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心急如焚,走入楊柳畔室內。
季允鶴已經換掉平日錦衣,一襲灰色布袍,目光清明,自有一番道骨仙風。
太夫人連打量他的心思都沒了,語聲沙啞地問道︰「你的公爵、官爵都已不要了?你要走了?你走了青坤怎麼辦?你告訴我!」
季允鶴似笑非笑,「我以為,有些事你從來不說,但必能猜到我已得知。卻不想,我在你眼里竟是一世愚鈍。委實可悲。」
可悲的是誰,他沒有說出,也許,是因為他也不清楚。
太夫人身形一滯,如遭雷擊。然而在片刻之後,卻又陰毒地笑了起來,「你曉得那就更好了。如此,倒真應了那句破釜沉舟——季允鶴,你能否豁出你一世名譽,又能否坐視你長子臉上抹黑,全在你。」
語畢,她安然落座。
季允鶴沉吟片刻,問道︰「你如何斷定我不會殺你?」
太夫人的笑變得諷刺,「因為你不能預知我將此事告訴了誰,自然,我也無從預知馮姨娘將此事告訴了誰。」之後故意嘆息出聲,「我也好,馮氏也好,怎麼會讓你余生安樂。」
季允鶴緩緩落座,視線深鎖著她,「榮華重。」
「曾經,我是認定情最重的人。」太夫人笑得淒涼,「而如今,的確,榮華重過我的命。我一生命運隨你沉浮,榮華是你唯一能給我的。」
「說的是,你一生命運隨我沉浮。」季允鶴緩緩頷首,「我能給你的,可以是舊時榮華,也可以是同赴黃泉路。」
太夫人聞言愕然,想要起身。
「想逃,晚了。」季允鶴抬手示意她安坐,「是死在我手里,還是坐下來與我細細斟酌兩全之策,看你。」
太夫人對上他寒涼入骨的視線,一動也不敢動。
多年的夫妻,陌路對峙。
季府下人雖覺蹊蹺,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們只知道國公爺與太夫人整日留在楊柳畔,任何人不得入內,甚至連飯菜都不許送入。
——
黃昏時分,莫兆言拖著疲憊的身軀到了宮門外。
抬頭仰望,看到蟒袍加身的男子立足宮牆之上,淡漠俯視著他。
季青城,攝政王。
在他是一介書生的時候,季青城是長平侯;
在他以為就此飛黃騰達的時候,季青城從柳城再到沙場磨煉心智;
在他帶著駙馬爺的虛餃潦倒落魄的時候,季青城是攝政王。
始終是晚一步,始終要仰視那個人,仰視他心底女子的夫君。
這是命麼?
這一生,難道注定不能被衛昔昭放在眼里、記在心上麼?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步履沉重而目光猶有怨懟不甘的男子,一步一步,走到季青城近前。
同是蟒袍加身,有著蕭氏皇族特有的明亮鳳眸男子看向季青城,「確定用他?」
無疑,這定是楚王蕭龍澤。莫兆言抬眼欲打量時,發現季青城鋒利迫人的視線正看向自己,不知何故,他慌忙垂下眼瞼。
即便斂起目光,心緒似乎也已被人洞悉。
時間變得漫長,凝固不前。
無故惶恐不安,在莫兆言就要按捺不住情緒之際,季青城終于出聲道︰
「用。」之後,他對小九打了一個手勢。
小九開始轉述攝政王、楚王的用意。
其實,簡單來說,只有一句話︰除掉陸家,不擇手段,許他丞相之位。
既是可以不擇手段,那麼,他在這過程中,自然可以結黨,為自己高官得坐鋪下路,而若不能,便是他無能。
過程分外復雜,想來卻簡單明了的事情。
莫兆言抬頭看向季青城,「若是功敗垂成,還請攝政王給家父一條生路。」父親因為他,已經丟掉官職,如今活得還不如他。
季青城點頭。
莫兆言沉吟片刻,又問︰「我只是有一事不解——攝政王為何要用我這顆棄子?」
「天下局,沒有棄子。」季青城漫聲道。
「他攝政王的局中,棄子也可變為利刃。」蕭龍澤笑容愉悅,「莫兆言,你好生活著。」
莫兆言鼓足勇氣,定定看向季青城。在那雙滿是寒意的眸中,他看不出一絲心緒,看不到一絲篤定或是猶豫。
什麼都看不到,唯有徹骨寒涼。
不似人的眼楮,甚而眼前這人也讓人感覺不到一絲煙火氣息。
像衛玄默,卻比衛玄默更加無情之人。
衛玄默似是兵器也罷,起碼還能讓人覺出一絲正氣。而眼前的季青城,除了冷意,他什麼也感覺不到。
昔昭,每日朝夕相對的便是這樣一個人麼?
之于季青城,這便是他步步榮華的代價麼?
她,過得好麼?每日還有那明媚笑容展現麼?
為什麼還要掛念她過得好不好?
的確是,恁地無情的女子。
讓他在她面前喪失了所有尊嚴,為什麼還要這麼沒出息地掛念、想念?
因為求不得,所以放不下麼?
以往甚至想象,要不擇手段得到,之後百般凌辱她。可在這時,為何最先想到的是她過得好不好?
他恨自己如此。
回過神來的時候,季青城已離開,飛身上馬,絕塵而去。
攝政王府門前,站著季允鶴與太夫人。
看著季青城隨著坐騎漸行漸近,季允鶴對太夫人道︰「想好了沒有?」
太夫人茫然回看,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要她說出一切麼?她怎麼拉得下那個臉?
「你若不說,就隨我回去,吃齋念佛,清心度日。」
「哼!」太夫人冷哼一聲,強作鎮定,「就算要說,我也會獨自來找青城說個清楚,時日也當由我選擇。輪不到你替我做主!」
季允鶴失笑,滿帶諷刺。
太夫人率先轉身,上轎。
雙親到了門口卻又回去——季青城眼中閃過狐疑,問小九︰「近日可曾有回信傳來?」
指的是撒出去調查的人手。
小九道︰「說是已發現端倪,要回稟詳情,還需幾日。」季青城進門後,直奔銀安殿,等了些時候,蕭龍澤前來,兩人議事。
不知不覺,室內已掌燈,有人送來酒菜。兩人邊吃邊談,末了,蕭龍澤伸個懶腰,看看時辰,告辭離去。
獨自用飯的衛昔昭,吃了幾口,放下筷子,無聲嘆息。
也不知他這樣忙碌的時日要持續到何時。總這樣忙下去,不要累壞了身子才好。
蕭龍便是個例子。如果他在出天牢之後就好生將養,必不會走到如今這個地步。
國事、朝政,熬的是人的精力、心血。
吩咐人撤下飯菜之時,睡在搖床上的瑜哥兒醒了。
衛昔昭便命人端來一碗熬得香濃的米粥來,一勺一勺喂給瑜哥兒。
瑜哥兒則因為飯前睡了一覺,夜里就遲遲沒有倦意,衛昔昭陪著他熬到近子時,小家伙才揉著眼楮,要她抱。
衛昔昭苦笑著抱瑜哥兒起來,在房里來來回回踱著步子。見飛雨幾個也被熬得沒了精神,便吩咐她們先去歇下。
瑜哥兒反反復復地闔上眼簾又睜開,幾乎耗盡了衛昔昭的耐心。
此時,有人從背後環住了她肩頭。
她回頭之際,季青城順勢吻住了她,吻得火熱迫切,奪去了她平緩的呼吸。
多討厭。也不看看是什麼情形。
衛昔昭又是蹙眉又是笑,輕輕踩了他一腳,才得以月兌身。
「我來,你先睡。」季青城低聲說道,笑著將瑜哥兒接了過去。
衛昔昭也不和他客氣,去換上白色綾衣,躺到床上便閉上眼楮,實在是倦得厲害了。
明日如何也不能由著瑜哥兒想睡便睡了,容讓他形成習慣,小家伙會把人全都熬得垮掉的。
模模糊糊地想東想西,听到季青城喚乳娘將瑜哥兒抱走。
看樣子,今夜是要留在她身邊歇息了。
過了些時候,室內陷入沉寂。
又走了?
