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青玄听他竟將霍都視作棋子,暗想︰「這李兄好大的口氣!听他之言,圖謀者不可謂不大,怕是真到英雄大會那一日,他和金輪法王相見之後,情勢亦不會如此簡單。」
李逍遙有意無意的瞥了他一眼,見他低頭沉思,顯是震撼極大,笑道︰「莫兄,不日英雄大會將召開,那時中原高手雲集,必有不少人爭這武林盟主之位,金輪法王也會來。必少不了一番龍爭虎斗,莫兄也是練武之人,可願同去?」
莫青玄端起酒杯,仰起脖子喝干,笑道︰「求之不得!」低頭見李逍遙杯已見底,取過酒壺替他斟滿。
這時莫明月姍姍慢步,走到李逍遙左側,手握酒杯伸到他眼下,嫣然道︰「李大哥盛恩厚意,小妹無以為報,聊以一杯酒水為謝,還望李大哥勿要嫌棄。」
李逍遙見她一席話說得落落大方,毫無捏捏作態之相,伸手接過杯盞,微微笑道︰「妹子不拘泥于形跡,是我輩性情中人,這杯酒我喝了。」仰起脖子一口飲盡,放在桌前。
莫明月見他如此豪爽,登時心生好感,忽見莫青玄輕推他的胳膊,兩人交談一處,當下妙目轉了幾轉,笑道︰「哥哥,你二人一見如故,意氣相投,何不結拜為兄弟?」
李逍遙面露微笑,轉頭望了莫青玄一陣,說道︰「莫兄,在下正有此意,你看如何?」莫青玄大喜,道︰「有此緣分,我求之不得。」互相敘了年歲,得知比李逍遙小了兩歲,便獻酒一杯,口稱「大哥」,心中不勝自喜。
李逍遙推辭不過,只得接了飲下,道「我還有一兄弟楊過,年歲雖僅十七,卻是飛揚勇決之人,你稱他三弟就是,昔日我二人同在終南山修行,相約在英雄大會聚首,到時帶你去見一見,必定喜歡。」
莫青玄听說還有一個三弟,大喜道︰「妙極,妙極!咱們將他也一並拜了!」
李逍遙雙眼一眯,笑道︰「不過他素來喜歡打架,是個天不怕地敢欺的主,給我教一年多,武功已近絕頂高手,二弟你要做當心了,指不定哪日見你好欺負,過不了三五合就打得你趴下。」
莫青玄想起自己那一手武功,實在不成氣候,暗覺羞愧,一時難以答語。程英、陸無雙、莫明月三女都見他漲紅了臉,不約而同笑出聲來。
二武互望一眼,都自面面相覷,料想李逍遙一身武功出神入化,更得師父師娘重視,他說楊過如何厲害了得,多半不是恭捧之辭,又想起當年在桃花島栽贓于他之事,心中忐忑不安,悶悶不樂的喝酒用菜。
陸無雙輕拍李幸君的小臉,撕下一塊肉喂給五彩鳥,問道︰「李大哥,楊過他干麼不和你一起來?」
李逍遙道︰「那時他的劍法尚未純熟,實不宜隨我一起下山,我和他約好今年相聚于嘉興。一年未見,也不知道他練的如何。」
陸無雙又問了楊過在終南山之事,李逍遙一一相答,時或揀些楊過的趣聞說了,引的三女笑出聲來。不知不覺間桌上飯殘菜剩。李逍遙見時已深夜,吩咐徒弟將跑堂叫來,要了幾間客房,引他們各自去睡,自己付了銀錢,抱著小幸君扣門入房,哄她一起睡去。
睡到中夜,忽听得有人輕輕撫琴,當下醒了過來,琴聲索繞耳際,悠揚昂長,若不是內功精湛,極是難以听的清楚。他定了定神,下床推窗,只見皓月中天,花香草氣在夜空中濃郁飄揚,琴聲隱隱約約傳來,極為美妙動听。
當下輕將小幸君抱入懷中,縱身躍出窗外,施展「乘雲御龍訣」跟著琴聲緩緩飛去,愈行愈快,琴聲越是清晰,暗想︰「是哪位雅士就近撫琴?」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樹林,重重疊疊。
