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竟養虎為患。」蕭晨逸自嘲地笑,語聲低而無力。在看到五皇子蕭龍澤的時候,他目光一沉,「你們聯手,朕竟不知。」
蕭龍澤到了龍床近前,漠然無語。
衛昔昭則想起了在門外的太監,和蕭龍澤對了個眼神,到門口吩咐道︰「皇上今日甚是疲憊,只求一夢安穩。你們小心著,不要驚擾了聖駕才好。若無事,便各自退後,等候傳喚。」
太監紛紛低聲應是。
蕭晨逸可以看出,只要他說話,蕭龍澤便會出手阻止,所以,他連嘗試的機會都放棄了。
而若沒有蕭龍澤在近前,也不難想見,衛昔昭一定還是這樣吩咐,之後便會將皇後請來,幫她制止一切她不願意面對的事。
蕭龍澤這才出聲道︰「許久不見父皇,兒臣不孝。」
蕭晨逸閉了閉眼,「朕,沒有你這等逆子。」
「若能選擇,我又何嘗想成為你的子嗣。」蕭龍澤笑容愈發漠然,「近日在季府,我是管家喬楚,那才是我一生中最愜意的光景。」
「是你謀逆在先……」蕭晨逸情緒劇烈起伏之下,說話已顯吃力。
「你這天下,拱手相送我也不要!」蕭龍澤趨近蕭晨逸,眼中匯聚起痛苦,「可你看不出這一點,你只願意听信讒言,奪走了我的一切。至臨死之際,你仍是執迷不悟。你該死!早就該死!」
被囚的歲月,無以支撐。
唯有身體承受的酷刑,提醒他你還活著,卻已無望。
唯有用烈酒麻醉心魂,減輕疼痛,忽略掉那份生涯苦楚、暗無天日。
他的父皇毀了他。
可直到此時,他的父皇也看不到他身上、心中的傷。
殘酷如斯。
到死也無一絲親情暖意,不給人心軟的機會。
倒也好。
蕭晨逸眼中仍有疑慮,「你不要,你給誰?」
蕭龍澤淡淡一笑,「母妃自幼要我精通文墨,她在世十幾年,常讓我臨摹你的字跡。你從來不知,除了你平日看到,我模仿你的字,已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蕭晨逸看著他,靜待下文。
「你放心去,因為你已留下親筆書寫的密旨,傳位給我六弟。」
蕭晨逸無聲地嘆息,「龍……實在不知,他好在哪里。」
蕭龍澤忍不住笑意加深,「正如我與六弟眼中的你。」他轉身,尋到皇帝的印章,取出由他所書寫的密旨,手勢沉穩落下。
儲君懸而不決這些年,在此時,終于有了結果。
有人代替蕭晨逸做主,已無法更改。
即便蕭晨逸此時能夠拆穿他們,卻也不能再立龍洛為儲君。
龍澤、龍兩人背後的勢力相加,是龍洛無法抵抗的。
又有在外征戰的極可能殺回京城的百萬雄師……
大勢已去。
他已無時間扭轉局面。
罷了……
「昔昭,與朕說說話吧。」蕭晨逸道,「你心中不解之事,朕也該給你個答復了。」
語聲如常,已到回光返照時。
「多謝皇上。」衛昔昭恭聲道謝。
即便到了成王敗寇時,她亦不顯絲毫張狂。
蕭晨逸忍不住笑了,「朕命喪你手,不覺不甘。」
比衛昔昭想象中的局面要好太多。自然,這其中有蕭龍澤的一份功勞。
「是從何時起,你想要對朕下毒手的?」蕭晨逸的語氣毫無恨意,像是與她閑話家常。
衛昔昭回答道︰「臨時起意,這一兩日意識到可以下毒,恰好手邊又有些不容易被發覺的毒藥,便大膽一試。」
她說的是實話,卻讓蕭晨逸與蕭龍澤皆是訝然——這樣未經深思熟慮便動手行滔天罪行,誰能相信。
到底是她運氣太好,還是有些事根本就該率性而為?誰也說不準。
「原以為你不是她,不會恨朕。」蕭晨逸滄然苦笑,「是朕眼拙了,看不透你。」