睡意被心頭失落趕走,她坐了起來,撩開簾帳,下床踩著榻板,又抬手撥開帷帳,見他身影繞過屏風,走了進來。
他已換上綾衣,方才是去沐浴了。
衛昔昭沒來由地有些心虛,收回手,反身要躺下。
季青城已越過帷帳到了她近前,輕笑著捉住她,「是怕我又回前面?」
「才不是呢。」衛昔昭不肯承認,「沒瑜哥兒在身邊,不習慣。我想去抱他回來。」
「嘴硬的小東西,無非是怕我記掛著你,不能專心處理政務。」季青城毫不留情地拆穿她,「又何必這般顧著我。」
「你這般辛苦,不也是為了我和瑜哥兒麼?」衛昔昭抬起頭來,凝視他已顯清瘦的面容,眼中閃過疼惜,之後漾出甜美笑容,「今日不忙?」
「不忙,往後每日都能回來陪你安睡。」說著話,他的手探入她衣襟,手勢迫切地輾轉揉捏,聲音轉為磁性的低啞,「想沒想我?」
衛昔昭輕扭著身形,咬了咬唇,「不告訴你。」
「我看看。」他邪氣地笑著,手勢起落間,衣衫落下,又將她安置在床上。
「季青城!」衛昔昭又羞又惱又慌亂,手模索著遮身之物。
季青城卻將她雙手固定在頭上方,帶著掠奪的意味趨近她,空閑的一手拂過她肩頭青絲,「你我是夫妻,怕什麼?」
衛昔昭徒勞掙扎著。他是越來越像個地痞無賴了,難為落月等人還說他變了,變得愈發峻冷沉默了,她怎麼就一絲絲也感覺不到?熱吻蔓延,在她身體點燃一路火焰,打下一個個烙印。
「嗯……」衛昔昭緊咬住了唇,閉上了眼楮。身體燃燒著,等待著,等待他將所有虛空填滿。
大紅的被褥映得她肌膚愈發瑩潤似雪。臉頰緋紅,睫毛輕顫,修長頸子,縴腰不盈一握,一切,都在誘惑著一個男人最原始蓬勃的*,燃燒至頂點。
雙唇覆上她如花唇瓣,熱烈卻溫柔地攻城略地,吮吻挑逗著她香軟的舌尖,引發彼此來自心靈最深處的顫栗。
蓮藕般的手臂纏繞住他,身體緊緊貼合著他。
無縫相溶。
情潮涌動,如浪翻騰。
——
裴孤鴻回到王府,恰逢衛昔晴從丫鬟手中接過食盒往外走。
是在前幾日,衛昔晴進宮去詢問裴孤鴻一些事——寧王妃見小夫妻兩個雖然不見親密,兒子卻也不再胡鬧,便讓兒媳主持中饋,自己只求過幾日清閑日子。是因此,有了什麼棘手的事,衛昔晴覺得不好再去打擾公婆,只與裴孤鴻商量著辦。雖然裴孤鴻總是給她一句你看著辦就是,心里也能踏實一些。
那次見他連日忙碌之下,已明顯清瘦憔悴許多,便每日親自做好飯菜,在夜間送進宮,看著他吃完,趕在宮門落鎖之際才回府。
此時見到裴孤鴻,衛昔晴訝然止步,「怎麼回來了?」
裴孤鴻笑笑地道︰「今日攝政王給我新增了些人手,又看過我的部署,說足夠縝密,沒有漏洞,我日後就不需再留宿宮中了。」
「哦。」衛昔晴釋然一笑,將食盒遞回給丫鬟,又問,「可曾用飯?」
「用過了。」裴孤鴻大喇喇走到她身邊,握住她小手,「這幾日辛苦你了。」
衛昔晴臉色微紅,暗中嗔怪他沒個分寸,掙扎著要甩開他,話也就有些賭氣的味道︰「是盡本分罷了,你若是累的不成樣子,外人難免要說我不盡心。」
「總是不肯與我好好說話,也不怕一片好心被辜負。」裴孤鴻爽朗地笑開來,隨即攔腰就抱起了她,走入室內,轉入寢室。
衛昔晴半是氣半是驚嚇所致,結結巴巴氣惱問道︰「你你你是要做什麼啊?」
裴孤鴻笑意更濃。
他這嬌妻,從來是將溫柔或者嗔怪的言語平平靜靜道出,鮮少透露情緒。可平日里的點點滴滴,都十分盡心。男子娶妻,如此又何嘗不是福氣。是真的,總要比娶一個事事需要他照顧的人要好。
有些人,是喜歡還是愛,他還需要時日分辨清楚。可他要和身邊嬌妻好好的過日子,這一點毋庸置疑。
房里的丫鬟一見這情形,紛紛退出,帶上了房門。
夫妻兩個初時還有拌嘴聲隱隱傳出,之後,寢室內的燈熄滅。
當夜,寧王妃听說了此時,笑得合不攏嘴,「好,好,好啊。我離抱孫兒的日子不遠啦。」
次日清晨,兩匹快馬出了京城。
蕭晨述手中長鞭輕輕抽打在程紹揚肩頭,笑道︰「難得你肯為攝政王分憂。」
程紹揚不以為然,「你若不肯同去,我才不回西域那個鬼地方。」
「什麼話!」蕭晨述輕斥一句,頓了一頓,漫不經心問道,「你真的想與我拜堂成親。」
「那是自然!」程紹揚拿捏不準她是什麼意思,「你不是想反悔吧?你若反悔,那我也是不去的。」
「你這種人著實罕見。」蕭晨述笑著對他伸出手,「我像是反悔的人麼?」
程紹揚忙不迭地握住,笑若春風。
蕭晨述卻猝不及防地猛一施力,將程紹揚高大身軀帶落馬下,之後打馬揚鞭,「娶我容易,只是洞房花燭夜尚遠——先將我打敗了再做你的美夢!」之後逸出銀鈴般的笑聲,揚長而去。
「攝政王妃都看著你我般配,肅親王就更不必提了,偏你這般別扭!」程紹揚一面高聲說著,一面飛身上馬,帶著狼狽,也帶著滿臉笑意,策馬追趕。
他程紹揚這一生,從沒將哪個女子放在過眼里。曾少年輕狂,曾放任不羈,從不曾想過,會在西域烽火狼煙之中動情,如痴如狂的愛上了那個時而沉默時而狂傲的女子。
