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昔昭並不知曉季青城回京的確切日期,因為在大軍回歸路上,天公不作美,時有雨雪降臨,行軍速度也便不能用常理推測——而若不是戰捷在先,少不得會有人利用氣候反常的原因大作文章,擾亂民心。
那日,衛昔昭被許氏請回了衛府。
許氏要和衛昔昭商議衛昔晴的婚事。
許氏話一出口,衛昔昭先是訝然,繼而才意識到,衛昔晴已經十四歲了。
十四歲——在衛昔昭十四歲那年,已經嫁入季府為人妻。姐妹二人兩歲的差距,在衛昔昭十三歲的時候,衛昔晴就還是個孩子。而在這一年,就不得不改變心態了。
許氏提出這件事,是因為已有幾家上門提親。
衛昔昭起先听許氏說了幾家,報以不以為然或者說是不知所謂的態度。因為這許久以來,她的心思都只放在了瑜哥兒身上,對朝堂、京城的新貴完全不了解,也就無從知曉是好是壞。
許氏似乎早已料到她這般的反應,末了笑道︰「這幾家你不以為意,我再說一家,你想來就有個態度了。而這門親事能不能成,也全在你。」
「哦?」衛昔昭被勾起了好奇心,「您倒是說說,是哪家的公子?我識得麼?」
「自然是識得的。」許氏笑意更濃,「而且,你也算是與他有些淵源的——是寧王世子,他親自來找的我,要求娶昔晴。」
衛昔昭愕然。這是她根本沒有想過也覺得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裴孤鴻心里的人是衛昔,而衛昔到如今,走了還不到一年光景。裴孤鴻能夠釋然麼?
不能,這是一定的。
他要娶衛昔晴,會不會又是自以為的一番好意?
不能娶衛昔,便娶了她的姐妹,照顧她的姐妹。
從心底,衛昔昭是反感這件事的。
曾經,她是當事人的時候,當局者迷,沒辦法分辨對錯。
此時,她是能分清楚的,所以,她緩緩搖頭,「我覺得,不大妥當。」
許氏就笑道︰「我料想你就是這樣的態度,所以才沒有做主答應,命人請了你來商量。」
衛昔昭想到了她先前的話語,不由狐疑地看向她,「听您的意思,是您與昔晴並不反對?」
許氏笑得愈發坦蕩,「這件事之于我,沒有什麼同意反對的,我只是看昔晴的態度。畢竟,衛家女兒出嫁,我要看的只是門第,其余的,為她們著想是心意,不為她們著想也是本分。」
這倒是實話。
衛昔昭听出言下之意,「那就是說,昔晴是同意的。」
許氏點頭。
庶女,生母又是那樣的下場——衛昔晴只務實而不求感情,倒也算是正常。
衛昔昭本想說,容自己回去想想,可是又斟酌片刻,便笑道︰「既然昔晴都無異議,那麼此事就由您做主吧。」
如果是別人,她真少不得要將人找到近前,細細詢問緣由。可對于衛昔晴,卻不需如此。那個丫頭,心里最是有主心骨,做得了她自己的主。而如果衛昔晴對這件事是反對的,早就會派了身邊的丫鬟去季府傳話了。而她沒有,那麼自己就不妨順水推舟了。
要娶她的,是寧王世子,這樣的機會之于她,也許一生只有一次。
若是被人阻攔而失去這次機會,她會怎麼想,她會不會記恨,誰也說不準。
找衛昔晴尋根問底,倒不如去找裴孤鴻。
離開衛府時,想到父親,衛昔昭不由滿心落寞。
父親回來後,會是個什麼心情?
她倒是將自己照顧的不錯,可二妹三妹卻先後喪命。甚至,還有一個死在她手里。
父親對她們即便再冷漠,心里也是萬般的難過吧?
這些事,就讓許氏和父親解釋吧。
三個姐妹之間的糾葛、爭斗,也只能讓一個局外人來說,父親才能冷靜地接受、面對。
而衛府的兩位少爺——
蕭龍登基之後,便將衛昔晙打回原形,敢再用他的人怕是不多了。
而去年恩科,衛昔考取了榜眼,令蕭龍很是看重,已被留在內閣。
總算是有一個出人頭地的,能讓人心里高興一些。
——
自從得知季青城即將回京,季府的氣氛就變得有些奇怪。
真正高興的,是府中的下人和正房,而太夫人和二房、三房都是強顏歡笑。
季允鶴就不必提了,近來他在府中的時候已少,時間都消磨在寺中和山水之間了。
飛雨對于那些強顏歡笑的人,心中早有微詞——看他們那樣子,像是盼著將軍戰死沙場似的,這實在是讓人無從接受。
衛昔昭回來的時候,飛雨正哄著瑜哥兒。
瑜哥兒看到衛昔昭,便揮舞著小手要去找。衛昔昭便滿臉含笑地將他接過,抱去了寢室。
午後,瑜哥兒睡著了。
衛昔昭坐在他身邊,繼續給他做小衣服。
飛雨一面輕聲抱怨一面走進來,「這天氣,到這時候了還下雪,梅花也不凋落,真讓人看不明白了。」
著實有些反常。
衛昔昭沒來由地聯想到了在去年離開自己的那些人。
蒼天若是哭,是在為哪一個落淚?
