人看來,要麼就是瘋瘋癲癲,要麼就是裝蠢扮傻,性子又喜怒難測,動輒拳腳傷人,從來沒人願意這般跟他好好說話,當下逢得李逍遙善言開解,眼前一亮,心中一緩,眉間煞氣減輕不少。
李逍遙見他目光漸漸的柔和,抬頭望向天空,輕輕道︰「你倒是比我幸福多啦,好歹曾經有親人,不似我那樣,活了這許多年,自己的父母都不知是誰。」
歐陽鋒料不到世上還有人比他更是不幸,要張口言語,又不知從何說起,眼見李逍遙望著星空兀自出神,一動不動,也不出聲相擾,只轉到近左摘了一大堆草桿,走到神台下面分作兩份,鋪到一片干淨的地面上,叫上李逍遙,二人一同躺倒睡去。
歐陽鋒躺地沒多久,兩眼再又睜開,他內功進境已是極大,精力之盛,真氣之純,猶勝當年舊時,平素里只要累了,只消坐地呼吸片刻即可,那里還用真睡?他一骨碌滾地而起,輕輕的跑出了老廟,此時暮色雖沉,但天邊雲霞之近,略透些許金光,分明時辰將至破曉。
歐陽鋒沿著半許殘光往集鎮上奔去,找了一間酒家,問酒保打了一些酒肉,欲出離走,忽听有人說道︰「大清早便遇上叫花子,真是晦氣!」言語頗是陰陽怪氣。
歐陽鋒勃然大怒,舊年昔日往事,已給他記起了七八分,心里依稀記得自己有個對頭似是丐幫中人,極是厭恨。若是旁人以另言辱罵于他,畢竟以他的大宗師之身份,听了也渾不在意,倘要听到旁人譏笑他是叫化子,卻是不肯輕易干休。
他斜眼看去,見說話之人是一個年紀輕輕的公子,身穿錦袍,腳著蟒屐,手持一把紙扇,身旁帶了五六個家丁,顯然是富貴人家出身。
歐陽峰身一側,手一伸,腳一動,轉眼間鉗住他的喉嚨,只手如老鷹抓小雞一般將他身子提起,啪啪打了他兩個耳光。富貴公子向來身嬌肉貴,經歐陽鋒那麼一頓暴揍,痛得眼淚鼻涕流出,直喊爹娘。
眾家丁見勢不好,紛紛一擁而上,又畏懼眼前怪人氣力,只隔了些許之距,大聲嚷嚷道︰「快將我家公子放了,可以饒你一條狗命。」
「我家公子承自名門正派,師門高手如雲,你若傷了我家公子,定叫你這歪魔邪道不得好死。」
「我家公子只是一時疏忽大意,你暗手傷人,算不得真本事,有能耐的趕緊放了我家公子,與我家公子大戰三百合。」
「我家公子家傳絕學天下第一,宇內無雙,拳可打死猛虎,腳可踏死惡狼,適才只是讓你來著,識相的快放了我家公子,莫要不知好歹,不然等我家公子大發神威,三拳兩腳打死了你,那可不好看。」
眾家丁罵得興起,漸漸的放開喉嚨,過客們紛紛吸引了來,站在四周圍觀,其中不乏好事者,听到笑處,齊齊拍手叫好,情形越來越是熱鬧。
家丁狗腿子們受了歡欣鼓舞,索性放開性子,竟將那年輕公子的女乃女乃、媽媽、七大姑、八大姨連帶了進去,罵聲嘈嘈雜雜,時不時夾了幾句方言俚語。
歐陽鋒听的厭煩,手上略運真力,虎口緊了幾分。那公子吃不住他如許力道,痛的嗷嗷直叫,手腳亂踢亂打。圍觀之眾不乏見風使舵之輩,見勢不好,立刻閉了嘴不敢再說,只得面面相覷。
歐陽鋒單手一震,輕輕將那富貴公子甩出,砸在那群家丁身上。翻了幾個跟斗,眾家丁紛紛先後退出人群,擁了那公子,連跑帶滾的出了客棧。