他看得到,她像是一個瘋子一般,鍥而不舍地追隨在衛玄默左右,所做一切,不過是為了引起那人的一個側目、一個笑臉、一場對酌。那時他能做的,只能是陪著她去瘋,陪著她去換取衛玄默的關注,哪怕是雷霆之怒,哪怕是陪她受罰,不後悔。因為除了這些,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那個眼中只有衛玄默的傻傻的可憐的女子,讓他無措。
在太後、先帝先後離世之後,這女子被這場浩瀚災難抽空了力氣、靈氣。許多個深夜,他看到她獨坐在大漠荒原之中,無聲哭泣。
是在那時,開始一次次走到她近前,遞給她一壺酒,陪她飲酒,用酒精為她換得一時沉醉,摒棄傷痛。
衛玄默將這些看到了眼里,之後開始有意無意撮合他們,甚至包括盡力提攜他,使得他在地位上一點點能夠匹配她。
他也不傻,看得出,衛玄默只是把蕭晨述當做一個任性的孩子,一個異姓兄弟。
對于這樣的男子,即便是他意中人心里放不下的人,他無法生出一絲妒意、記恨。
有的,只是感激。
之後是衛昔昭,在兩次看到他站在公主府門外,傻氣地看著府內的時候,竟立時猜出他心跡,通過下人傳話,讓他將情意對那女子道出,要他在平日里處處關照她的衣食起居。
就是在這對父女的幫助下,他才有了與蕭晨述無話不談的溫馨時日。
最後是季青城。不知季青城是如何說服了蕭晨述,竟使得她答應陪同他赴西域,一同打理那一方天地。
程紹揚明白,自己在這段情緣之中,再幸運不過,一直有人適時地幫他走近佳人。
而今日起,一切就全都要靠他自己了。
並無忐忑。
西域,那曾是硝煙四起的地方,也是他真正與她結緣的地方。
攜伊人手,放眼遼闊天地,看朝華、踏夕陽,即便烽火連天,只要有她,便能安眠。
蕭晨述,她不會再有機會再有時間去回顧前塵,他會將她的未來填滿,與她共享所有快意恩仇、甜蜜繾綣。
——
明媚爽脆的陽光透過窗簾縫隙,點點落在地上,勾勒出窗前花樹的輪廓。
攝政王夫婦,今日賴床不起。
「你是想活活累死我,是不是?」衛昔昭沒奈何地抱怨完畢,沒好氣地咬住他頸間肌膚。
季青城游走的雙手溫度卻更加灼熱,「喜歡麼?」
初醒後的索取,清新、甜美、猛烈如瀑,須臾光景,將她淹沒、吞噬。
她就像是甜蜜多汁的桃子,各種美妙滋味,讓人品嘗不夠。
激情迸發之際,她緊緊抱住他,縴長手指在他背部輕輕彈跳。
他自胸腔逸出一聲喟嘆,將她嬌吟盡數含入口中,*盡數噴薄而出。
「……昔昭。」他在她耳邊低語。
衛昔昭沒听清,隨口問道︰「什麼?」
他柔聲告訴她︰「愛你,不能更多。昔昭,你知道麼?」
「我……我剛知道。」衛昔昭答得有些沒正形,心里卻感覺甜甜的,覺得整個人都被溫暖了。
「你呢,昔昭。」季青城側身躺下,凝著她眼楮。
衛昔昭扯扯嘴角,「你說呢?笨。」說這種話實在不是她擅長的,忙不迭岔開話題,「你快起身吧,不要誤了正事才是。」
「不急。我日後有大把的光陰陪著你和瑜哥兒。」季青城告訴她,「這幾日要穩定朝綱,為幾件大事布局、調遣人手,自然要忙碌一些,在這之後,我與岳父的玄衣衛、梟騎衛都能擔負重任,我不必事事親力親為。此刻陪你這光景,只當是平日去上大早朝了。」
「那就好了。」衛昔昭的眼中似被陽光浸染,分外明亮。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季青城神色鄭重起來。
「你說。」
季青城便將莫兆言的事情說了。
衛昔昭听完,沉思良久,對上他的視線時,笑得意味深長,「你這局布的,實在是狠辣。」
「也可以有另外一種局面,屆時全在莫兆言。」
衛昔昭點頭認同。如今再想起與她有著前世今生糾葛的人,心里已無波瀾,似是從未相識一般。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到了這地步,便是真的緣盡了。
如何到了今時今日的?
是因為季青城。
她婚後的每一日,都在為他的家人、為他忙碌甚至算計,不知不覺,便被這些人與事佔去全部精力、時間。最終對莫兆言留下的一絲厭惡,無意識之中,便已全部消散。
青城,這一生,他是她注定的緣,所以她身邊、心中一切是非,都在圍繞著他發生、度過。
難得的是甘願。
今日再想起曾有過的嫌隙,也只是一笑而過,實在不值得記住。那些事發生的意義,似乎只是為了證明不能夠舍棄彼此。
不能夠舍棄,想要相濡以沫直到白頭。
原以為此生不會再為之投入付出的那個字,成全圓滿了此生。
是,愛這男子,不能更多。
只是,在與這男子分分合合之中失去的那些人,積存的那些殤,仍是不能淡去。
她闔上眼簾,斂去就要閃現的痛楚,把臉埋在他胸膛,「讓我睡一會兒,還是覺得累。」
沉星,她的沉星,在別離這麼久之後,仍是不能淡漠那份撕心的痛。還是覺得疲憊、孤單。
不想忘,卻又想極力珍惜手中這份緣。
該怎麼辦?
始終要這般歡悲並存的活下去麼?
