詢問多時,衛昔昭才弄清楚了來龍去脈,大為驚訝。
消失多時的衛昔昀終于露面了,當街拼死攔下太後輦車,被帶進宮之後,哭訴自己對蕭龍一往情深,即使入燕王府做侍妾也心甘情願。而對于為何獨自出現在街頭且沒有在衛府居住的解釋,則說是在進京途中與家人失散,今日才到了京城,听說三妹已被指婚給燕王,心急之下才有了這種行徑。
而太後听說衛昔昀是衛昔昭與衛昔的姐妹,動了惻隱之心,便答應了她的請求,又因為是庶女,且生身母親的家門不如三姨娘那樣,便將她許配給了蕭龍做側妃。
衛昔昭斷定,太後之所以當即決定,因為不知實情憐惜是真,前幾日對衛昔行徑失望也是真的。太後原本的打算是很好的——姐妹二人在一個府里,即便初時有些芥蒂,可時日久了,總會齊心協力打理燕王府的。而衛昔昀——在太後看起來,應該是比衛昔要穩重許多的,再加上說所的一往情深,太後能有什麼不放心的?
衛昔昀原本鐘情的是季青城,如今怕也是听說了季府變故,才有了今日這番駭人的舉動。這算是拼死一搏。成功了,日後是燕王側妃,也算是出人頭地了;失敗了,便被遣送回衛府,任由衛玄默發落,大不了再如以往一樣熬著。
而這結果,恐怕比大姨娘和衛昔昀想得還要順利。
「難為我以前還幫她說話,她如今就這樣對我!」衛昔的淚已止住,唯有眼眶紅腫,「早知她今日這般,那日在寺里見到她就該把她抓回來……」說到這里,見衛昔昭臉色微變,自知理屈地垂下頭去。
「你見過她?」衛昔昭一字一頓地問道,「何時?」
衛昔怯懦道︰「就在……就在進京之後。」
難怪和她提及尋找衛昔昀的時候,她態度含糊不清,只隨意說了三兩句話。衛昔昭到此時忽然笑起來,「你這算不算是自掘墳墓?找我來,我又能做什麼?」說著站起身,「我還真要去做件事,去找夫人,之後一起進宮,接我們的二小姐回來。」
「什麼?!」衛昔很是吃驚,「大姐你不幫我麼?」
「我怎麼幫你?難不成告訴太後娘娘,說出二小姐是怎麼離開衛府的?那樣一來,丟的是誰的臉?你還讓不讓爹爹在京城立足了?爹爹豈不是要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麼?」衛昔昭連聲責問完,才語重心長地道,「京城不是龍城,家中是非也與父親名譽相連。三妹,我看重你,可我也看重父親的臉面,你能不能想得通,我管不了。可眼下,我只能這麼做。」
「可是,可是……」
「你去找三姨娘說說這件事吧,我實在是不知還能與你說什麼了。」衛昔昭命人更衣,之後去知會了許氏。
許氏思忖片刻,立刻更衣,之後對衛昔昭道︰「不論如何,眼下也只有這麼做,我們一起去把她接回來,另外,也該把大姨娘接回府中了。」
「正是如此。」
「可是,大姨娘以往做過那些事……」許氏慚愧地低下頭去,「自然,其中也有我的不是,我曉得,這些都在你心里裝著。我眼下不怕她告訴你我做過什麼糊涂事,擔心的是她不敢回府。」
「這就要看你怎麼做了,我即便如今有個郡主的頭餃,也只是這府里的長女,不好管這些是非。」衛昔昭將難題拋回去,「只是,她若在外面,再做什麼事,丟的就是衛家的臉,也是你這主母不稱職。」
許氏怕的其實是衛昔昭會樂得眼不見為淨,听這話音兒,就笑起來,「只要你不阻撓,我還是能把她弄回府的。至于那些帳,你要跟我算,我也由著你懲罰就是。」沒有誰比她更明白,龍城與京城的差別。