「臣妾不能看著至親只因皇帝一念間便失去安穩,甚至喪命,這才出此下策。」衛昔昭道,「江山給了誰,不是有利有弊?皇上最不該的,是因為長久猶豫,而使得太多人因黨爭喪命。」
「你哪里知道帝王愁。」蕭晨逸到此時已無所謂,想到一點,又輕扯嘴角,「也好,朕能去地下與你娘親相見了。她得知這些是非之後,也該釋然一笑了。朕的皇陵建于龍城,與你娘親遙遙相望,只盼她不會為此惱怒。昔昭,替朕向龍請求此事,請他務必將朕葬于龍城。」
「臣妾盡力。」
蕭龍澤不喜听這些是非,轉身去了角落閑坐。
「朕從來不知,她去往龍城,會是此生訣別,無從再相見。」蕭晨逸目光變得哀傷而恍惚,「朕一生傾情于她,她卻不肯給絲毫回報。都說朕冷酷,卻不知朕遠不及她傷人的手段。」
衛昔昭靜靜聆听。
「朕要她入宮為妃,她便請朕給她與季允鶴賜婚;朕要她回頭是岸,她便嫁給衛玄默;正要她離開龍城回到京城,她便一死了卻朕所有痴念。」
「昔昭,你有個好父親。衛玄默其人,朕雖痛恨卻依然要重用。那般人才,如何的恨,也不忍將其埋沒。朕偶爾希望,他能殺死沙場,如此,朕能放下,他也能善始善終。」
「那一年,季允鶴出征,朕斷了他的軍需。他被困時,朕按兵不動不予支援。要以他的生死,換取寒伊入宮。寒伊不肯。衛玄默便挺身而出,要娶她。一舉兩得,救了季允鶴——他了解朕會樂得有季允鶴陪著痛苦一世;如願娶了寒伊——他自始至終便鐘情寒伊,只是隱忍不提。」
「衛玄默想做到有情有義,朕為何要成全他?除了寒伊,他的家眷都會因他而屢生波折。他也該嘗嘗,被人痛恨的滋味。」
……
隨著蕭晨逸緩慢地講述,或者說是自言自語,衛昔昭終于了解了母親在世時的大致經歷。
追其根本,只是在與此生有緣人相遇之時,也遇到了另外兩名男子,得到了他們的鐘情。
便有了一生的恐懼、悲苦。
便有了衛昔昭的諸多坎坷。
帝王愛,若失去冷靜,便是有情人的災難。
如果深愛,為何不能尊重意中人的意願;如若不愛,又為何多年不能放下,釀成災難無數。
衛昔昭沒辦法理解蕭晨逸,看不懂他。
是帝王,便能漠視身邊人的生死麼?
衛昔昭愈發覺得,自己做的,沒有錯。
末了,她轉身,走出養心殿,吩咐太監去請皇後前來。
蕭晨逸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遠,意識陷入此生最後的模糊茫然。
此生已注定,要看著許多人一個一個離開自己。到最後,無人願意相送。
這樣的死法,比之纏綿病榻要好。
倒也干脆。
眼前陷入黑暗之際,他最後看了一眼蕭龍澤。
訣別時,他的兒子,眼中沒有一絲悲傷。
疲憊痛苦了這些年,終于可以歇歇了。
可以放任思緒,全無顧忌地回憶伊人,不再痛苦,不再不甘。
因為,就要相見。
——
衛昔昭回到季府,再無絲毫力氣,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皇帝駕崩、公布「密詔」、新帝登基,在她醒來時,已經發生。
幾日之間,又歷盡千帆。
朝堂必然有一番風波,必然會有人質疑密詔的真假,那些都需要蕭龍去面對、平復,甚至鎮壓。
在這些之後,蕭龍才會有心力去為衛昔報仇,去懲戒許樂瑩、蕭龍淇這種人。
便是由此,衛昔昭身上的負擔減輕許多。除了確保瑜哥兒不出差錯,便沒有什麼打緊的事了。
長久以來,第一次覺得可以好好歇息一段時日了。
可以平平靜靜地等待父親等待夫君回家。
蕭龍澤並未因此而恢復他的身份、回到他的府邸,竟回到了季府,依然當他的管家。
這日他前來回稟府中事宜,樣貌、態度已又恢復成為了管家喬楚。