——
醒來時已是午後。
因著心底那份掛牽,衛昔昭換上了沉星為她親手縫制的水紅色裙衫。
「夫人想來還會長高的,這料子又新奇得很,想來過幾年也不會過時,奴婢便將下裙縫得長一些,夫人過一兩年穿正合適。」
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人卻已不在。
衛昔昭輕輕撫模著那極為輕軟的衣料。
飛雨走過來,看到晶瑩水光掉落,心里已經,「您這是……」話問出口,也明白過來。
衛昔昭視做尋常地抬手拭淚,之後抿唇淺笑,「你看我,還不如哭不出的那段時日,如今動輒便掉淚,自己卻是不知。」
「身子要緊。」飛雨幫忙整了整妝容,輕聲道,「您總是這樣暗地里傷心落淚,又如何能如願為王爺開枝散葉?」
「這活來活去,不是人欠我,便是我欠人。」衛昔昭嘆息一聲,握住飛雨的手,「飛雨,日後大事小情都要知會我,不要出任何閃失。我已不能再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了。」
飛雨知道自己應該因為這份被看重被珍視而愉悅,卻因為感動而險些落淚,「您放心,奴婢不會讓您傷心的。」
衛昔昭又緊握了一下她的手,才岔開話題,「王爺和瑜哥兒呢呢?」
「在後花園呢,王爺要弄一個秋海棠的林子,帶著太子去看了。」飛雨虛扶著衛昔昭出門,「奴婢借著您的光,也去看看。」
秋海棠,海棠。
便又想起了那滿目火紅。
他讓人記住的每個瞬間,記憶便如雕刻版不能褪去。
衛昔昭住到王府後,還沒來後花園走動過,因為季青城說他閑下來之後會親自打理,這陣子正是秋日來臨前暑氣最盛之時,她平日只愛在院中陰涼下坐坐。
今日前來,不由啞然失笑。
秋海棠、梅花各成一個花林,又有成片的玫瑰、廣闊的蓮湖……等等。雖然還未布置停當,卻已初具規模。
季青城此時正站在綠地上,指點著下人。
「姑父……姑父……」
小小的瑜哥兒手里拿著一朵新開的玫瑰,搖搖晃晃走向季青城。
季青城含笑回望之時,看到衛昔昭,便對瑜哥兒笑道︰「你姑姑來了,去給她戴上。」
瑜哥兒很听話的轉身,看到衛昔昭,漾出甜美的笑容,腳下的步子就加快了。
衛昔昭連忙快步迎上去,「慢一些,我還會跑了不成?」
瑜哥兒踉蹌著撲到衛昔昭懷里,咯咯的笑出聲來,「姑姑,花兒很美,是不是啊姑姑?」
衛昔昭看著花睫上的刺耳直皺眉,「你姑父這個不知輕重的,也不怕扎到你。」
此時季青城到了她近前,手掌拍了拍她臉頰,「如今除了抱怨我,似乎不會說別的了。」
「原本就是……」
「男孩子若連這花刺都怕,日後還能做什麼?」季青城總是覺得,妻子太嬌慣瑜哥兒了,說著話,從瑜哥兒手里拿過花,折下多余睫葉,給她戴在發間,之後問瑜哥兒,「好不好看?」
瑜哥兒拍著小手,連聲說著,「好看,好看。」
季青城將瑜哥兒撈起,對衛昔昭道︰「今日我帶著瑜哥兒,你出去散散心,別整日悶在家里。」
瑜哥兒忽閃著一雙大眼楮,被湖面上的小船吸引,拍打著季青城的肩頭,「姑父,船,坐船。」
「好,帶你去!」季青城單手攬著瑜哥兒,漫不經心走向湖邊。
衛昔昭又忍不住皺眉了,「你當心些,別讓他落水了!」
季青城回頭笑看著她,用口型吐出兩個字︰「嗦。」
衛昔昭氣道︰「你……瑜哥兒出了錯,我跟你沒完!」
季青城擺了擺手。
瑜哥兒離湖面越近就越興奮,全然忘了衛昔昭的存在。
這一大一小……衛昔昭搖頭嘆息,隨他們去吧。自己總歸是女人,的確是太緊張孩子了,讓季青城這武夫沒事便帶著瑜哥兒也有好處。
略一思忖,衛昔昭決定回娘家一趟,看看許氏,還有衛昔昤。其次便是看看衛昔的婚事籌備的怎樣了。
這次遷居之後,衛昔昤回去第二日就命丫鬟傳話,說是看著許氏身子不大好,要留在府中侍疾,之後安安穩穩的,沒再如之前一般鬧著與瑜哥兒作伴。
到了娘家——如今的肅親王府,衛昔昭先去看望了許氏。
許氏神色溫和,正在給衛玄默裁制新衣,見到衛昔昭就漾出笑容,「快來,我正頭疼呢,對這些事不如你精通,快幫我看看。」
衛昔昭笑著坐到她身側,先問了一句︰「好了?」
「好了,本就沒什麼事,定是昔昤小題大做了。」
兩個人邊說笑邊將手頭的事忙完,之後許氏就道︰「你快去看看昔昤吧,孩子大了,那些個小心思,我是猜不透了。」
「用完了就要攆我走?」衛昔昭笑著站起身,「也好,不留在這里招人厭煩了。」
許氏失笑,「瞧你這張嘴!」
衛昔昭出了門,走出院門,腳步一滯,回眸看向院中。
許氏不能再孕育子嗣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看她這樣子,是真的看淡了一切,懶得計較了。想想也是,不知從何時起的事情,查起來破費周折不說,能不能查出結果還是個未知數……她有她的諸多不得已,也只得將這回事淡然處之。
到了衛昔昤房里,衛昔昭沒讓丫鬟通稟,放輕腳步,走進廳堂。
衛昔昤正站在寬大的桌案前作畫。
已是亭亭玉立的人了,石榴紅的裙衫,紅寶石的耳墜,皓腕縴細,柳眉杏眼,專注的樣子格外悅目。如若含苞欲放的花朵,清新,靈動,艷麗。
到今日才忽然意識到,她的五妹已經出落的這般出色,來日不知要傾倒多少少年郎的心。
衛昔昭輕咳一聲,笑盈盈走近。
「大姐!」衛昔昤抬頭笑了起來,放下畫筆,迎上去握住衛昔昭的手,「父親今日給了我一些新茶,快坐下,等著嘗嘗味道。」之後吩咐丫鬟去沏茶。
「你倒是安分起來了,全不似以往。」衛昔昭先看了看畫作,連連稱贊。
衛昔昤抿嘴一笑,「這幾日都在學著畫山水花鳥,父親說還不及大姐的一半。」
衛昔昭失笑,「別只听父親的話,他怎麼不說我畫的人物還不及你的十中之一?」
「父親說了,」衛昔昤板起臉,學著衛玄默的樣子說話,「你大姐不愛學那些罷了,再者說,你畫的那些人物肖像又有什麼看頭?」
衛昔昭被引得笑出聲來,「這調皮鬼,敢情是你早就和父親理論過了。」
「自然要理論啊,」衛昔昤睜大了眼楮,「雖然心里承認比不得大姐,可听父親那麼說,心里就總是別扭得很,總忍不住和他爭辯幾句。」之後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和父親爭辯最沒個意思,他佔理的時候,總要把人訓得什麼似的,他不佔理的時候,就大手一揮攆人出去,多不講理。」
衛昔昭又是一陣笑,也由此听出了門道,如今父親和五妹的父女情已是節節高升,否則,以父親那個性子,他若不喜誰,是連訓誡的話都懶得說的。之後,問起了蕭龍澤,「楚王可還過來指點你作畫?」
「來過,只是他也怕父親,不敢每日登門的。」衛昔昤忍俊不禁,「我長這麼大了,就還沒見過不怕父親的人。」
不怕父親的,衛昔昭也只見過一個蕭晨逸,只是如今已不在了。
看過五妹,又回去和許氏打听了衛昔的婚事,听說順順利利的,衛昔昭完全放下心來,趕在日落之前回了攝政王府。
瑜哥兒又在這時睡著了。
衛昔昭又埋怨季青城︰「你怎麼又讓他這時候睡著了?夜里他不睡怎麼辦?你陪他玩兒麼?」
「交給我就是。」季青城笑。
衛昔昭樂得撒手不管,用罷飯徑自歇下。
這日之後,季青城真的閑暇下來,只在每日上午去銀安殿處理諸事,之後便陪著衛昔昭或是哄著瑜哥兒。
衛昔昭是听飛雨說起,才知道蕭龍淇在流放途中染了急癥死了。
主僕二人相視一笑,都知道所謂急癥恐怕與蕭龍月兌不了干系。
——
這日,太後心情愉悅而又隱隱覺得不安。
裴孤鴻將七名嬪妃送回來了。在此之前,這七名女子都被日夜留在南苑陪伴蕭龍。
七個人,一個有了喜脈,六個目光呆滯,笑容痴傻。
後者讓太後不安,而前者自然是天大的喜訊。
傳懿旨通傳後宮、冊封有喜的女子為妃之後,太後想起了如今的太子,心頭一沉。
已經有了太子,如今蕭龍再有多少皇子又有何用?
