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暉閣一如衛府各處,貼著對聯、窗花,掛著大紅燈籠。
衛昔昭等了些時候,衛昔才回來了,臉色有些陰霾。衛昔昭溫聲詢問在宮中听說的是怎麼回事。
衛昔氣呼呼地道︰「听說他跑去和人花天酒地,我一時氣急,就找去和他理論了。」說著便底氣不足地垂下頭去,「末了才曉得,是不得不前去敷衍一番。」
「你總這樣沖動是萬萬不可的,如今不比以往,你的一舉一動太後都是曉得的。」衛昔昭頗顯無奈,「今日之事,太後已經听說了,你再不知收斂,她老人家怕是會後悔給你賜婚的。」
「真的啊?」衛昔睜大了眼楮。
「我還能騙你不成?」衛昔昭起身走向門外,「你心里什麼都明白,別人說與不說都是一樣。我來只是給你提個醒,如何做還要看你自己。」
衛昔欲言又止,覺得她的大姐與以往已有不同。沒了以往那份耐心,只是把事情交待清楚而已。
衛昔昭忽然頓足,背對著衛昔道︰「父親過幾日就要離開京城了。你對父親還是存了幾分掛念的,我就事先告訴你一聲——別讓父親離開時不放心,什麼滋味也沒有追悔莫及難受。」之後款步離開。
衛昔訝然張了張嘴。大姐和父親每日聚在一起談笑、出門,還以為是父親開解大姐,沒想到竟是這樣的原因。大姐是想讓父親安心,想在聚少離多之前多陪陪父親。難怪,不在父親面前,大姐便連強顏歡笑的心情都失去了。
去書房的路上,衛昔昭遙遙看向正房。還是疑惑,不知許氏與蕭龍淇是誰先找到誰的,她們走得近的原因,是因為自己麼?蕭龍淇會不會因為季青城而對自己心生怨恨?
卷入皇室是非,似乎並不是不嫁給皇室中人就能避免的。只是比一世困在皇家稍稍自由一些而已。
到了書房,才知剛剛有客前來,客人是季允鶴。她連忙轉身離去。
此時,房中的季允鶴正說道︰「多人彈劾你與我私下往來,此時我又登門,怎麼不將我逐出府去以正視听?」
衛玄默眼中有笑意,「上奏彈劾的人,要麼是不知,要麼是故作不知,我去龍城之前,你豈不就是我府上常來常往之人?」
季允鶴也是一笑,「你還記得。」
「還記得。」衛玄默承認之後又嘆息,「情願不記得,情願都忘了。」
季允鶴亦現出惆悵,「這人世就如大夢一場,若是愁苦不快太多,真不如忘了。」
總算有了一絲人氣,衛玄默在心里想著。此次回京,再見到季允鶴,只覺得他整個人沒有心魂,沒有情緒,對一切都無所謂,甚至生死。季允鶴也好,皇帝也好,相比較而言,也許過的最好的是他衛玄默,那兩個人,除了不甘、怨恨,還能有什麼?他卻不同,至少,還有一份感恩,感激曾經的十年,感激如今有愛女相伴。
「我此次前來,為了什麼,你是曉得的吧?」季允鶴問道。
「為了青城。」衛玄默豈會不知,「只是你也不必擔心,他定不是池中物,不需我刻意照顧,也能月兌穎而出。」
「終究是自己的愛子,想讓你手下留情。」季允鶴苦笑,「你練兵的手段狠辣,如今再加上皇上和幾位兵部的人的籌謀,那幾萬個孩子,怕是要置身于人間煉獄。」
「論用兵,你我不相上下,只是你宅心仁厚,我卻是漠視旁人生死。」衛玄默從來都覺得,仁厚其實比冷酷更難做到,前者才是真正的強者。
「你知曉我的心意就好。」季允鶴無意久留,「再者,青城也不會領情,不論是你的還是我的好意,他是不會接受的。可不走這一趟,就于心不安。」
「你明白就好。」衛玄默起身相送,「孩子們有他們要走的路,我們不干涉,也不阻撓,便已足夠。」
「說的是。」季允鶴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返回玲瓏閣的衛昔昭,進了院門就看到了二姨娘。
「大小姐。」二姨娘笑盈盈走上前來。
「二姨娘。」衛昔昭停下腳步,「有話就直說吧。」