衛昔昭忍不住訝然失笑,問道︰「這又是何苦?」蕭龍能夠登基,他與季允鶴都是功不可沒,完全可以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百般風光的日子,他卻沒有。
「不是說了麼,在季府才是我最愜意的光景。」蕭龍澤狡黠地眨了眨眼,之後才正色道,「況且,我答應過青城,要確保你不會有危險。」
衛昔昭研讀著他的神色,「可是……皇上駕崩,你不想去為他守靈麼?」
蕭龍澤眼中流露出一絲陰霾,「若我死了,他定是不聞不問。他死了,我又何苦假意孝敬。」
衛昔昭仍是看著他,欲言又止。
蕭龍澤莞爾笑道︰「放心,我不記得你做過什麼,別人也不會知曉你做過什麼。」
衛昔昭便也報以一笑,「我本就什麼都沒做過。」
之後,蕭龍澤問起眼下的事,語氣也恢復成平時的樣子,「夫人打算如何處置您的二妹?」
「我這位二妹,自然是要拿來祭奠亡靈。」
「屆時夫人吩咐一聲便是,屬下會帶她到沉星姑娘墳前。」
衛昔昭又一次意外了,來自于他對自己的了解。
「夫人與屬下,其實是一種人。偶爾,寧可辜負不值得的親人,也不會辜負值得的朋友。」蕭龍澤淡淡一笑,拱手道︰「屬下告退。」
每一句話,都能說到人的心里去。如此洞悉人心的男子,想來早已淡泊了名利。無意于爭儲,無意于坐擁江山,其實是必然的結果。
只可惜,很多人看不到他這份得天獨厚的性情,甚至于,他的父皇都看不到。
蕭龍澤雖然與衛昔昭相識不久,卻了解她;而蕭龍雖然與衛昔昭相識已久,卻不了解她——
轉過天來,蕭龍召見衛昔昭。
衛昔昭欲行禮,被他阻止,「你我之間是親人,不需這些虛禮。」隨即便開門見山問道︰「衛昔昀人在哪里?」
「在季府。」
「將她帶進宮,會有人發落她。」
衛昔昭驚訝地看著他,「衛昔昀該由皇上發落麼?」
蕭龍亦是不解地看著她,「你想親手為昔報仇?」
「昔有皇上,不需旁人介入她的事。臣妾與衛昔昀之間,恩怨已久。」
蕭龍遲疑片刻,勉強點頭,「也好,人就隨你處置。」
衛昔昭轉而問道︰「瑜哥兒何時送進宮中?」
蕭龍沉思片刻,「宮中人心莫測,還是寄養在你身邊為好。」之後抬頭問道,「可有為難之處?」
「沒有。」
她帶在身邊的是新帝子嗣,能有什麼為難的?
末了,衛昔昭提及蕭晨逸,「先皇靈柩……」
蕭龍逸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五哥和我提過此事了,我讓他如願便是。」
連一個親近的稱謂都吝嗇說出,只說是「他」。
衛昔昭帶著諸多感慨,回到府中。
晚飯時,衛昔昭命人將衛昔昀帶了過來。
「明日,我就要將你交給管家,由他隨意處置你。」衛昔昭宣布完,開始一口一口地喝湯。
衛昔昀笑了一下,「對著一個將死之人,難得你還能有胃口。」
「可不就是,尤其是對著令我這麼厭惡的人,我居然還有胃口。」衛昔昭笑笑地深凝了衛昔昀一眼,「你呢?此刻就算給你山珍海味,你也吃不下了吧?」
衛昔昀的笑容怎麼也掛不住了。原來,還是怕死,還是奢望能夠不死。
「是非對錯,總算要過去了。」衛昔昭以為自己在這種時候會百感交集,可是沒有,心里也不是平靜,是麻木。
失去的,終究是不能再擁有了。
即使衛昔昀死掉,也于事無補。
衛昔昭極是疲憊地揮了揮手,「帶她下去吧。」
第二日,衛昔昀被處死在沉星墳前。
她看著這世間的最後一眼,又見到了初見的季青城。
翩若驚鴻的男子,只一眼,讓她心動了一輩子。
也失望了一輩子。
