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遠府和定遠鎮遠兩家不睦這對于帝國人來說並不是什麼新聞,兩股勢力的仇怨由來已久,千年間因為三家戰爭累計陣亡的人數以億計,釀造的悲劇更是如恆河之沙無法數清。這部由鮮血書寫的戰爭史,從這些恩恩怨怨流傳千年家族的第三世代就已經開始.
869年,文帝楊謙積勞身死,即位皇帝英宗楊黎好逸惡勞置朝政于不顧,他父親苦心經營剛剛有所起色的基業不過短短幾年就開始重現衰敗。帝國中心的迅速糜爛讓同為楊家血脈的第三代定遠侯楊懷心中蠢蠢欲動,他打算用自己手中執掌的邊關重兵北上向帝國權威發起挑戰.
877年,僅領有朧州星系一地的楊懷以「後勤輸送不力」為名向寧遠候的盟友滇雲候領地發兵,突襲非常成功,不善軍政的滇雲候遭遇慘敗孤身逃至寧遠府尋求幫助,對與楊懷近乎叛國的行為收受大批賄賂的英宗楊黎公開態度居然是「不予追究」.
878年,第三代寧遠候張禮回應滇雲候的請求協同兩家盟友向定遠府宣戰,他沒有得到帝國中央應有的支持,反而在和定遠府鏖戰于滇州星系一線的時候被定遠府的暗中盟友鎮遠府在背後暗算,接連失去了巴州、荊南兩個盟友不得不退守戰略要沖荊北星系。定遠鎮遠聯盟這邊也因為楊懷輕敵冒進戰死而陷入混亂,楊懷無子,定遠府內部的繼承權爭奪將盟友鎮遠府也卷入其中,兩派勢力皆元氣大傷不得不停戰,從此結下天大的梁子。
這場慘痛的敗仗讓歷代寧遠候得出了一個共同的認識——他們曾經宣誓效忠的長安楊家已經變得不可理喻,想要阻止驍勇善戰的定遠鎮遠兩家北上只能依靠自己。戰後寧遠府在定遠府內亂時期勵精圖治暗中積蓄實力,對內嚴刑峻法鎮壓暴動對外香車美人籠絡皇帝,終于在熹宗楊恆的時代一舉將治下版圖擴張到逼近皇帝直轄領附近。當泥足深陷于內亂而削弱了自身實力的定遠府重新振作向北侵攻時卻發現昔日不堪一擊的敵手如今儼然已經是一派大諸侯風貌,曾經的雄心壯志也只好作罷。
在帝國三遠候的戰爭中,定遠府坐鎮邊關、屬下將士能征善戰是讓寧遠府最無可奈何的優勢,為了應對威脅寧遠候采取了非常極端的策略——將府中死囚充軍並以藥物控制他們的精神,利用這些人來對抗定遠鎮遠兩家精銳的邊關部隊.
1901年,德意志共和國入侵部隊強襲新長安,雖然給腐朽不堪的帝國以深深恥辱但也吹起了軍制改革的新風,以往以量取勝的場面不復存在,考慮到對外名譽寧遠府公開表示放棄死囚充軍的苛政。
當然,這只是公開情報。
——七月三日•貴州星系——
「本報訊,根據星聯銀行體系米蘭辦事處的執行官洛倫佐•法拉利的透露,維撒克斯王國邊境總督府已經宣布信用破產,星聯銀行正在考慮沒收其外部資產作為抵押,與此對應新都柏林空間礦冶在本日開市即創上市以來最大跌幅。接下來是本報記者赴帝國寧遠府邊境株洲星系參加海盜討伐艦隊出航儀式傳回的現場報道,請各位不要走開,廣告過後馬上回來……」
裝飾粗糙的戰艦食堂,幾百人坐在這里咀嚼著無味的合成蛋白食品。場面雖然擁擠卻是靜悄悄的,能听到的聲音除了咀嚼聲只有大屏幕上播放著過時的新聞。對此觀眾們似乎並不在意,比起新聞最重要的時效性他們更不在意的是新聞本身,在他們的眼神中能看到的只有無論世界變得如何都無所謂的麻木。
幾百名艦員中,僅有幾人眼中沒有那奇怪的晦暗光澤。
「府里的大老爺們總算想起還有人被扔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了啊,每天對著艦隊里那些死人臉感覺我都快變成僵尸了。」一張與他人無異的餐桌上,看肩章是位管帶的年輕人笑道。
「府里在作對鎮遠用兵的準備,比預訂出擊的時間晚很正常。」坐在他旁邊的中年提督回答,「對了,這是幾天前的新聞?」