衛昔昭微微挑眉,笑。那筆帳其實已經算過了。許氏的流產,她雖然略有提醒,卻終是沒有直言相告,只看許氏自己的造化。都曾歷險,她是有驚無險,而許氏則是失去了一個孩子。而之于她,壞的後果一旦發生,就是身死。所以,偶爾想起,只覺得是扯平了。不打算再追究許氏什麼。報復,其實不用一事歸一事,完全可以算總賬計算得失。
進宮後,衛昔昭和許氏拜見太後之後,有宮女將在偏殿歇息的衛昔昀帶了過來。
衛昔昀一身民間女子的穿著,妝容卻很是精致,顯得她秀色可餐。而一言一行比之以往,沉穩內斂許多,說話也是不卑不亢。
太後不知情,生出憐惜是在情理之中。
衛府的人來了,就證明是從燕王府听到了風聲,又是說來接衛昔昀回府,也就不需過多解釋了。太後簡單交代幾句,以為她們急著團聚好生說話,便命許氏即刻將衛昔昀帶回府中,卻留下了衛昔昭。
「你不是心急的人,多忍上一時半刻也是可以的。」太後笑眯眯的,指了指面前棋局,「來,陪陪哀家,一心二用,總不如有個對手。你不會怪哀家吧?」
「陪伴太後娘娘是臣女的本分啊。」衛昔昭盈盈笑道。
「嗯!真是個有孝心的。」太後笑得更加慈愛,「先前啊,都是皇後過來陪著哀家,每日對弈幾局,日子也就不覺得悶。這幾年卻是不行了,她沒心情。」說著,搖了搖頭,「不說了,不說了。話說在前面,你可不許故意讓著哀家。」
「太後娘娘也要手下留情,不要讓臣女輸得太難看。」
太後在宮里,既然喜歡下棋,想來棋藝極為精湛,想贏,很難。再者,也絕對不能贏的。有些話太後能說,衛昔昭卻不能當真。
下棋的時候,衛昔昭看著棋局,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季青城,想起了與他在各個場合下的對弈。那時,他都是默然守護著她,偏偏她還不領情。
如今他不會了,沒時間沒機會沒可能再在身邊守護了。
他在途中在想什麼?是不是滿懷豪情壯志,有沒有在想她?能不能夠感覺到,她的思念,她的淚。
近來都是如此,做許多事都會想起他。
心亂了。
輸得理所當然。
太後卻不許她一位走神,嗔怪地探手拍拍她的臉,「這孩子,專心些!是你陪著哀家,也是哀家在陪你,不要辜負了哀家的好意才是。」
衛昔昭赧然一笑,勉強斂起思緒。
太後遇到自己喜歡的事,就似個孩子一般,贏了覺得勝之不武,直到第三局衛昔昭險勝才有所釋懷,也算知道衛昔昭棋藝的深淺了,滿意笑道︰「好好好,日後哀家又有個伴了。今日就到此為止,往後一得閑就過來。」
衛昔昭自是恭聲稱是。
太後握了握衛昔昭微涼的手,命人取過手爐,又拿來了上好的血燕,「回去好好補補身子,總這樣,叫人怎麼放心?」
這樣的關心,就是完全發自真心的,衛昔昭區分得出,所以更是感激。
謝恩離開太後宮里,路上,蕭龍洛等在路旁。他神色間已顯出些許焦急,似是等了許久,「太後與你說什麼了?你沒被責怪吧?」是看著她淡漠的臉色,辨不出究竟經歷了什麼。
「沒有,王爺多慮了。」衛昔昭說著施禮,之後喚上飛雨,要離開。
「別急著走,」蕭龍洛看了看她手里的手爐,「你是不是冷?」說著就要解下斗篷。
「不是。」衛昔昭連連搖頭,「王爺若有話說,昔昭就緩些時候再告退。」
蕭龍洛擰了擰眉。其實很希望她提及自己為難她的種種是非,如此也能賠個不是,由此能慢慢說上話。可她自龍城被自己開罪,再到如今自己阻撓她婚事、做手腳彈劾她父親,她始終不現分毫怨懟。遲疑片刻,他問道︰「你心里是怪我的吧?」
「王爺言重了,昔昭怎敢怪罪王爺。」