歐陽鋒揣了酒肉,正要離開,忽听有人怒喊︰「你這害死我五個弟兄的老毒物,拿命來!」呼的一杖砸到,來勢甚是猛烈。
歐陽鋒右轉一圈,順勢避了過去,見那人年態甚老,雙目已盲,正是柯鎮惡,身後跟著郭靖、黃蓉夫婦。他們三人起的甚早,打算沿路遍訪漁人船家,打听李逍遙的下落,路過這家酒館,看到里面熱鬧非常,便也跟去湊眼,一下將歐陽峰認出。
柯鎮惡一杖不中,又是一杖砸出,他對歐陽鋒痛恨之極,鐵杖所挾力道一杖強似一杖。歐陽鋒掌爪相換,一把抓住了柯鎮惡的鐵杖,內力一生,勢要將他生生震死。
郭靖看到不好,使了一招「亢龍有悔」,右掌劃了個圓圈,緩緩推出。歐陽鋒正要使勁,但覺一股微風撲面而來,風勢雖然柔和,然己逼得自己呼吸不暢,急忙踢出一腳,逼退了柯鎮惡,身子轉過,雙掌平推而出,使的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蛤蟆功」。
掌力相交,兩人身子都是一震,波及四周,房梁搖搖欲倒,人群紛紛向外面涌動,酒館之中一片混亂。
郭靖猛催內功,掌力急加,如波濤洶涌般的向前猛撲。歐陽鋒口中咯咯大叫,不願落人之後,也是以「蛤蟆功」相抗。郭靖掌力愈是加強,他反擊之力也相應而增。黃蓉看的明白,心知丈夫武功已足以和歐陽鋒並駕齊驅,她盼望丈夫獨力取勝,只在旁掠陣,並不上前夾擊。
柯鎮惡被歐陽鋒生生逼退,在旁歇息了片刻,見二人僵持一處,索性握杖直劈過去。歐陽鋒听到呼呼聲響,神色處變不驚,運起「逆九陰功」將郭靖掌力轉移足部,雙腿向後猛力一蹬。他與郭靖二人一個練「逆九陰」,一個練「正九陰」,雖說正大于反,也仍有不及「逆九陰」之處。柯鎮惡察到一股強烈勁風撲至,胸口窒悶,黃蓉見勢不妙,提起竹棒,輕飄飄的往歐陽鋒腳板搶先刺去。
這一招無聲無勢,是「打狗棒法」中的上乘招式「棒打雙犬」,落在敵人身上,內髒立頓受損,縱是歐陽峰、李逍遙這等當世絕頂高手,稍有疏忽,也是重傷吐血的下場。
歐陽鋒當機應變,雙腳左輕右重,分別踢向柯鎮惡和黃蓉。柯鎮惡一時不防,導致空門大露,氣門遭到歐陽鋒輕輕一擊,後退了數步,跌在地上。黃蓉棒出中途,未等去勢使老,手腕一抖,使了一招「纏」字訣,竹棒緊貼歐陽鋒雙腿,正要發力,那知歐陽鋒雙腿一蹬,竟然將郭靖所發掌力移到。
黃蓉大驚,不知歐陽鋒發的甚麼怪招,忙向旁躲開,竹棒仍是朝他腿上疾點。歐陽鋒咯咯大聲怪叫,雙掌一顫,又將黃蓉竹杖之力移到掌上。
郭靖覺察到歐陽鋒掌力有異,內勁急摧,與歐陽峰對了一掌。
黃蓉見歐陽鋒竟然強盛于斯,無論自己以何種武功攻進,打在敵何處,仍會給他一一轉至郭靖身上,越看越是心驚,暗道︰「我本以為靖哥哥武功已是厲害,想不到時隔多年,好手輩出,昨日那少年武功之高,足以躋身武林翹楚,老毒物又練成了這等匪夷所思的武功。」
柯鎮惡歇息半會,怒道︰「奸賊,上前受死!」挺杖橫擊。