他雙腳輕點,借了清風之力上升丈余,落在樹干上,放眼望去,只見西邊樹林深處有一團微弱的火光,這時那琴音忽高忽低,忽揚忽抑。當下進了樹叢之中,再行一會,琴聲調子斗變,似泉水叮咚,似少女曼歌,似男女柔情。
李逍遙追了一會,心想︰「此曲名為《蒹霞》,為古代秦人所作,不知道是誰在彈?」只听得琴聲漸漸高亢,似是催人起舞。李逍遙听得一陣,知道按著《蒹霞》曲譜上言,只怕音調很快將降下去。當下運轉內功,一面替懷中嬰兒驅趕寒冷,一面循著琴音邁步急飛。
黑暗之中,忽見前面兩丈遠處透出一掠火光。這時琴聲陡變,時而情致飄忽,時而纏綿宛轉,當下慢子,直走過去。那地方花樹繁密,天上明月皎潔,月光如流水照下,直射到空地上,只見一個女子盤膝而坐,背對著他彈琴。
李逍遙走過去看她藍影苗條,腰窄肩削,姿式優雅,腿上放著一張瑤琴,縴縴素手飛快的彈撥琴弦,優美動听。他一時听得入神,起了雅興,低吟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那少女忽然按手不彈,回頭柔聲道︰「李大哥,是你麼?」說罷微微低頭。
李逍遙看清了她的臉龐,赫然是莫明月,發足走到她身側,微微笑道︰「原來是莫姑娘,此時夜色已深,你竟睡不著麼?」
莫明月嫣然一笑,道︰「我從小愛看這月亮兒,曾听管家伯伯說,那里住著一個仙子、一只白兔。啊,還有一棵桂花樹兒。」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李大哥,你剛才吟的是甚麼詩?」
李逍遙面色微愕,問道︰「這詩與你所彈的琴曲,合為秦風《蒹霞》,你竟然不知道麼?」
莫明月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娘在世時常彈給我听,過世後就只我一人彈了。」說著眼圈一紅,心中頗感難過、淒涼。
李逍遙柔聲安慰道︰「你娘親想必是盼望你日後嫁個好人家,勿要所托非人。」
莫明月問道︰「李大哥莫非也精深琴瑟之道麼?」
李逍遙點了點頭,道︰「略通一二,莫姑娘若有興致,我彈給你听听。」
莫明月微微一笑,道︰「好啊!」伸手接過嬰兒,抱在懷中。
李逍遙生了一堆柴火,招呼莫明月坐在一旁,自己將瑤琴橫置膝上,調弦轉律,彈起那一曲《蒹霞》來,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這一曲動人心弦,盎然灼灼,他仰頭凝視天上的彎月,竟不知不覺的想起昔年在終南山、小龍女教導自己琴藝的情景,登時心血來潮,雙手彈撥琴弦,忽而歡樂,忽而怡然,忽而黯愁思念,忽而纏綿委婉,引得莫明月浮想聯翩,心胸起伏,想︰「原來《蒹霞》給他一唱,竟有這般好听。」
李逍遙一曲彈畢,望了莫明月一眼,微笑道︰「莫姑娘,你要學麼?我教給你如何?」
莫明月臉上微微一紅,輕點幾下臻首。當下李逍遙將如何調音轉律,如何抑揚平仄,如何細分音調之法說給她听。莫明月不住點頭,默默用心牢記,待到李逍遙接過懷中嬰兒,自己伸手將瑤琴橫置膝上,輕撥宮商角徵羽諸般音律。