原來是因為惹不起或者說不想惹,才不計較、不抱怨。蕭龍洛想著,就算是賠不是怕是也無濟于事,便散漫地說了句可有可無的話︰「你瘦了。」
「是。」衛昔昭也散漫應道。
蕭龍洛又躊躇片刻,總算是將賠禮的話說了出去,「幸好你父親沒出什麼差錯,否則,我真是于心難安。」
衛昔昭笑得有些冷,「是,一時半刻,家父還不會喪命。」
蕭龍洛如同被冷水澆頭,「這話是怎麼說的?」
衛昔昭又不說話了。
她一雙秋水明眸,已無往時光彩,笑的時候雖然顯得冷,卻又無盡落寞。愧意就這樣真真切切地襲上心頭。蕭龍洛誠摯地道︰「我看得出,你不好過。可我也是一番好意,不曾想害你。你能否原諒,我不管,只盼你日後有了什麼事,能讓我助你一臂之力。」
「多謝王爺這番美意。」
想幫助人,不一定要先說出來的。衛昔昭承認,自己此時已有些偏激,因為看著眼前人,想的全是季青城的好。
蕭龍洛也感覺到了這一點,既是嘆息又是不甘︰「你待他這般好,日後他若是辜負了你,你又如何與自己交待?你對得起自己這大好年華麼?」
「今時我付得起。來日若被辜負,我也恨得起。」
只是,衛昔昭知道,自己日思夜想的人,是最值得信任的。他已付出了他手里的一切,若無她,他還是風華無雙的長平侯。
若非情深,不會如此;若比情深,誰能如他。
「……」
蕭龍洛無言以對。一點點開始覺得,即便她沒有衛玄默這種父親,自己亦是執意要娶她的。唯一的問題是,得到她難,得到她的心,更難。
自開始便知道她已有意中人。在只為無上榮華而想娶她的時候,可以什麼都不計較,只娶她就足夠;在如今慢慢疼惜她、感動于也恨她這份痴情的時候,是真的在意、痛恨她心里的那個人了。
想要得到她的心,卻找不到通往她心底的那條路。
女人于他,從來是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只有這一個,不能得到。他卻偏偏動了心,莫名其妙地從想得到變成想征服,再到想對她好。
可唯一能夠走近她,能與她懷念兒時相識這份美好的這借口,也被他一而再的荒唐行徑而抹殺了。她不會願意記得了。
是的,他的父皇說得對,急什麼呢?
回過神來的時候,衛昔昭已經走了。
蕭龍洛轉往養心殿,恰逢蕭龍出門。
蕭龍臉色很不好。
蕭龍洛自然知道他為何如此,冷冷道︰「不過是強行要嫁給你的女人,放在府中就是,又有什麼可愁的!」
其實是勸告的話,蕭龍也听了進去,只是有些奇怪,蕭龍洛從來是愛看笑話的人,今日竟是不同,不知遇到了什麼事,話連想都沒想就扔了出來。那位側妃,是太後的意思,皇上今日也是溫言勸慰,也只有接下,日後難道還能有誰約束他親近誰疏遠誰麼?只需與衛昔細細解釋一番即可。
蕭龍洛進門後,先回稟了手頭上的公事。
蕭晨逸頷首,隨後道︰「還有何事?」
「沒有了。」蕭龍洛顯得有些落寞。
蕭晨逸心生笑意,「不再求朕賜婚了?」
蕭龍洛遲疑片刻︰「不求了。不想讓父皇心煩,也、也不想讓她心煩了。來日方長。」
蕭晨逸的目光變得恍惚起來,似是在想什麼,語聲也顯得不似平時有力,「你明白事理最好不過,下去吧。」
——
許氏听說衛昔昭回府之後,就回了玲瓏閣,對別的事不聞不問。這是要躲清靜。而如今她需要的就是衛昔昭這樣的態度。
對于衛昔昀,許氏三請四請,衛昔昀也不肯和她住在正房,回到了芙蓉閣。