黃蓉忽然面生喜色,道︰「大師父,且慢!」問柯鎮惡討要了幾枚毒菱,以酒水浸泡,又將手巾略沾一些毒酒,裹住了掌面,道︰「喂,張三李四,胡涂王八,看招!」施展「落英神劍掌」功夫,又是輕輕一掌。
歐陽鋒听到她以古怪姓名稱呼自己,一怔之下,陡然見她招到,右腿踢了過去。黃蓉料到他這一踢是虛招,只將所借的勁力打至郭靖身上,當下雙掌力推,叫道︰「靖哥哥,快用力打他。」
郭靖毫不遲疑,左手畫個圓圈,平推出去,又是一招「亢龍有悔」。
歐陽峰借了黃蓉之力,雙掌齊推,要與郭靖相抗,驀地里月復中劇痛,險些難忍。就在這時,黃蓉掌力又到,歐陽峰處變不驚,回掌相抵,左掌對上郭靖,右掌對上黃蓉,互較內力,同時施展「逆九陰功」,右掌掌力逐漸加重,黃蓉內力不支,漸現敗相。
郭靖見妻子臨危,心中焚急如火。歐陽鋒也好不到那去,先前一番激斗,內力已耗了七七八八,又是身中劇毒,無以壓制,撐的稍久一分,危險便多上一分,右腿橫掃而出,惡狠狠踢向黃蓉。
郭靖大驚,只得撤掌回護妻子。豈料歐陽鋒腿到中途,忽而變向,踢中旁邊的梁柱,身子借力提縱退出數尺,倏地間到了店外,又擔心郭靖黃蓉追來,轉過身去,兩掌齊力而發,塵沙飛揚,牆倒屋傾,酒館頓時毀于掌下,揚長便走,瞬息間去得無影無蹤。
歐陽鋒緊快疾奔數里,回望無人追來,才放下心來,往鐵槍廟慢慢走去,走到廟外,感得胸月復疼痛,著實不易忍受,哇哇兩聲,噴出幾口黑血,勉力拍了幾下廟門,身子倚門傾倒。
李逍遙在廟里打坐療傷,听到門外的聲息,打開廟門,低頭見到歐陽鋒躺在地上,神情委頓,呼吸微弱,臉色隱然泛黑,無疑是中了劇毒。他急將歐陽鋒抬到廟中,又匆匆跑到門外,在血跡上撒了幾捧灰土,掩去黑血,再關上廟門。
李逍遙略收拾了草席,扶著歐陽峰一起坐下,替他把了幾脈,略一思索,坐到他的身後,催動「九陽神功」助其驅毒。只過了片刻,便將歐陽峰體內劇毒除的一干二淨,雙掌撤回,問道︰「你剛才見過他們了?」
歐陽鋒輕輕頷首,道︰「不錯,這其中有個瞎子,本事倒沒多少,好像給我殺過他的兄弟。那個姓郭的也算光明正大,他的媳婦卻是詭計多端,我此番身中劇毒,就是拜她所賜。」他說了半晌,漸漸覺到胸口舒暢,月復內也不似方才般劇痛,奇道︰「你這是甚麼功夫?」
李逍遙從他懷里取過酒肉,答道︰「呼翕九陽,抱一含元,是為‘九陽神功’,你听過沒有?」
歐陽鋒搖了搖頭,喃喃道︰「‘九陽神功’?跟我這《九陰真經》有甚麼干系?」
李逍遙雙手攤開,道︰「我也不知道。」唰啦一聲,將肉撕作兩份,大的那份給他,自己搶先就食。
這「九陽神功」是一位佛門高僧所創,他當年听說王重陽在華山論劍贏到《九陰真經》,便約上王重陽一同斗酒,借過《九陰真經》觀看參悟,後來武功佛法大有進境,也親寫一部《九陽真經》,擱藏在《楞伽經》的夾縫之中。此經融合佛道兩家之長,以內功修煉為要,以內力運用為基,不提只招半式,語句看似平平常常,然此中蘊含的武學理義,卻又有許多推衍變化,寶貴之處實不低于《九陰真經》。其中許多種種秘辛,歐陽鋒毫不知情,李逍遙也不細說,省得他一番胡思亂想,夜長夢多。