不怪他,他從來沒給過她希望。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從來不能得到他給的一絲希望。
若是能有他溫暖心魂,還會不會執意于報復衛昔昭。
而最終,她是給予衛昔昭最多傷痛、打擊的人,卻從未贏過。
在衛昔昀被處置之後,衛昔昭每日哄著瑜哥兒的時間逐日增多。
她似乎只能在事情有所了結之後,才能從容面對瑜哥兒。
否則,對著瑜哥兒的那雙眼楮,有些事總是不能釋懷。
免不了會想到他的娘親出事之前,自己說過的狠話;也免不了會想到他的娘親害己之余,還給了她多深的傷。
之前生怕他的娘親引發的一系列惡果,會讓她連手中僅剩的東西都失去。好在,如今他的父親已是皇帝,那些隱憂已經消散大半。
只等著至親回歸就好。
——
三夫人生下一名男嬰之後,季府一掃長久的陰霾,氣氛轉為喜氣祥和。
太夫人借著這件喜事,每日留衛昔昭在房里說說話,是刻意要將季青坤被責打那日生出的嫌隙消除。平日里也幾次三番故意在衛昔昭面前告誡季青坤要謹言慎行。
長輩都放下了架子,作為小輩的衛昔昭也就退了一步,求個和氣。心里自然明白,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想要太夫人對那件事完全釋懷,是不大可能的。
平日里,衛昔昭也沒少听到宮里的消息。
蕭龍洛被禁足于宮中,許樂瑩活不見人死不見尸,誰也不知道蕭龍是怎麼發落的她。
蕭龍淇與莫兆言被流放了,短暫地被器重之後,兩個人的處境一落千丈,還不及先前。而蕭龍是否會就此罷手——衛昔昭覺得不可能。
蕭龍的手段也許看似不及蕭晨逸冷酷,可那也只是外人的看法。衛昔昭的感覺是,蕭龍是善于用鈍刀子磨人心志的手段,他知道怎麼能讓人最受折磨。既能落得一個好名聲,又能讓人受到其實是最為嚴厲的懲戒,換了誰都樂意為之。
衛昔昭再見到蕭龍,是在衛玄默、季青城立刻敵軍收復部分失地之後。
蕭龍是要讓衛昔昭安心。
衛昔昭感謝之後,又提起了瑜哥兒之事︰「你登基也有不少時日了,不想將瑜哥兒接回宮里麼?」
蕭龍卻反問道︰「是不是瑜哥兒讓你平添了許多煩惱?」
「自然不是。」衛昔昭說的是心里話,「若是可能,我願意撫養瑜哥兒長大成人,可是瑜哥兒是你的子嗣,若久留衛府,我只怕他長大後會覺得委屈。」
「你多慮了。瑜哥兒跟著你,至少還能有個家,若是在宮中長大,父親又是我這樣一個孤家寡人……來日,他對親人怕是比我還要淡漠。」蕭龍語聲一滯,半晌才又繼續道,「我也不覺得能夠面對瑜哥兒。昔昭,瑜哥兒就擺月兌給你了。何時我喪妻之痛消減、後宮讓我覺得安心,我再接他回宮。好麼?」
「好。」衛昔昭點頭。
那種疼痛,怕是極難消減的,疼痛帶來的影響,怕是會日益加重。
蕭龍如今的清瘦、疲憊、黯然,讓她懷疑還能否看到他心病痊愈那日。
隨後又忍不住笑自己。自己的心病,還不是一樣不得好轉。
只是因為自己曾經看錯人,因為已經眼睜睜失去了一些人。
所以怨怪自己,所以無從好轉。
原諒自己,才是最難做到的。
生活便這樣一分為二,人亦是。清醒的衛昔昭每日照顧瑜哥兒、打理府中諸事;茫然的衛昔昭每日只盼著季青城回來、盼的心焦。
多希望,他能將自己從這心之煉獄救贖至人間。
這一場等待,漫長而又迅捷。因為時光久,而心茫然。
幾乎耗盡耐心的時候,季青城、衛玄默終于打完了至為艱辛的一戰,轉過年來的二月,凱旋回京。
這時的瑜哥兒,已經九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