衛昔心里憋著一口氣,去了芙蓉閣一趟,卻也只是冷笑著說了一句「你做得好,做得好!」便離去了。三姨娘的句句勸告、警醒,她還是听進去了。
衛昔昭有心躲清靜,落月、風嵐卻知道為自家小姐打算,以衛昔昭的名義,安排了各自交情不錯且極是伶俐的兩名丫鬟去「服侍」衛昔昀。
衛昔昭知道後,笑著夸贊兩人。
衛昔昀則是略顯感激的將人收下,隨後就來了玲瓏閣道謝。
衛昔昭稱不舒服,沒見,是不想在這時候讓許氏生出猜忌。事分輕重,眼下,她要配合許氏。
那邊的許氏前來知會過衛昔昭,她要讓管家和馮喜帶上足夠的人手尋找大姨娘,之後又回了趟娘家,讓許兆謙發出告示,也發動了許府大批人員,大張旗鼓地尋找大姨娘。
動靜鬧的越大,找人越是方便。許氏很聰明,就以大姨娘與衛府人走散為由,大肆尋找。有心巴結衛府、許府、燕王府的官員,趁勢出動一些公差相助尋人。而這正是之前衛昔昭不想為之的,因為之前只想也只能暗中尋訪。
如此一來,大姨娘即便是想離開京城或是另有打算,時間上卻已來不及了。
僅只兩日,大姨娘便被找到了。
衛昔昭進宮陪太後下了半晌的棋,回來時正逢大姨娘被送回,也就沒必要躲清靜了,徑自去了正房。
大姨娘正跪在許氏面前,以往豐腴的身段兒清減了幾分,面容也憔悴許多。在外面的這些日子,她也是不好過的。
眾人見禮之後,許氏冷然看著大姨娘道︰「我是左思右想也想不通,昔昀已被冊封為燕王側妃,你為何還不主動前來衛府團聚?你打的是什麼算盤?」之後不等回答,看向衛昔昭,笑了起來,「昔昭你怕是還沒听說,我听許府家丁回稟,說是她曾去過寺里,想要在寺里尋一份清靜。你看看,竟是看破紅塵的樣子。」
「是麼?」衛昔昭也報以淡淡一笑,「這倒是讓我也想不通了。」
大姨娘低聲道︰「妾身實在是無顏回府。」
「真不知是無顏還是沒了膽色回來。」許氏輕笑出聲,「你生出的孩子,日後就貴為燕王側妃了,你自然明白,沒人敢為難你。不回來,怕是還有別的打算吧?」
大姨娘其實真的是不敢回來。一個衛昔昭,再加上一個心思狠辣的主母,她就算有長子和衛昔昀撐腰,也無立足之地了。
最要緊的是,衛玄默不是能輕易原諒誰的人,不要說區區一個側妃,即便是衛昔昀有朝一日做了皇後,她在衛玄默眼里,恐怕也還是那個心狠手辣、謀害他長女的毒婦、賤妾。眼下是能享幾天清福,日後呢?衛昔昀出嫁之後呢?她怎麼活下去?怎麼能斗得過這些人?
指望著衛昔昀能妥善安排她一生麼?心頭不由苦笑,一旦出了衛府門,也是有心無力了。只有身在衛府之外,她才是安全的,也才能沒有阻礙的做她想做的事。
怎麼能奢望事事如願呢?到此時,她雖然有些不安,卻還是慶幸衛昔昀的事如願以償。
許氏問過衛昔昭,兩人達成共識,將衛昔昀和大姨娘都安置在了芙蓉閣同住。她們母女連心,就讓她們形影不離好了。如此,對付起來難,可一旦抓到錯處,受過的也是兩個人。
事過之後,沉星左思右想,其實不明白許氏為什麼會執意找大姨娘回府。
衛昔昭解釋道︰「她是一府主母,兩個庶女的婚事她都是後知後覺,怎麼能夠不惱火?昔也就罷了,她知道是之前看低了燕王,兩個人偶有曖昧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太後賜婚,她也只能認了,況且,那件事情,臉上無光的其實是我,沒人想到她有什麼過失。」