當務之急,是要除掉瑜哥兒!
即便是懷孕的妃子出了閃失皇子不保,也不怕。到那時,還有嫁給蕭龍洛為王妃的陸劍語。
她只是需要一個蕭氏皇族的子嗣,至于是蕭晨逸哪個兒子的血脈又有什麼關系。只要陸劍語是景王妃,蕭氏子嗣就不是難題,而這門婚事又是蕭龍親口賜婚,不會有變數。退一萬步講,即便有波折又怕什麼?她這一朝太後,還保不了陸劍語的周全麼?
只是,若要動瑜哥兒,就意味著與衛昔昭、季青城為敵。
季青城……
想到這人,太後就心里發涼。
還有什麼人,能夠接近季青城呢?
季太夫人,到了最後,還是要利用最初便看中的人。
季太夫人有軟肋,最易控制,又是季青城的親人,想成事,不難。只是要看如何行事。
思及此,太後命人擺駕出宮,去往季府。
如今的季府,門庭冷落,像是出了什麼大事。
命人引路,太後徑自去了太夫人的院落,卻見里面連下人也無幾個。問過之後,才知季太夫人在季允鶴常住的楊柳畔住著,已經有些日子不曾回來了。太後吩咐人去喚季太夫人。
見到了人,太後不由奇怪。
季太夫人荊釵布裙,似是民家老婦一般的打扮。
太夫人見到太後,似是看到了救命稻草,下跪行禮時已然落淚。這段日子,每日在季允鶴的監視下吃齋念佛,實在不是她能忍受得了的日子。若非太後前來,她恐怕就要在楊柳畔度過一生了。
太後將隨行人員全部遣出門外,細究原由。
太夫人思量片刻,將季允鶴的不善夸大,又拿衛昔昭做文章,聲淚俱下的控訴。
太後故作同情地嘆息一聲,「唉,為人妻、做婆婆到你這地步,著實罕見。」之後招招手,「你近前來,哀家有話吩咐你。」
太夫人慌忙上前。
……
太夫人隨太後出門之前,親自去知會季允鶴︰「我畢竟與青城一場母子情分,今日恰好太後娘娘也要去他府上,我要隨行,今日便將話跟他挑明。」
季允鶴點頭,「我隨後就到,你先行一步。」
「你想清楚了?」太夫人最後追問了一句。
季允鶴面色淡漠地回看,不予應答,亦是默認。
太後到了王府,才知衛昔昭帶著瑜哥兒出去游玩未歸,坐了片刻,回宮去了。她只是要將太夫人帶來,其他的事,不需她介入其中。
太夫人等在銀安殿外,小九進去良久才回來稟道︰「不知王爺去了何處,您稍等片刻吧。」
太夫人瞪了他一眼,實在是生氣,這不是有意耽擱她的功夫麼?可眼下除了等季青城或是衛昔昭回來,她也實在沒別的地方可去,也只得認了。
——
京城繁華的街頭。
華蓋馬車停了下來,里面傳出孩童清脆的撒嬌聲、女子溫柔似水的安撫聲。
先下車來的,是一玄衣男子,目若寒星,一身素冷,高貴、威儀似是與生俱來。
男子先接過一個可愛的男童,隨後親手放下腳凳,向轎簾處探出手去。
一只縴瘦白皙素手探出來,隱約可見腕上的珍珠手串。
兩手交握同時,面罩輕紗的女子探出身來,明眸流轉著清冷光華,一襲白色淺繡荷花的潔淨裙衫。
男子看向女子之際,眸光倏然轉為柔和,似被春風拂過,盈滿柔情。
女子踏上腳凳,腳凳忽然傾斜,她眉峰微蹙,略帶嗔怪地看向男子。
男子解嘲一笑,另一手也扶向女子。
那一笑,溫柔了無情的景致,搖曳了看客的心旌。
女子眉目舒展開來,眼中有了些許笑意。無盡的妖嬈嫵媚剎那閃現,之後消失,又回歸于清冷。
瞬間芳華,已足夠人一生銘記。
夫婦二人攜著男童,去挑選了幾樣尋常孩子玩兒的物件,閑閑游走片刻,便又上車離去。
一直駐足打量的看客這才慢慢散開去,低聲議論著那對夫婦是何許人也。
傾城笑顏,美人芳華,不似凡間人,符合這幾點的,京城中的眷侶,也只有攝政王夫婦。
京城百姓能夠看到這對夫妻同時現身的機會,之于許多人,一生也許只有這一次。彌足珍貴的驚鴻一瞥,所以他們不斷被人提及,不斷被人贊為神仙眷侶。
誰都不知道,莫兆言也是今日看客之一,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情。
也許連他都說不清楚。
季青城與衛昔昭卻不知曉這些,直到瑜哥兒盡興了,才回了王府。
小九先說了太夫人前來之事,不等季青城回應,又悄聲說著什麼。
瑜哥兒不解地看著兩個男人。
衛昔昭笑道︰「神秘兮兮的,我們不理他們。」
「嗯!」瑜哥兒立刻張開手臂要衛昔昭抱,「姑姑,吃葡萄。」
衛昔昭抱起他之際,道︰「是誰要吃葡萄?姑姑此時可不想吃。」瑜哥兒慣是個愛偷懶的,說話總是幾個字,不肯多說,她就總是故意逗他。
「嗯,嗯,是瑜哥兒,瑜哥兒吃葡萄。」瑜哥兒笑著摟住了她肩頸,「姑姑,快,餓……」雖然小,也知道他姑姑總是這樣刁難他。
衛昔昭笑著繼續逗他︰「姑姑不餓,又為什麼要快?」
「姑姑!」瑜哥兒不依了,嘟起了嘴,顯得氣鼓鼓的。
「你也就跟我耍耍小脾氣,換了你姑父你還敢麼?」衛昔昭開心地笑著,抱著瑜哥兒回了房里。
那邊的太夫人被請到書房,等了多時,季允鶴趕到,又等了一盞茶的功夫,季青城才來了。
看著眼前兩人,第一次,他的目光中承載著太多猜疑、失望,還有陌生。
真的,他已不再認識眼前兩個人。
十八年來,他最信任的父母,如今給他的,竟是那樣一個殘酷、諷刺的局面。
「你真的要我對青城說出一切,是麼?」太夫人看向季允鶴,眼中竟有挑釁的意味。
「不急。」
說話的是季青城。他緩緩落座,抬手示意小九。
片刻後,小九從外面拎進來一個人。
季允鶴臉上現出猝不及防的意外。意外的是他的兒子竟將這個人找到了,意外的是他的兒子竟私下調查他。也只是片刻,他神色一緩,釋然一笑。
無所謂了,還有什麼可介意的?