二人吃飽喝足,李逍遙又要打坐用功,驀地天空中傳來陣陣雕鳴,二人听得真切,歐陽鋒伸手攔住,道︰「你先別忙著練功,趕緊躲起來。那姓郭的武功高強,他妻子又狡猾無比,我怕他們很快會上門尋仇。」
李逍遙問道︰「你呢?你去哪里?」
歐陽鋒道︰「我去引走他們,你呆在此處,別走出去。」
李逍遙沉思半遐,伸手將歐陽鋒的手握住,道︰「那好,你要保重!」
歐陽鋒重重點頭,忽覺一股純陽真氣沿臂而上,封住了他「天池」、「羶中」二穴,上身一麻,動不了半分,他急忙看向李逍遙,目光且驚且疑。
李逍遙收回了手,慢慢走近,柔聲道︰「你年歲老邁,身懷重傷,倘要落在他三人手中,哪里還有活路?我現在出去引開他們,也算報答你的救命恩情。你就待在此處自行療傷,半個時辰後穴道自解,別管外面的動靜,也千萬別走開,切記!」不由分說,抱住歐陽鋒移至鐘架下方,備好酒肉清水,放到他跟前,輕聲道︰「過了幾日,等你元功一復,就能掀鐘出來,我去尋個幫手,你慢慢在此養傷。」語畢,縱身上跳,右腳重重踩斷橫梁,巨鐘下落,罩了歐陽鋒在里邊,又在鐘底挖了幾個透風的洞孔,輕聲道︰「此番一去,我也不知道會怎樣,你自己保重!」緩緩走出廟宇,關上廟門,見兩只白雕盤旋在廟宇上空,深吸一口氣,提氣向西南方神雕棲身之處奔去。
雙雕眼尖,高空之中見到有人出來,當即振翅低飛追蹤。李逍遙奮力跑出數十丈遠,雙雕緊跟不放,離他越來越近,半空中雄雕突然長鳴,向下疾沖,待飛到他身後丈許之外,又盤旋飛回上空,雌雕也如雄雕一般,圍而不攻,困而不打,一有可乘之機,立即發難。
李逍遙見雙雕此起彼落,遙相呼應,知道這對飛禽彼此間情意至深,早已心有靈犀,生成默契,要是不等內傷痊愈便想輕易甩月兌,無異是痴人說夢。此時遠遠看見一片竹林,心思一轉,疾步奔向竹林深處。他本來腳程極快,但受到郭靖黃蓉二人合力一擊,致使五髒六腑受損,能不死已是萬幸,也虧得他武功根底扎實,身輕力大,縱使內功未運也不慢上半許,只是他有意引誘雙雕飛入陷阱,奔跑並不迅捷。等他一口氣奔入竹林,鐵槍廟早已遠遠拋在背後。
雙雕固然通靈,畢竟是畜生,見前面人影閃動,翅膀振動,輕輕飛入竹林,緊追不舍。
李逍遙再奔得一陣,四下里樹木蔥郁茂盛,再行數里便入深處,憑此天然之勢隱蔽突襲,自然不難逃月兌。于是加快腳步,在叢林幽木之間潛伏穿插。雙雕空中亢鳴,時而朝下俯沖,時而向上盤旋,一見草叢樹木之間稍顯動靜,便欺身靠近,堅爪利嘴齊下抓啄之下,大片大片的樹屑碎葉紛紛揚起。
雙雕來回轉了幾圈,尋不到李逍遙的蹤跡,只得收翅縮腳,以待時機。雌雕立在樹干上用嘴梳理羽毛,雄雕低飛巡視,低鳴陣陣,離草叢大約距有二三尺高,忽然頭頂上一陣烈風拂過,李逍遙猛地撲出,使勁一翻,雄雕猝不及防,被他壓在身下,尖嘴惡狠狠扭出,對準李逍遙的眼楮啄去。