自嘲一笑,衛昔昭才繼續道,「昔昀就不同了,人不在府里就成了燕王側妃,日後說不定還會對付她,她怎麼能夠不恨大姨娘?況且你沒看出來麼?她如今是決意要讓老爺改觀,大姨娘這樣一鬧,老爺不還是會更加責怪她無能麼?人若在外邊再鬧出什麼事,老爺怪她都是小事,她恐怕會成為整個京城的笑話,自然要不遺余力將人先找回來。人在眼前,她才好控制。」
沉星細細想了片刻,點了點頭以示理解,隨後又問道︰「那小姐您呢?有沒有什麼打算?」
「現在不需要我們做什麼。」衛昔昭微笑,「我有空閑就和飛雨學學騎術,等著老爺回來,隨他出門游玩。正經事就是多去陪陪太後娘娘,她老人家看重,就沒有誰敢欺負我們。」
幾名丫鬟听了這話,心里暖暖的。我們,這是多暖心的話語。小姐真正不是心浮氣躁之人,即便心緒低落,即便飽受太後恩寵,閑日一言一語,仍如往常,把她們這些身邊人當做一家人看待。
衛昔昀和衛昔,長次順序和在燕王府的地位完全相反,只能同時出嫁。在這姐妹二人出嫁之前,什麼都不能做。許氏也好,衛昔也好,心里都憋著一口氣,卻也只得一日日忍著。再慪火,也只是偶爾冷言冷語,不敢鬧出大的動靜。一旦傳到太後耳朵里,後果可就嚴重了。
衛昔昭也是一方面。雖然做了郡主後,平日言行一如往常,可許氏見識過她面冷心狠的一面,怕她在太後面前說出她的不是。衛昔也是一樣,已經深深體會到,不听衛昔昭的話總是沒個好結果,怕徹底惹火了大姐再不管自己的事,又有三姨娘每日耳提面命,表面上也只能安安靜靜的。
第二日,就是衛昔昭十四歲的生辰。
許氏這次不顧衛昔昭反對,給她好好慶祝了一番,早已請了京城有名的戲班子前來搭台慶賀,前來的賓客不少,娘家那邊只有許太夫人過來,其余的都是與衛玄默關系還算不錯的官員家眷——真正和如今的衛尚書關系好的人,到哪里都少之又少。
她這麼做,是要明里暗里都對衛昔昭好,時日久了成了習慣,日後衛玄默才能真正相信——摔了無數次跟頭之後,她終于認清楚了這一點。時常怪自己以前愚不可及——衛玄默鐘愛的,自己卻屢次刁難,不是明擺著往刀口上撞麼?設身處地的站在衛玄默的角度上想了想,自己真的是做了太多蠢事。唯有善待他在意的,鄙棄他厭惡的,才能真正和他成為一家人,否則,空有一腔子傾慕,又有何用?
自然,初時無法習慣、放下架子討好衛昔昭,要百般告誡自己——這都是為了衛玄默,為了自己的一生,而且這種日子多說也不過幾年,熬一熬就過了。
衛昔昭看許氏費盡心思要做好一府主母、做好父親的賢內助,如今也真是百般謹慎,自己的生辰宴席,刻意挑剔一番竟也挑不出錯來,也就樂得接受她的好意,眾人面前做出一番親和的樣子來。
許氏卻因此現出發自心底的笑意,是她沒有想到的。
父親也會老去,總需要有個真心待他的人在身邊照顧衣食起居。許氏縱然可恨,可若不是真的在意父親,如今是難以做到這地步的。
先前的怨懟,似乎淡了幾分。衛昔昭甚至希望,許氏能夠一直如此。想到偶爾登門的蕭龍淇,又覺得自己異想天開。
宴席間,太後的賞賜到了,皆是些名貴的頭飾,更體貼地賞賜了宮里上好的衣料,正是適合春日里裁衣穿戴。
這樣的厚待,引得在場眾人欣羨不已,直夸衛昔昭和許氏有福氣,畢竟,這是尋常官員求也求不到的福分。
白日喧囂過去,晚間,衛昔昭取出季青城送來的畫軸,慢慢打開來觀看。
是她的畫像。
粉白色繡海棠花褙子,同色素軟緞月華裙。從容沉靜,卻又衣袂輕飄,似要飄然離去。
縱然知道畫中人是自己,仍覺得有幾分不屬于自己的氣質,比心中的自己要清冷淡雅幾分。
覺得畫像比她要好看。
這是他心中的自己麼?