太夫人則是驚慌站起身,又頹然落座。
季青城眼色陰霾,沉聲問道︰「太夫人,你告訴我,這個人是誰?」語聲一頓,他取出一把匕首,丟在太夫人腳下,「若有一字半句虛言,我樂得看你自盡而亡。」
「他……」太夫人目光變得呆滯,看了那人一眼,目光中有憎惡,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太夫人,季青城喚她太夫人。很顯然,他已得知一切。
不過頃刻之間,局面發生逆轉,是不能再壞的局面了。
傾訴與被責問,即便是同一件事,感覺亦是大相徑庭。
喉嚨努力吞咽幾下,又看一眼腳下匕首,太夫人的雙腳向後瑟縮了一點,「他、他是青坤的……青坤的……」她說不下去了。
「難怪,我自幼年起就知道,你待我與青坤不同。」季青城漠漠一笑,「也難為你了,將我養在你名下十八年。」視線錯轉,他看向跪在地上的人,「你來說,說你所知道的一切。」
那人身形直抖,先是告罪,在小九厲聲喝斥下,才將前塵舊事一一道來。
季青城的生母,原是柳寒伊的一名貼身丫鬟吳氏,主僕二人眉眼間頗有些神似。吳氏對季允鶴動心,不必柳寒伊晚。
柳寒伊遠嫁龍城之際,許是不想身邊再多一個連絲毫念想也無的女子,將吳氏留了下來,並留下了一封寫給季允鶴的書信,請他若是可能的話,善待吳氏。
吳氏生下季青城,是在季允鶴酒後,將吳氏錯看成了柳寒伊。只那一夜,有了如今的攝政王,也有了她後來的悲涼人生。
太夫人容不得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吳氏難產而亡在她看來,是應有的結果,自然,她要推波助瀾,暗施手段。
季允鶴卻在吳氏死後大發雷霆之怒,要挾太夫人,若是長子出了任何差錯,便唯她是問,殺之而後快。
就是在那樣的恐懼之下,太夫人不得已才將季青城帶在身邊,不敢出任何差錯,生怕因為一個孩童丟了性命。
之後,馮氏又懷孕了,很有喧賓奪主的勢頭。
太夫人無可奈何之下,與當時一名小廝做下了為人不齒之事,之後灌醉季允鶴,將月復中胎兒冠上季家姓。
她是犯下了死不足惜的大罪,而如今的破釜沉舟,卻也正是利用這一點——這是她做的孽,卻也是季允鶴乃至季青城一生的恥辱。
她賭,賭他們父子不敢背上這樣的污點,因為門風敗壞至此,還有何資格讓府中長媳撫養太子?
隨著那男子訴說完畢,室內陷入沉寂。
太夫人的心,卻慢慢鎮定下來。
「青城,你已經知曉了這一切,那麼,是否要將此事聲張出去,全在你,要不要顧忌你爹一世名譽,全在你。」她說得有恃無恐,「即便你將我留在這里,可保不齊我已告訴了旁人,還是會聲張出去。」
「你們二人的事,你們自己去了結。」季青城漠然起身,「至于你身邊的人,季府中人,你不必記掛,我自會一一處置,一如當年家父處置知情者。請放心,不會有任何人辱沒季府門風。若有,殺無赦!」
末一句,他是對小九說的。
太夫人的臉瞬間成灰。
此時,衛昔昭和瑜哥兒出現在門外。
「姑父。」瑜哥兒要向季青城走去。
衛昔昭覺得情形不對,拉住了瑜哥兒。
太夫人轉眼看向衛昔昭,在剎那間心緒飛轉,意識到了一些事——衛昔昭自進門,就不肯如三兒媳一般喚她一聲娘,處處淡漠,無禮時堪稱肆無忌憚,一切,都不符合她的為人處世之道,若說有個原因,那麼……
「她早就知道這一切!」太夫人手指點著衛昔昭,起身趨近,「你早就知道這些,是不是?!」
衛昔昭最先反應是將瑜哥兒抱緊,之後才冷眼看向太夫人︰「您這是在說什麼?又是在做什麼?就不怕驚嚇到太子麼?」
「裝,你還在這兒裝腔做戲!」太夫人恨得牙根癢癢。如果季青城娶的是別人,那麼局面勢必不會走到這一地步,那麼她的心願恐怕是手到擒來,都怪這女子,都怪這柳寒伊生下的孽種!
「母女兩個,都是禍水,禍水啊!」太夫人語聲轉為淒厲,「柳寒伊讓我的夫君化作玄鐵一般,枉費我曾一腔深情。而如今,如今你又來了,你害得我好苦啊!」
季青城走到衛昔昭近前,展臂護住,「我們走。」
語聲已是疲憊無力。
已不能再面對這樣的情形,他撐不下去了。誰能知道他此時是什麼心情?
原本其樂融融,之後便得到了這樣的消息,要面對,要處置,他的心呢?他十八年來將下作女子認為生身母親的那筆帳,誰能算得清,誰能償還他被虧欠的一切?
要到此時反過頭來怨恨責怪父親麼?能夠麼?
他不想理會這些了,他只想躲開這兩個他一度最不設防的人。
「青城!」太夫人忽然扯住他衣角,硬生生跪了下去,泣道,「我錯了,你原諒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你想想,你好好想想你兒時,我待你雖算不得最好,可是,可是我也真的曾把你當做自己的孩子啊……」
季青城止住腳步,低頭凝視太夫人,之後無語抬頭望天。
真想問一句,這一切是不是假的。
真想有人告訴他,是,這些只是你一場噩夢,都是假的。
他唇角傷痛的弧度刺痛了衛昔昭的心,真的不忍看下去了,原來看著最愛之人受傷是這般的難過,是真的,感同身受。
衛昔昭彎下腰去,用力扯開太夫人的手,輕推季青城,「你先回房,回房去。」
季青城抱緊被嚇得一聲不吭的瑜哥兒,舉步離開。
衛昔昭又看向已經走到門邊、目露疼痛的季允鶴,「爹,您先等等,好麼?」
季允鶴無言點頭。
——
一處閑置的小院內,衛昔昭與太夫人相對而坐。
太夫人看了看空無一物的石桌,「連杯茶都不給麼?」
衛昔昭抬手喚飛雨,「上茶。」
茶端來之後,太夫人接過茶壺,放在自己手邊,之後還是問衛昔昭︰「你早就知情,是不是?」
自然是早就知情的。二姨娘在臨死之前,曾對她提及,只因當年同在京城,與吳氏拐彎抹角的有些交情,對當年事是知曉的。
只是衛昔昭初時知道的也只是季青城非太夫人所生,在婚後種種,才越來越覺得太夫人的心思實在是歹毒,懷疑過季青坤的來歷,卻也沒深想。季允鶴都不介意的事,她又何必費神關注?