「大小姐最近是非太多,妾身看著不忍,就前來提醒一二。」二姨娘笑容轉為深沉無際,「原來的侯爺是好,可不論怎樣,大小姐還是把心收回來的好。所謂孽緣,便是生來就已注定不可攜手一世。大小姐的眼光可以試著轉到別處了。」
「我轉到何處去?」衛昔昭笑起來,卻是冷冽至極,「轉到整日想著算計誰害死誰麼?二姨娘這建議的確是不錯。」
二姨娘面色一僵,隨之又漾出愉悅的笑容,「大小姐這樣,倒是讓妾身想起了先夫人。先夫人在衛府那些年,偶爾便是大小姐方才這樣子。」
「二姨娘放心,我比不得我娘。我娘終究還是心軟,在這府中,她手上沒沾過血腥,而我並不想與她一樣。」
「那是自然。」二姨娘相信,因為相信才更開心。
一個女子變得狠戾,是因為什麼造成的?不外乎情殤,太多的人如此,只是做派不同罷了。她開心,是因為衛昔昭如今心中的痛苦。這女孩其實已有了莫大的變化,她的眼底不經意閃現的痛楚、無奈,有心人不難捕捉到。她想,這世間真的是有輪回報應的。柳寒伊做的孽,今日她的女兒終于代她受過了。
斂起思緒,二姨娘繼續道︰「只是大小姐即便是將不相干的人殺盡了,怕是也不能生出半分愉悅的。妾身若是大小姐,就會追查先夫人的生前事,如此就能明白如今為何情路坎坷了。」
衛昔昭神色漠然,舉步走向室內,「我的日子還長得很,急什麼。」
想讓她情急之下去揭開母親、父親當年的事情,想讓她使得父親傷神,甚至想讓她惹出天大的禍事。二姨娘想得是不錯,卻不知三姨娘早已警告過她,她是不會在這種時刻徒惹煩擾的。
也是真的,她的日子還長得很,每一日都那樣難以打發。
進到室內,看了看季青城送來的畫軸,拿起來又放回去,還是沒有打開。既然是生辰禮,就留到生辰之日再看吧。
初四那日午後,久未相見的許樂芊、許樂瑩來了府中。
許氏親自過來請衛昔昭過去,衛昔昭覺得在哪里都是一樣,便過去見了見那對姐妹。
看到許樂芊,衛昔昭不由生出幾分驚訝。以往囂張跋扈頤指氣使的許樂芊已不復存在,此時的她,身形羸弱,面容憔悴,一雙丹鳳眼寫滿哀愁。
倒是許樂瑩,一如既往的沉穩之中,多了幾分喜悅,尤其在看到衛昔昭之後,更是多了幾分慶幸。她慶幸自己不是沉浸于兒女情長的人,從而不會有衛昔昭如今的是非不斷。
「如今該尊稱昔昭郡主了。」許樂芊語聲很是干澀緩慢,行禮時亦是顯得僵滯,「見過郡主。」
這也是深愛青城的女子。不論以往做派如何,她如今的消瘦憔悴,都是為了他。這是任誰也做不出的假象。衛昔昭因此生出幾分同病相憐,勉強一笑,抬手相扶,「快坐吧。」
「多謝郡主。」許樂芊直起身形,待許樂瑩施禮之後,才在一旁落座。
許樂瑩落座後,看著許樂芊道︰「看看你,這大過年的,連一絲笑容都沒有,著實讓人喪氣。那些有的沒有的事,你始終不能放下,又是何苦來呢?平白讓人笑話。說出去總歸是一家人,街頭巷尾那些議論好說不好听,你怎麼樣也該顧著家門啊。」
話其實是說給衛昔昭听的。
衛昔昭閑時和父親上街頭行走,其實早已知道,季青城抗旨之事已傳得沸沸揚揚,自己自然也在人們的議論之中。有人說是原來的小侯爺與衛府大小姐一往情深矢志不渝,有人則說是兩人早已做下為人不齒之事,季青城怕衛昔昭不甘道出實情,才錯失做駙馬爺的機會。
父女二人听了也只是一笑而過,若連這等事也要計較生氣,真是不用做人了,直接一根繩吊死算了。
此時卻沒想到,許樂瑩這個素來謹言慎行的,竟在這時候說出這番話。
第一個斥責許樂瑩的竟是許氏︰「你也曉得是過年,說這些做什麼?既然是一家人,自然要相互扶持。從何時起,你竟也變成了亂嚼舌根的人了?!」語氣很是凌厲。她可不是讓這姐妹兩個過來給自己添亂的,龍城那些是非,她是如何也不會再眼看著發生了。