這是她去給許太夫人賀壽那日的衣飾,他竟一直記得。
眼淚掉下之前,她別轉臉,拭去淚珠。
哭了,又笑了。
看到自己,也會想到他,多好。
誰也沒有她傷悲,可誰也沒有她幸福。
——
天氣漸漸暖和了,風里有了春日一絲暖意。
這日,太後看著衛昔昭滿臉疲憊之色,惑道︰「兩日沒見你,怎麼累成了這副樣子?去做什麼了?」想了想,又問,「是不是府里有人派遣你什麼事了?」怕有人還沒出嫁就為難她,隨後自己又否決,「你是哀家親口冊封的郡主啊,誰敢為難你?」
衛昔昭輕輕笑起來。越是熟悉,越能發現太後的慈愛,一如絮絮叨叨疼愛孫兒的尋常老人家。她從宮女手里接過參茶,送到太後面前,「太後娘娘每日只記掛著旁人過得好不好,可也不要忘了自己才是最讓人記掛的。先喝了參茶,臣女再告訴您昨日去做什麼了。」
「小滑頭,吊哀家的胃口。」太後看著參茶直蹙眉,「每日里都是這些東西,著實厭煩。」
「臣女會做幾樣家常的點心,改日做了請太後娘娘嘗嘗,好麼?」衛昔昭又把參茶遞過去一些,「您想不想知道啊?臣女昨日忙的事情,尋常閨秀可是不敢做的。」
太後的好奇心徹底被吊了起來,接過參茶,喝了幾口。
一旁的太監、宮女都現出了笑意,如今哄勸太後還能讓老人家高興的,也只有這位郡主了。先前總覺得是破例為之,如今卻很是慶幸太後當初舉措。
衛昔昭這才輕聲道︰「太後娘娘,臣女昨日在家中後花園學習騎術了,是家父的主意,真是很累人,卻也實在是見愜意的事。」
「是麼?」太後先是訝然,隨即便呵呵笑起來,「這個衛玄默,也不怕摔著你。你可要小心啊!」
「是。」
「也好,學會之後,平時四下走走,多看看京城各處的景致,是好事。」
听太後這樣說,衛昔昭也生出了幾分憧憬。
太後又打趣道︰「幸虧你只是個弱女子,如果文武雙全,如今哪里還能安心陪伴哀家?怕是早就跑去柳城了吧?」
宮女太監聞言都現出笑意。
衛昔昭卻笑道︰「太後娘娘慈愛,任是什麼人也會盼著日日在您面前。臣女若是因為思念家父跑去柳城看望,您也不會反對的。」
太後一本正經的搖頭,「那怎麼行?山高水遠的,不準去,哀家不放心。」
「太後娘娘說不準,臣女自然不會去的。」
兩人你來我往的話,弄得宮女太監有些尷尬了,以為是自己想歪了。
陪太後閑話多時,有太監前來傳話,皇帝召衛昔昭到養心殿。
衛昔昭忐忑地看向太後。
「難不成是怕哀家在皇上面前說你的不是?哀家倒是想,可你這小滑頭哪有錯處可挑?」太後玩笑之後又道,「去吧,有你陪著哀家,哀家這些日子心緒開朗,皇上大抵是要夸獎你一番。」
衛昔昭笑著告退,轉去養心殿。
果然,不出太後所料,蕭晨逸先是夸獎了衛昔昭幾句,語聲很是溫和。能夠幫太後消磨時間還能讓她心境開朗的人,他是真的欣賞有加。若這個人不是衛昔昭,他早就召見了。
隨後,蕭晨逸又命人取過裝訂成冊的宣紙,道︰「太後常年吃齋念佛,你為她老人家抄寫幾部經書可好?」
「臣女遵命。」應著話,又想起了上次抄寫經書的前因後果——衛昔昭暗自嘆息,自己真是快無藥可救了。
「先讓朕看看你的字可好?」到此時,蕭晨逸已發現自己對著女孩的不同。他平日說話,何曾用過詢問的語氣。這習慣,是因為柳寒伊,對待她的女兒,竟也不知不覺如此了。
衛昔昭恭聲稱是。
太監安排妥當,衛昔昭想著既然是要自己抄寫佛經,寫幾句經文最是妥當。凝神之後,沉穩落筆。