「三天前的,定遠府那位給咱們背黑鍋的倒霉少爺把通訊和雷達陣地全掐了,現在只能用進來時鋪設的備用線路接收信號,時間延遲很高。」年輕管帶聳聳肩膀表示他也無可奈何。
「討伐艦隊三天前出發,也就是說距離他們到達這里還有兩天左右咯?」提督閉著眼楮沉思許久,忽然一推面前難吃的蛋白餐,「把大家叫過來研究研究,趕緊收拾掉這個二少爺就走人吧,蹲了快三個月我也開始厭煩了。」
「哦,終于要真刀真槍正面干一仗了嗎!」提督的命令讓年輕管帶精神一振,「好,我這就去召集大家。」
這支艦隊就是偽裝成海盜陷害了楊希恩的無番號艦隊,對外他們是不存在的,對于寧遠府內部來說能給予他們的稱謂只有一個——死囚艦隊。
這支隱藏在帝國三遠候血腥恩怨史中最黑暗一頁的艦隊艦員全部由被藥物控制精神的死囚組成,但幾乎完全喪失思考能力的死囚缺乏艦隊作戰必要的智力,于是寧遠府把軍中有過重大失職記錄本該處死的指揮官調入其中負責指揮。對不幸被發配到這支艦隊的人來說進入這支艦隊跟宣判死刑無異,原來的身份假借死刑被一筆勾銷,唯一留給他們的渺茫希望是連續作戰成功十次。寧遠府向他們許諾如果能連續獲得十次勝利贖取罪孽就給予他們新的身份讓他們回歸社會,然而這個看起來很美的許諾從來沒有被實現過。
這已經是死囚艦隊的現任提督康斯坦丁•雅克列夫維奇•契爾年科的第十次作戰了,前九次他都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心中雜糅著寧遠府能否兌現承諾的忐忑和即將重獲新生的興奮,康斯坦丁決定在寧遠府正規軍介入戰事之前將楊希恩了結于此以免出現未知的變數。
——死囚艦隊•旗艦酆都號索敵輕巡艦•會議室——
窄小的會議室里擠著十個人,除了康斯坦丁外其余人都是各艦的管帶,他們是這支艦隊里碩果僅存的正常人類,可惜這些正常人的精神狀態甚至比那些被藥物控制的死囚傀儡還遭。焦躁不安的人多是剛剛加入死囚艦隊的新丁,對未來的恐慌讓他們無法保持鎮定,表情麻木的人則是已經在死囚艦隊里打過幾仗見慣生死,勝負如何早已渾不在意。縱觀這支詭異的指揮團隊僅有將腿架在桌上的提督康斯坦丁和他臉上始終笑眯眯的酆都艦艦長呂誠之看上去正常些,因為他們兩個已經能看見新生的曙光。
「叫各位來的理由不用我解釋吧?」康斯坦丁攤開握在一起的雙手,向在座諸人問道。
「出擊命令嗎?什麼時候,什麼要求?」一位目光呆滯的管帶直白地反問。
「時間定在三小時後,兵力全艦隊出動,目標是全殲定遠府第三前衛艦隊,作戰方式還是老規矩,戰術上听我指揮,別的沒有具體要求,不計傷亡各自發揮。」康斯坦丁同樣直白地回答。
「明白了。」那位管帶點點頭,不再出聲。
「很好,沒別的問題就回去各自準備,補給站的存取權限我已經向各艦開放了,東西可以隨便拿,反正仗打完這兒就沒我們的事了。」管帶的痛快回應讓康斯坦丁很滿意,在死囚艦隊做提督有諸多不如意,唯一的好處大概就是手下有一群世界上最听話的下屬。
「提督,請等等。」正當康斯坦丁把腿從桌子上放下來打算走人,一個很有特點的嘶啞聲音叫住了他。
「你……我記得是叫……馮什麼來著吧?」康斯坦丁向那聲音的來源斜過眼楮。
發問者看年齡在三十出頭,是四個月前才被發配到死囚艦隊的新丁,臉上帶著一條艦隊指揮官很少見的槍傷疤痕。在貴州星系行動這數月間他表現得像個自閉癥患者般沉默寡言,以至于讓康斯坦丁認為連記下他名字的必要都沒有。
「馮冀平。」那人自我介紹道。
「馮管帶,有什麼問題?如果是想跟我要作戰計劃就不必費這份口舌了,明白告訴你我不是當參謀的料,我們這支艦隊也不是普通的艦隊。」
「這我很清楚,怎麼說也在艦隊里待幾個月了。」馮冀平搖搖頭,「我想問的是這次作戰是府內的指令嗎?」