而今日事態,實在是超出了她想象,以往並不能預料到季青城要承受的傷害會這麼重。
此時,他該有多痛苦?
真想即刻回到他身邊。
可眼前這人,還是要打發的,那話,也是絕對不能承認的,是以平靜地道︰「太夫人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我不知情,這些事情若是一早知道,我又何苦一度忍受你的慢待?」
太夫人卻在此時掀開壺蓋,拿起來看了看,染了粉色蔻丹的中指不經意地掠過壺口,蓋上蓋子,起身斟茶,「知不知道也罷了,我只求你為我說幾句好話,也勸告青城不要太傷心。」之後放下茶壺,將茶杯雙手奉給衛昔昭,「還求王妃答應。若是不為難,便將這茶喝了吧。」
「太夫人沒听說過先禮後兵麼?你這卻正是大相反,換了你是我,這茶你敢喝麼?」衛昔昭淡淡一笑,起身道,「太夫人下毒的手段也實在是拙劣,我實在是不敢恭維。茶你若是覺得好,便喝了吧。你死了,也算一了百了了。」
飛雨忍著氣奪下茶杯,問道︰「王妃,這人怎麼處置?」
「還是交給國公爺去發落吧。」衛昔昭說著已經走開去。
回到房里,季青城站在窗前,問道︰「走了?」
「走了。」衛昔昭不知道此時該如何寬慰他,極力催促著自己快些找個話題。
季青城卻緩緩轉身,徑自去了寢室。
衛昔昭追了進去。
季青城顯得分外疲憊地坐在床上,「我只是想睡一覺,累了。」
衛昔昭看著他那樣子,心里難過的厲害,坐到他身邊,「青城……」
季青城握了握她的手,「我沒事。」
他躺去,竟是很快入睡。
衛昔昭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連瑜哥兒來找,也只是讓飛雨去哄著,一味呆呆的看著夢中的他。
那一夜,衛昔昭歇下後,因為他的沉睡,不曾有半句交談。
——
季允鶴與太夫人回到季府,發現全部下人都已被梟騎衛帶走了。
「你自己選,是留你的命,還是留那孽種的命。」季允鶴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放在桌案上,「你或者他,服毒。」
是一起生活多年的人,他說話的語氣,就像是在處理一個不相干的路人。
「你早就知道,可你從來不說,你是真能忍啊!」太夫人到此時才追究其這些,「你為何不早給我們母子一個結果,為何要等到這時?」
「有了一切,再失去,那滋味不好過,我了解,所以讓你經歷。」季允鶴語聲很溫和,像是在對老友談心,雖然說的都是至為無情的話語。
「你……」太夫人氣血攻心,險些暈厥。
「你不該嫁我,強求來的,終究不能如人意。」季允鶴現出殘酷笑意,「你也嘗嘗當年吳氏與青城別離之苦吧。是你害人在先,我才給了你十幾年的母子情緣,如此,會更加疼痛更加不舍吧?」
「只因吳氏是柳寒伊托付給你的人?」
「是。」季允鶴看著太夫人拿起瓷瓶,有將之摔在地上的動向,溫聲警告,「你不願服毒的話,也好,我會親手將你凌遲處死。」
太夫人在服毒之前,先一步暈厥過去。這一日她所經歷的情緒,大起大落,已經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
三日後,季允鶴命人來知會季青城、衛昔昭︰太夫人失蹤,季青坤已經被他逐出京城去往西北荒蠻之地。
末了,是季允鶴的行蹤——他已上了一份奏折,歷數這些年來的功過,最終只求做一個尋常百姓,之後便孤身離府,雲游天下。
也是在三日後,季青城似又恢復了以往神色,只是稍加留神,便能看到他眼底閃過的落寞。
衛昔昭所能做的,不過是多幾句噓寒問暖,對他心里那道傷痕,想幫他平復,卻無計可施,也只有靜默。
衛昔昭想想自己以前,終于理解了他當時為何不能理解、了解她的心緒、底限。在這回事上,夫妻兩個是一樣的方式——不給任何人過問、探詢的機會。
好在,秋日來臨時,季青城已是若無其事,全然忘卻了那件事一般。
秋日里,先是衛昔與丁蘭心成親,之後便是蕭龍洛與陸劍語。前者夫妻恩愛,做兒媳的孝敬公婆,後者……後者不提也罷。
蕭龍洛似是把王府當成客棧一般,陸劍語前腳添了家丁,他後腳就攆走。日常只愛在後花園的游廊中來回走走,活動腿腳。
夫妻兩個從未通房,陸劍語巴不得如此,卻也有著別的打算,一進門便開始張羅著給蕭龍洛納妾。蕭龍洛高興了就給她把人送回去,不高興了就直接把人丟進青樓。時日久了,陸劍語是再也找不到膽子大的敢進王府的女子了,一度被氣得滿腔火。
太後整個秋日,就是听著這些是非度過的,到了冬日,又有晴空霹靂——有大內侍衛向他請罪,說有孕的妃子與他有染,那胎兒疑似他的骨血。
最可恨的是,那侍衛是她親信的手下。
到此時才看出蕭龍打的是什麼主意。
正要計較這件事情的時候,陸家又出事了。
莫兆言上書彈劾陸麟十二大罪狀,季青城、衛玄默、蕭龍澤立時命人嚴查。
莫兆言不過是個被人利用的工具,真正想除掉陸家的,自然是蕭龍和如今三個攝政掌權的王爺。
太後雖然知道莫兆言初次彈劾不會有明朗的下文,還是慌了,立刻召陸麟進宮商議眼前對策,商議日後如何防範。忙碌多日,才將這一番風波強行壓下。
第一場雪後,衛昔昭命人備車出府,要去祭奠沉星。
趨近沉星墓地的時候,同坐在馬車中的飛雨無意向外看了一眼,低呼出聲︰「王妃,您快看啊。」
衛昔昭也便向外看去。
沉星墓地左右、後方,已栽種下近千株傲雪寒梅,點點嫣紅、雪白交相輝映,形成一道最引人的風景。
美得驚心動魄。
千株梅,祭亡靈,是誰的心思,誰的安排?