蕭晨逸看過之後,只覺得她聰慧,之後審視著她的字跡,一如柳寒伊,清麗婉約。
衛昔昭等了多時,不知道幾句經文怎麼會值得皇帝看了這半晌。
蕭晨逸緩聲問道︰「你生身之母教你的?」
「是。」
「還教過你什麼?」
衛昔昭想了想,「繡藝、琴棋書畫——臣女愚鈍,作畫只擅風景,其余也只學了皮毛而已。」
蕭晨逸又沉默多時才出聲道︰「可有人對你說過,朕與她之間的淵源?」
衛昔昭心頭一震。此時皇帝直言相問,等于是默認了曾與母親有過糾葛。
能使得母親生出萬般恐懼的人,能夠讓三姨娘一提及就懼怕的人,能引得衛府再到京城的所有人都對母親當年事緘默的人——她能夠猜出,這個人大概只能是皇帝。
可皇帝真的提及此事了,她有一絲得知真相的迫切,更有深重的不安。
不知為何。
皇帝會告訴她全部真相麼?
心念飛快轉動間,衛昔昭搖頭,道︰「從未有人提及。」
「除了朕,大概是不會有人告訴你的。心存歹念的,怕朕再開殺戮;一心善待的,不想惹你傷心。」
京城也曾開殺戮麼?皇帝口中的殺戮,究竟帶來過怎樣的腥風血雨?
「朕對她,就如今時的龍洛對你,只是比龍洛少了那些功利之心。」蕭晨逸忽然話鋒一轉,「朕要你一句實話——如今若是龍洛被立為太子,或是他為你放棄日後寶座,你願意嫁他麼?」
「臣女願意陪伴在太後娘娘左右,還望皇上成全。」
一樣的毫不猶豫,可衛昔昭的方式柔和,不傷人,不似柳寒伊那樣不留余地。蕭晨逸不由苦笑,「朕願意為她放棄江山,她也不願。」
決絕的女子,一如她看到母親絕筆時的感覺。
「皇上,」衛昔昭跪倒在龍書案前,「皇上曾賜給臣女三道金券丹書,不知皇上當日的話——」
蕭晨逸雖然意外,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你的心願之一,便是要知曉你娘親的生前事?」
「是。」
「為何?」頓了一頓,蕭晨逸又加了一句,「知曉這些,于你又有什麼好處?」
「臣女先前只是茫然,有些好奇,而到今時今日,卻是迫切地想要知曉。」衛昔昭語聲有些遲疑,因為拿捏不準自己會不會惹惱皇帝,「臣女總覺得,家母的生前事也在左右著臣女的生涯。臣女不甘,就愈發想要得知真相。」
蕭晨逸卻又問道︰「你為何不求朕給你與季青城賜婚?那樣不是來得更容易些?」
衛昔昭答道︰「臣女是認為,世間情緣,可遇、可等、不可求。」
語氣清淺的一句話,卻字字落在了蕭晨逸心里。真是這樣麼?情緣真的是不能夠勉強的麼?不能在得到之後再善待彼此、溫暖彼此麼?
「若是得知真相之後,依然不能更改命途呢?」他再次問道。
衛昔昭語聲從容︰「那麼,臣女一生留在太後左右,等。」
依照太後如今對她的喜愛,這心願不難達成,即便太後百年之後,也會盡力給她安排個她滿意的去處。蕭晨逸忍不住猜測,這女孩對太後千般順從萬般乖巧,是不是一早就在為自己的一世鋪路?若是那樣,不能說她心計太深沉,只能說她看得太遠,太聰慧。
她若能嫁給下一代帝王,這番心計,定能母儀天下。可偏偏她的心計是用來等待一個少年郎的。
蕭晨逸又一次陷入沉思,良久沉默。
衛昔昭有點心急了,這是在考慮什麼?問了這半晌,到底是答不答應?和皇帝說話,果真是最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