許樂芊反應不似以往,慢了半拍,話卻是一針見血︰「我讓人笑話,你又比我好了多少?我再不濟,也不是朝三暮四,見了身份尊貴的就諂媚逢迎之人。」
姑佷兩個一番話,使得許樂瑩無言以對,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這樣一來,就沒衛昔昭什麼事了,只當做沒听到就好。
許氏很快岔開話題︰「她們帶來了幾樣東西,昔昭,你看看。」隨後吩咐鴛鴦將東西送到衛昔昭面前。
衛昔昭也樂得如此,點了點頭,敷衍地說了幾句場面話。
許樂芊、許樂瑩沒有久坐,一個是不似衛昔昭那樣還有力氣應付這些場面事,一個是一開始便受了擠兌,覺得下不來台。
許氏的目的只是把衛昔昭請到正房坐上這片刻,目的達到,自然也不挽留兩個佷女。
之後,衛玄默命馮喜喚衛昔昭到後花園。
衛昔昭去了之後,才知父親將花園一片空曠之地用柵欄圍了起來。
此時,衛玄默正騎馬在場內閑閑游走,看到衛昔昭,下了馬,走到她面前,笑道︰「是近日才听說你身邊有個身手不錯的丫鬟,想來她是懂得騎術的。你平日無事,就來此處消磨時間,這也是能強身健體之事。」
不過是怕她悶出病來,想讓她學騎馬之余,身子也能好一些。衛昔昭漾出甜美的笑容,「女兒一定會用心學的。」
衛玄默爽朗一笑,「可不要敷衍我,等我得了閑,是要帶你出府策馬游玩的。」
「真的?那太好了。」衛昔昭看了看場內那匹高頭大馬,還是有所抵觸,「爹爹,這樣的駿馬,女兒怕是鎮不住吧?」
衛玄默哈哈大笑,攜了她的手,往回走去,「正在給你尋找性子溫馴的小馬,等些時日再學。這時天還冷,不急。」
「嗯!」衛昔昭乖巧點頭,之後側頭,鄭重問道,「爹爹是不是就要出門了?」不然也不會第一時間就告知她,她的父親,從來是把事情無聲的做完,說與不說,全看別人問不問。
「初六就要離府。」衛玄默現出幾分不舍,如今是他正享受女兒承歡膝下的好光景,怎麼會毫無牽絆,只是很快又輕松笑道,「你放心,三五個月就能回來一趟,且不會面臨危難。」
父親的危難,是在收復西域、征戰開始的時候,眼下要日日受苦的是青城。衛昔昭垂眼看著腳下,「那還好,爹爹回來的時候,我大概就學會騎馬了。」
「不是學會,是精通騎術。」衛玄默笑道,「學會只需幾日。」
衛昔昭嗔道︰「爹爹莫不是把女兒當成您了?女兒哪里會有那麼快就懂得其中精髓?」
衛玄默不由再次失笑。
初五,一大早,太後就罕見地快步走入養心殿,不等蕭晨逸起身見禮,就沉聲問道︰「晨述來找過你了?是為了什麼事?你把她安排到何處去了?」
「母後還需問麼?」蕭晨逸面色中的震怒還未完全斂去,強壓著不悅道,「衛玄默去何處,她自然也要去何處,甚至……甚至以死相逼!」
太後這才看到龍書案上的尚方寶劍。
「若不答應,她要麼自盡,要麼殺了我,母後若是我,又能如何?」蕭晨逸將尚方寶劍拿起,遞向太後,「母後若是痛恨,大可以再將此劍架在我肩上。」
太後凝眸細看,見蕭晨逸頸間有一道血痕。這些年來,有誰敢這樣對待他的兒子?也只有她的女兒——唯一的女兒,蕭晨述。
「我痛恨的,她卻執意追隨,即便那人是喪偶之人,即便那人又娶了許家女,她仍是死心不改!」蕭晨逸面色沉冷,「這便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若沒有你當年做下的那些事,她怎麼會到龍城一探究竟,又怎麼會對衛玄默生出情愫?」太後說著,眼角微濕,「你能怪誰?正如哀家,又能怪誰?!」
蕭晨逸手中劍落在龍書案上,無力地靠在椅背上。
「去往龍城的女子,死的那個女子,是你摯愛,亦是她的閨中密友啊!」太後語氣沉痛至極,「失去摯友,于你也許無關輕重,可對于晨述卻是不同。你不能怪她!」
「無關輕重……」蕭晨逸無聲地笑了起來。這些年的孤寂,無關輕重麼?