李逍遙行動敏捷,一掉頭避開了雕嘴,兩腿順勢轉過,緊緊夾住了雄雕的脖頸,雄雕脖頸轉動不得,只拼命撲騰翅膀,亂拍亂打。李逍遙身手極快,拿過幾根青藤,拍的一響,重重在雄雕身上打了一下。雄雕吃痛,咕咕叫了幾聲,利爪橫伸,斜刺里凶狠抓去。
李逍遙右手急探,牢牢握住雄雕的利爪,右手持著青藤一挽,已將雄雕雙爪圍了兩圈,雙手使勁回拉,只一轉眼的功夫便將雄雕緊緊縛住。雄雕死命掙扎,翅膀撲菱菱狠扇,揚起草塵陣陣,根本掙不月兌他一身神力。
李逍遙見雄雕桀驁不馴,也不勉強,當下就要去對付另一只白雕,那知雌雕卻不湊近,只是一面高空亢鳴,一面振翅繞著林子飛行,看情形竟似要呼引主人前來。李逍遙輕輕一笑,也不追擊,輕輕縱身躍上竹樹,挽動青藤,在竹干上打了一個結,吊了雄雕倒懸在半空,掉頭奔跑數里,出了竹林,走進了山谷幽峽。
李逍遙且顧且走,四下眺望,只見樹叢林立,群山巍巍,溪流曲折,自高至低緩緩流動,來到一條小溪邊沿,彎腰捧了一鞠水灌入口中,倍感清新涼暢,疲勞消減。他盤膝坐了一陣,吐納呼吸數息,純正柔和的九陽神功貫入丹田。
若是說功力深厚,他原是不及郭靖十幾年苦練之功,但論及精純醇正,當世眾高手之中,唯有南帝一燈大師可勘比肩,當前雖說內傷仍未痊愈,但他體內兩大神功已是有成,只半盞茶工夫便行氣完功。氣爽神舒之下,只覺周身內息已是綿綿不絕,胸間經脈毫無阻滯,顯然內傷大有好轉,登時陣陣喜悅泊泊然流入心來,張口仰天長嘯,聲如龍吟響于九天之上,四周山谷無不響應。
忽听到天空轟鳴陣陣,一抬頭,看見一大片烏雲密布,日霞隱隱然透沒雲端,金光若閃若現,料定是大雨將至,遠遠望見前面山峰一座座拔地連天,其中一座山峰灑上金輝,極是雄奇峻偉。
他心中一動,沿著山徑登到高處,四下里放眼望去,滿山的樹木迎風招展,景色極盡清幽,凝神間,眼角瞥到西首山崖的盡頭有一個小山洞,洞前有野草樹枝遮住,若非他目力極佳,又是居高俯視,倒真是不易看出端倪。于是沿山徑而行,走到洞前,見洞口模約半人之高,地面除了一堆柴灰,更無別物,料想定是獵戶為方便在山林狩獵而就。
他坐入洞中運了幾遍「九陽神功」,神態安詳,猶如老僧入定冥思,只覺周身舒泰,胸口逐漸轉熱,靈台空明,心中緊守住一點明澈,任大雨紛紛打濕他的衣衫,漸漸將洞頂上的泥濘沖刷下來,掩蓋了半個洞口,卻是渾然不覺。
過了良久良久,風聲雨勢漸轉漸小,李逍遙行功完畢,就要起身破洞而出,忽然間洞外人影晃動,接著一個軟綿綿的物事給人拋將進來,落在他的胸前,穩穩接住一瞧,是一個約模**歲的小姑娘,心中略奇,朝她身上打量幾番,見她穿著青衫,手戴銀環,顯然是富貴人家出身,但不知經歷了甚麼變故,滿臉盡顯驚恐的望著自己,正要出聲相問,忽然听到洞外有人咯咯笑了一陣,道︰「武三爺,你要逃到那里去?」李逍遙一听之下,心中凜然︰「這聲音好像听過,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