答案呼之欲出。
衛昔昭掛著恍惚笑意,折下幾支盛放的梅花,放在沉星墓前。墓碑已經更換過了,上面的字跡龍飛鳳舞,盡顯剛勁,出自季青城之手,雕琢的技巧一看便知是出自能工巧匠。落款上,綴著的是季青城、衛昔昭的名字。
走向馬車的時候,看到時有路人駐足議論。
沉星會被人記住,會讓許多人明白,即便是為奴為僕,也能得到身邊人的看重、尊重。
之于沉星,這些已是過眼雲煙,可之于許多人,也許會對現時生涯少一份抱怨,多一份心甘。
季青城明白這些,他也已料定她會明白這些。
回到府中,季青城正抱著瑜哥兒看小丫鬟、小廝堆雪人。
瑜哥兒總想下地去抓雪玩兒,季青城便彎腰讓他模了模雪人,片刻後,瑜哥兒便轉過身,主動將小手放入季青城掌心,咕噥著︰「涼,涼,冷……」
季青城哈哈大笑。
衛昔昭抿嘴笑了笑,回房給瑜哥兒做棉鞋棉衣。
直到晚間,歇下後,衛昔昭才提起了沉星的事︰「謝謝,我替沉星謝謝你。」
季青城有些傷感,「我到此時才明白你心底的苦,能做的卻也只是這些小事。抱歉,昔昭。」
「已足夠了。」衛昔昭輕聲道,「你不好過的時候,我也是束手無策,誰也不要說誰,畢竟,誰也不能代替誰承受一切。」
「你在我身邊,就已等于做了一切。」季青城緊緊擁住她,「只要你不離開,我就還有家。」摩挲著她的發絲,「怕你離開,知道麼?」
「我哪兒也不去,你要我去哪兒?」這樣的言語,也許是涵蓋著太多過往、太多傷痛,即便字字情深,她仍是覺得傷感。
他其實不需怕,如今他就是大周皇朝的第一人,非帝,卻權傾天下,他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能輕易得到。
可是他怕,只是因為她意味著「家」。
之于許多人,他吝嗇笑容,他的笑意味著死亡、危險。之于她和瑜哥兒,卻是能夠最輕易得到他的溫柔、笑容,他的笑只意味著歡喜美滿。
怎麼會離開,怎麼能離開。
她吻上他的唇,帶著滿懷感動、滿心依戀。
他的回應很快轉變為霸道的索取。
是在那一夜,他們有了彼此生命的延續,有了他們的女兒。
——
三年後,陸家命運宣布終結,就此退出皇朝風雲。
衛玄默淡出朝廷,一心與丁家聯手,為國為民造福。
蕭龍澤本就是閑雲野鶴的性子,閑時只樂于四下轉轉,去衛玄默府上坐坐。
如何對付瘋狂報復莫兆言的太後,就全由季青城做主。
季青城的態度是不理會太後,甚至不干涉,唯一做的事,是在太後下狠手之際命人保護莫兆言離京。
莫兆言扳倒陸家的過程,的確是不擇手段,可是讓季青城有些許意外的是,莫兆言並無結黨站穩腳跟的心思,從頭至尾都沒有。
為何,只有莫兆言自己清楚。
這結果是季青城樂于見到的,如此正好應了他為莫兆言準備好的第二條路,給他生路,給他安穩。至于原因,其實已經無足輕重,一個連野心都失去的人,日後不會再與他有交集,慢慢將這人淡忘即可。
莫兆言離開京城後,當夜在一個客棧住下,入睡後,他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看到前世自己與衛昔昭的交集、錯過,分外真切地感受到了衛昔昭的徹骨痛恨、厭惡。
醒來後回想,那些事竟似他的切身經歷一般,刻在了心海。
「原來,一切真的早已注定。」他愴然笑著,眼角慢慢滑落一滴淚。
注定了,此生最終一無所獲;注定了,此生最終孑然一身。
幸好,在最後的宦海生涯,看到了她與季青城在街頭尋常卻令人一世難忘的那一幕。在那一刻,他難過著,也欣喜著,知道她好,就夠了。
到何時首先想到的是她好不好,那麼她在誰身邊,又有什麼關系。
就是從那日之後吧,只想為自己、為她做一點事,想讓她听人提及時不會再如以往那般憎惡自己。想要的,僅此而已。
不貪心,如願以償倒也來得容易。
同一夜,蕭龍親眼看著陸劍語被官差抓走被流放之後,無所謂一笑,獨酌許久,不知不覺入睡。
夢中,他看到衛昔昭如花逝去,卻帶著一抹孤絕笑意。他看到他在片刻後疾步趕去,如何呼喚,也喚不回伊人魂魄。
他在得知來龍去脈之後,罵她蠢,罵她笨,罵她為何不能再等自己片刻。痛惜的是她的命,痛惜的也是喪失掉娶衛玄默嫡女為妻的大好機會。
幡然醒來,他大口喘息著。良久才低嘆一聲︰「幸好是夢。」
若夢里是另外一場人生,他還是要為皇權富貴錯失她。
如此,此生也便沒有什麼不能甘願。
此生她幫過他,幫他撿回了一條命,還求什麼呢?
此生不會彼此傷害,會看到她一日好過一日——蕭龍離駕崩的日子不遠了,之後瑜哥兒繼位,季青城依然是不坐龍椅卻掌握皇權的攝政王,她衛昔昭也必然是不入宮卻母儀天下的攝政王妃。
那對夫婦對待瑜哥兒,真的視如己出,在瑜哥兒心里,那就是他的雙親。
他們夫婦之後幾代,怕是都會享盡榮華富貴。
這樣就很好,他這景王,只管學著五哥蕭龍澤的樣子,悠閑度日便可。
同樣的一夜,衛昔昭夢到了沉星。
別離幾年了,沉星第一次到了她夢中。
沉星笑起來還是那麼甜美可愛,她說︰「我很好,此時再好不過,小姐,要盡全力,將我忘掉。」
「我又如何能忘記你呢?」衛昔昭覺得離她太遠,慢慢走近,心里越來越酸楚,「我沒有盡心照顧好你,沉星,我欠你太多……」
「小姐,這話不對。」沉星笑意更濃,露出俏皮可愛的小虎牙,「人活一世,相伴一場,不是我送你,便是你送我,哪一個留下來,都要飽受死別苦楚。我是有福氣才先走一步的啊,看著你這麼久還不能釋懷,我在這邊也不能心安啊。」
「我從未想過你會這麼早就離開我,你伴了我兩世,我都沒有給你安排一個圓滿的人生。」衛昔昭怎麼也不能拉近與沉星的距離,心里急了起來。
「這話就更不對了。我的生涯,自然該由我自己經營,哪有總讓你費心打理一切的道理?我走到那一步,是我自己疏忽了,和你沒有關系的。」沉星神色鄭重了幾分,「小姐,你已做到最好,再沒有比我更有福氣的人了。即便是重活一次,也不能事事圓滿的,眼下你要做的是惜取眼前人。要記住啊。」
看著沉星的身影越走遠走,衛昔昭愈發心急,想去追,卻怎麼也邁不動步子……
女兒的啼哭聲,將衛昔昭喚醒。
「你別動,我去看看。」季青城給她掖了掖背角,下地去看女兒。
衛昔昭失去了睡意,眼角慢慢沁出晶瑩淚珠,唇邊卻浮現一朵明媚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