「罷了,生死都是她的命。」太後轉身,「哀家方才的話說的重了,皇上不要放在心里。」
第一次,蕭晨逸覺得太後蒼老了,即便依然發如墨、身如柳,保養得再好,在此時也敵不過對女兒的擔憂、對兒子的無奈。
悲痛,將她壓垮了。
「母後,」蕭晨逸起身追上前去,以手相攙,「兒子盡力想出萬全之策,不會讓她出絲毫差錯,您保重身體。」
「皇上會麼?」太後眼色茫然。
蕭晨逸毫不猶豫地點頭保證︰「我會,我給她安排個差事,不會讓她和兵卒一般涉險。」
「……」太後眼中現出感激,卻不能化作言語。
只是這眼神,已足夠讓蕭晨逸心痛。母親竟對兒子生出感激……錯的是誰,無情的是誰,已見分明。
「兒子不孝。」
這四個字,他說過多少次,沒有一次如此次真誠。
「我慢慢來,日後將她請回宮里,陪伴母後。」他知道,唯有這份承諾,才能使得母親安穩一些。
說出去誰會相信,他文武雙全的皇妹,堂堂公主,近年來竟游走民間做起了教書先生。一切只是因為柳寒伊是她的摯友,只因為她愛上了這世間最是冷酷無情的衛玄默。
是的,在他心底,即便自己再冷酷,還是比不得衛玄默。衛玄默永遠是對自身最冷酷的一個,他比不得,他所作所為是為了自己的執念,衛玄默卻是為別人而折磨自己。
也許,柳寒伊愛的、嫁的真的是比他要出色要頂天立地的人。
如她所言,有些人只適合當帝王成就千古霸業,卻不適合被女人鐘情、一世相隨。
她說他自私,他一旦自私就是天大的禍事,所以寧死不肯入宮。
也許……是。
而蕭晨述,應該是完全認同柳寒伊這些看法的,所以才對他不屑,所以才屢屢給他難堪,所以才使得他震怒之下將她逐出皇族。
恨自己的妹妹都不肯試著理解自己,卻忘了太後作為一個母親的萬般悲痛。
骨肉相殘,太後即便看了一世,真真切切發生在她身上的時候,還是不能接受。
其實人人如此。
什麼事都是要發生在自己頭上,才會真正曉得那份心情。看,是無法真切體會的。
蕭晨逸一番保證之後,太後總算是心寬幾分,第二日,也就是衛玄默、季青城、蕭晨述等人離京的初六,她壓下愁苦,前去護國寺,為這些人祈福。
上香後回宮途中,輦車走在京城繁華的街頭,太後覺得自己這一世過得乏味之極。市井喧囂,她听了一輩子,卻從未走入、融入其中。皇帝登基之前,母儀天下,和嬪妃斗;皇帝初登基那些年,幫他和大臣斗︰皇帝為情所困那幾年,是她過得最累的,之後,便是與晨述骨肉分離。似乎從沒輕松、舒心過。
一世無上榮華,她能得到的也只有這些虛空的東西,一世為之忙碌不得歡欣的,都是這些虛空的東西帶來的。
若重來一世,她只願做這塵世最平凡快樂的人,不要出人頭地,不要那份高處不勝寒。
輦車忽然停下,太後听到外面的騷亂。
太監厲聲斥責著什麼人︰「哪家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竟敢驚動太後娘娘!」
「太後娘娘!」有人哭訴道,「臣女想請太後娘年隆恩,了卻臣女此生心願!」
稱謂可以辨出這是哪個官員的女兒,怎麼會當街攔轎哭訴的?太後喚來太監,「正是年節,萬事求個吉利,將人帶到宮里去吧。」
太監稱是。
片刻後,輦車繼續前行。沒有人留意到,一名婦人隱身在人潮之中,現出深沉笑意。
——
衛昔昭手里的茶早已涼了,她卻不曉得,一直將茶杯握在手里,一動不動坐在那里。
他和父親前去的地方是距京城幾百里的柳城。
柳城,多好听的地方,听說那里風景優美,山水相依。皇帝把那些人安排到了那樣一樣地方,接受苦難,甚至死亡。
越想越諷刺。
連送都不能送。
父親對府中人只說是出門公干,過些日子就回來了。
他,是再不會再在某個夜里,來看望自己了。
已想過千百次的事了,真的發生了,怎麼還是這麼難過?
她不懂。
她不想。
飛雨上前來,要拿走冷卻的茶,才發現衛昔昭是很用力地握著茶杯。拿不走。
「你,你去問問馮喜,小馬找來了沒有,若找來了,你叫我騎馬。」衛昔昭語聲平靜。
「好,奴婢這就去。」飛雨面上一喜,知道找事情排遣就好了。走到門口時,她腳步一滯——她听到了水滴落入茶中的聲響。卻是不忍回頭,因為自知嘴拙,無從寬慰。
一腳跨出門檻,迎面撞上了疾步前來的衛昔。
衛昔掛著滿臉的淚,滿臉的氣憤,走到衛昔昭面前,失聲哭道︰「大姐,我要被氣死了!你告訴我,我該如何是好?我想殺人,我真想把她殺了!」
衛昔昭毫無防備,詫異抬頭,「這是哪里來的話,出了什麼事?是不是燕王又惹到你了?你去把他請過來問問就是,別急,別哭。」話語間,她不知衛昔嘴里是她還是他。
「不是,不關他的事!」衛昔掩住臉,哭得更凶了,「這不是天上掉刀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