放下繡活,披了件斗篷,漫步去了後花園賞梅。
因為下雪之故,整座季府安安靜靜的。
許是因為不合季節,梅花點點嫣紅,竟有一番觸目驚心的美。
往事一幕一幕,不自主地浮現于腦海。
初次為季青城花費心思采梅花雪的時候,沉星、衛昔都在她身邊,巧笑嫣然……
原來那才是自己最美的光景,在當時卻不自知。
怎麼又想起了這些?
她有些懊惱。
「將軍!」
她听到丫鬟帶著驚喜、畏懼還有些不置信的聲音。
第一反應,是自己的幻覺。
即便他回來,也該先去正房見太夫人,沒道理先回正房。
可還是不由自主回身去看。
一襲黑衣的男子,就在素潔雪色中走來,腳步如靈獸般穩健而無聲息,唇角掛著清淺而歡愉的笑容。
她最熟悉而在此刻覺得陌生的夫君。
氣度、氣息都已不再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唯有容顏依舊。
「昔昭。」他切切實實地呼喚她的名字。
在這時候,衛昔昭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太久的夢,終于成真的時候,原來是會讓人失去言語的。
啞然失語的時候,已被他擁入懷中,感受到了來自他的那份暖意。
「你、你怎麼突然間就回來了?」終于能夠言語。
「眾將士思鄉心切,我亦是。昨夜便到了京城外,奉旨進宮。」季青城貪戀地嗅著屬于她的清淺香氣,又深深呼吸,克制著松開雙臂,握了她的手,舉步回房。
衛昔昭又問︰「去太夫人房里了麼?」之後懊惱,說出口的與心里的話,大相徑庭。
「太夫人已出門做客。」季青城帶著戲謔看她,「你居然不知道?」
是為了什麼——為何他覺得自己的嬌妻就像是在夢中的人,還未尋回意識一般。
衛昔昭汗顏,「的確不知。」
如果他認為她和太夫人之間關系親近,那就大錯特錯了。
之後兩人無言,攜手走入正房,轉入寢室。
衛昔昭帶著幾分恍惚看著他。
是真的,他回來了。
心里卻為何沒有該有的狂喜?
是因為想了千百遍,如願之後反倒不能置信麼?
真的,像是置身夢境。
季青城覺得此時氣氛很微妙,也可以說很別扭。
妻子的心魂似乎走丟了,似乎並未在眼前與他面對。
這是怎麼了?
她眼底清晰的只有日積月累下的淡漠、痛楚。
並未因久別重聚而現出發自心底的歡愉。
他放開了她的手,出聲逗她︰「不願意我回來,那我走了?」
之後轉身。
衛昔昭及時抓住了他的手,十分用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許走……」
季青城笑著回轉身。
衛昔昭抬起手,輕撫他的容顏。
俊美中透著堅毅、內斂;那雙最是好看最是明亮的星眸中,透著深沉、睿智。
沙場風雨,將俊美少年變成了鐵骨錚錚的男兒。
手臂環住他肩頸,閉上眼楮,靜靜感受他的心跳,尋找那份血脈相溶的親昵。
不論他心智變得如何深沉難測,此刻被她依偎的,依然是家書中深情眷戀的男子,依然是不改初衷的她的至親。
季青城托起她的臉,唇緩慢而無一絲遲疑,牢牢按在她唇上,吮吸,親吻。
唇齒交錯。
那份索取的迫切、渴望的灼熱,喚醒了她對他所有來自靈魂深處的思念,點燃了她對他所有想要的依賴、支撐。
呼吸轉為急促,氛圍轉為無邊曖昧旖旎。
季青城攔腰抱起了她。
視線錯轉間,她被安置于床上。
親吻帶著相思的火熱,將她淹沒。
游走的雙手燃燒著火焰,將她吞噬。
再也不要離開,再也不要分別。
這生之歡愉,或許俗到了塵埃里,卻能給予最深切最真實的撫慰。
身體不再冰冷,心魂不再寂寞。
因為知道,有你相伴。
你在,擁有。
我在,給予。
千金難換,**一刻。
……
緊緊相擁,她恍惚地綻放出發自心底的踏實、愉悅的笑,闔上眼瞼,沉沉睡去。
太久不曾有了,這份心安。
恍惚中又驚慌地醒來,尋找他的手,「青城……」
「我在。」他第一時間握住她的手,安撫地輕拍她的背。
他在,不會再離開。
會一直在她身邊,不離不棄。
——
飛雨在門外回稟,說太夫人已回府的時候,已是黃昏。
季青城蹙了蹙眉,下了很大決心,才緩緩坐起身來。
將錦被給衛昔昭輕輕蓋好,之後穿戴整齊。
衛昔昭來回翻了幾個身,才悵悵然坐起來,對他報以赧然一笑,「還是一起去吧。」
一大家人生活在一處,沒可能由著性子放縱。
夫妻二人一起去了正房,卻得知太夫人身子不適,頭疼得厲害,要過些時候才能出來。
夫妻二人因為今時不同往日,各自站在廳堂,靜靜等候。
一等就是半個時辰。
衛昔昭實在是累,不安地挪了挪腳步。
季青城留意到了,輕輕一笑,「你先回去。」
「不必了。」衛昔昭不自在地側開臉。
季青城又說道︰「听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