初時微見澀滯,但听李逍遙在旁指引,卻是越彈越發流利,行雲流水,她輕輕唱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微風拂過,李逍遙見她長裙飛舞飄動,忽然間眼前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坐彈瑤琴的模樣,登時憶起自己和小龍女在終南山上度過的每日每夜,心中神往。
遐想間,耳旁驀地听到一陣嬰兒叫聲,頓即回過神來,一抬頭,望見天色肚白,不知不覺已過了五更。驀覺懷里一陣搖動,李幸君小眼睜開,胖乎乎的小手伸到自己臉上輕模,咯咯直笑。李逍遙在她額頭親一下,見莫明月不知何時趴在琴上睡著,當下直起身子,解下長衣鋪在她肩膀,攜握住李幸君之手,二人悠悠在林中漫步。
李幸君今已兩歲,正是學習走路的年紀,李逍遙每日閑來無事,都要帶她四處走上一走。仰望天際,只見長空碧清,湛然清雅,紅日東升,光線透過密林濃霧,照在二人臉上,頗覺溫暖。縷縷清風細細吹拂,不遠處數棵果樹微微顫抖,悠緩來回搖曳兩下,撲撲兩聲,幾個熟果掉在地上。
李逍遙揀了塞在小幸君手上,帶她躍上樹干坐下,看著她張口吃了,又揀了兩個放入她手。幾只不知名的鳥雀繞樹盤旋幾圈,劃出兩道優美弧線,飛落至李逍遙身旁,唧唧喳喳叫著不停。李逍遙微微一笑,伸手張去,一只小雀跳入手掌,朝他大拇指輕啄兩下,又跳到李幸君肩旁,吱吱叫了兩聲,倏地飛開。
李逍遙眺望長天紅日,眼觀飛鳥翱翔天際之中,不知不覺想起《逍遙游》一文,登時心有所悟,口中念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一字一字口誦完畢,閉目凝神想了許久,霎時間豁然貫通︰「鯤化為鵬,須先待風,待風力足夠,方可一怒而飛;旋即乘風,身與風融為一體,飛往北冥;再後背風,由北圖南,月兌去風的控制;最後棄風,與天上紅日一般借宇宙天地之力運行,無翅而飛。是為‘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借天道婉轉天地,超月兌自我。」
他一時間領會逍遙派中的一大要義,忍不住仰天長笑。
莫明月甜睡正酣,猛地里夢中驚醒過來,忙即攝定心神,豎耳靜听一會,但覺這聲音充盈喜悅之意,漸自放下心來。驀地瞥見肩膀被蓋了一件白衣,她不由雙臉俏紅,臻首低垂,望著手中長衫出了一會神,默默疊好,將瑤秦攜帶在身,發足徑往林中奔去。只一會工夫便見李逍遙輕飄飄的落地,叫道︰「李大哥!」將手中白衫遞到李逍遙手里。
李幸君兩腿顫動,身子斜靠在義父腿側,勉力試著走了幾步,關節一軟,立即跌摔到地。莫明月奔足上前,將她扶起,但見她小眼珠轉幾下,小手一拍,又抱著義父小腿咿呀學步。莫明月見她小臉粉女敕,忍不住伸手在她頭上輕模兩下,心中涌起和她親近的念頭,上前笑道︰「李大哥,你這孩兒可愛的緊啊!」
李逍遙扶著她轉了一圈,道︰「是啊,你要抱抱她麼?」
便在此時,人影一晃,樹林中來了三人,卻是莫青玄、陸無雙、程英、灰衣少年四人。
他們早晨起來,听到李逍遙在林中縱聲長嘯,當下發足急奔趕到。
李逍遙未等陸無雙出言,將李幸君遞交到莫明月手上,道︰「我剛才悟到《逍遙游》中的精髓,一時喜而出聲,倒叫你們擔心了。」
莫青玄挺身道︰「原來大哥武功又有進境,可喜可賀!」
陸無雙和程英對視一眼,皆是疑惑不已,奇道︰「大哥,你想出甚麼希奇的武功?」
李逍遙搖頭道︰「也不是甚麼武功,我在林中觀鳥翔天際,心有所感罷了。」又道︰「說起武功,你二人練的是郭夫人的家傳罷?」
陸無雙點頭道︰「是啊,師母說打狗棒法是丐幫不傳之密,不曾相授。」
李逍遙凝神想了一會,道︰「眼看戰亂將至,你二人須抓緊時辰練武,到時蒙古大軍壓境,危機驟起,也好多一分自保之力。嗯,索性和我這徒兒一般,以戰養戰罷!」招過灰衣少年,道︰「我這徒弟武功也不夠高,眼下閑來無事,就與你二人比試一番如何?」
程英、陸無雙互視一眼,點頭稱善,紛紛亮劍出鞘。
灰衣少年見二女一前一後圍住了自己,也不多加容讓,呼的一聲,腿隨身起,使出「天罡蕩魔腿法」中一招「斗數天罡」率先向程英猛踢出去。
這一路腿法為李逍遙見識天罡北斗陣後所創,內含六六三十六招,每招又含六六三十般變化,一經施展開來,確是威力變化兼具,端的厲害。程英見識過他的武功,心知此人功夫是李逍遙所授,只怕成就還在自己之上。眼見腿影臨身,絲毫不敢大意,長劍一挽,輕輕刺向他小腿。
灰衣少年右手撐地,強自一轉,左腳尖將對方長劍挑開,右腿斜斜劈向陸無雙。陸無雙最擅長的是「蘭花拂穴手」,輕輕拂中對方穴道,令其不能動彈。但對方腿力太過雄渾,同時身如閃電,不易模清虛實,當即凝運內力,縱身一躍,向後飄開了三丈,繞著二人圍轉,以觀虛實。
灰衣少年避開程英手中長劍,右拳直出,左掌輕柔繞到她背後,正是「玄武龜蛇掌」。這套掌法分為「龜勢」、「蛇勢」二路,講究一靜一動、一虛一實,一拙一巧,一剛一柔,可謂變幻莫測。程英對他本存慎意,不敢輕視,見他這一招精妙非常,難以破解,待要招架,掌風已及門面,總算她勤練《九陰真經》,連接兩個「飛絮勁」借力後翻,這才化解了他的招數。
莫青玄見他掌法精奇,內力渾厚,不由得對這位結拜大哥另眼相看,心道︰「這小兄弟才隨大哥學了不到一年,便已如此了得,大哥究竟深淺幾何,更是萬萬意想不到。」但見灰衣少年呼呼兩拳,分向程英劍身和手臂擊去。程英沉著應戰,身隨劍舞,施展「玉簫劍法」,「簫史乘龍」、「山外清音」、「金聲玉振」、「鳳曲長鳴」、「響隔樓台」、「棹歌中流」,一件快似一劍,盤旋飛動,著著進迫。
灰衣少年最初十招頗佔上風,但到十余招後,便覺程英每一招使出,都是虛實相合,初時是五虛一實,二十招後是八虛一實,再過十招則虛少實多,五十招後則九實一虛。但他天生穩重,心靈淳實,不受外物所亂,將天下純陽之至的「九陽神功」配以「玄武龜蛇掌」發出。
程英一時無法近身,但她冰雪聰明,心下雪亮,知道如此相斗下去,只要以師門的精奇身法游走,連使巧勁,這灰衣少年縱使內力再高,卻不懂「掌出七分,力留三分」的道理,只等他氣力不支,再施展「蘭花拂穴手」相制,必能勝出。
莫青玄在李逍遙身旁觀戰,眼看師佷步步進逼,絲毫不落下風,雖然神威凜凜,但他每一掌都是打得狂風呼嘯,飛沙走石,只怕難以持久,暗忖最後必為程英擒住,暗自搖頭。瞥見李逍遙只顧陪著李幸君玩耍,臉上毫不在意,當下走過去將心中所疑道出。
李逍遙淡淡一笑,伸指在空地上寫下四字︰欲擒故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