「不是,有什麼問題?」康斯坦丁眉間露出不悅,「三個月來我一直在通信隔絕的情況下獨立指揮艦隊,府內並沒有怪罪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正規軍的討伐艦隊還有兩天就會到達這里了吧?在馬上就能得到援軍的節骨眼上擅自出動,我需要一個合理解釋。我不是那些沒有自我意識的死囚,對性命還是很珍惜的。」
「嘿,合理的解釋嗎?」康斯坦丁聞言一笑,「這次作戰是我的第十次作戰,前九次都成功了,我不希望正規軍插手會讓我的赦免令節外生枝,不知道這個解釋夠不夠合理?」
「提督言下之意是認為府內會給閣下的赦免令下絆子?您可是宣誓效忠寧遠府的軍人。」馮冀平質疑道。
「哼,哈哈哈哈。」听了馮的話康斯坦丁不由得大笑出聲,「我?效忠寧遠府?」
「怎麼?難道您不是嗎?」馮冀平瞳孔一縮。
「你可以問問在座的其他人,他們可能懶得回答你,但我負責任地告訴你這里的人沒有一個是對寧遠府抱有任何好感的。至于我,別說效忠張弘(現任寧遠候)那個混蛋,如果世上真有惡鬼我甚至願意把靈魂賣給他來換取寧遠府的滅亡。」康斯坦丁冷笑著,對自己燃燒著黑色火焰的復仇之心直言不諱。
「提督,我不知道您是因為什麼被發配到這支艦隊的,如果您真的如嘴上所說那樣仇恨府內大可在當初就接受死刑,說不定還能快點投胎來完成你的復仇。」馮冀平冷眼揶揄道。
「你的意思是我貪生怕死是嗎?沒錯,我是貪生怕死,我怕死後記不得寧遠府曾經對我做過什麼才在這支見鬼的死囚艦隊里繼續混下去。小子,這兒都是一群被逼無奈的家伙,別跟我說你選擇進這支艦隊是為了繼續報答張弘給你的‘大恩大德’的。」
馮冀平蔑視的目光下康斯坦丁依然是一張不紅不白的臉。
「若我說是,又如何?」馮冀平眼楮死死地盯著康斯坦丁的臉,看來是不打算對自己這位名義上的長官作任何妥協。
「好,這次行動你可以不參加了,其余人還有沒有同樣的想法?有就說出來,我康斯坦丁從來不勉強人!」康斯坦丁環視一周,問道。
「……」除了馮冀平,所有人都用無所謂的眼光看著康斯坦丁,對他們來說康斯坦丁對寧遠府的態度如何無關緊要,與其因為所謂忠義而放棄一場已經耗了三個月的戰斗不如跟著他一搏。
「看見了?這就是他們的回答。」康斯坦丁笑著攤手,「所以馮管帶,留守就交給你了。」
「等等!」馮冀平不依不饒。
「小子,我不管你對張弘有多忠心,這里是我的艦隊,我不會因為誰扛出張弘的招牌就放棄我的決定,也不要以為我會一直容忍你對我的放肆!」康斯坦丁拍桌起身,指著馮冀平的鼻子厲聲怒罵。
「你說得對,你是提督,我不會做反抗規則的事,但和你一樣,我的戰艦出擊與否是由我自己決定。」馮冀平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的手指。
「哦?」康斯坦丁眉頭一挑。
「我不希望戰敗的責任因為我的戰艦不出擊而擔在我肩上,所以這次行動我依然會參加,只是我不會在你的指揮框架下行動。」
「哼哼,還真是張弘養的一條好狗啊!」康斯坦丁連連冷哼,「好,就照你說的,你的戰艦你自己負責,我不對你做任何約束。誠之,我們走!」
「哎,悶了三個月難得能看見有人吵架,怎麼這麼快就結束了呢……」嘴里叨念些有的沒的,在旁作看戲表情的呂誠之追了上去。
——一小時後•艦長室——
「誠之,你怎麼看這個家伙?」翻閱著馮冀平的電子檔案,康斯坦丁向自己的直屬管帶問道。
「太巧了。」呂誠之嘴里蹦出莫名其妙的三個字。
「什麼太巧了?」康斯坦丁一愣。
「冒頭的時機太巧了啊,正好是我們在準備完成死囚艦隊里從來沒人完成的赦免令的時候出來,巧得都能寫書了。」
「也就是說這家伙果然有問題?」
「赦免令啊,萬一我們活著出去亂說怎麼辦,可是會給府內造成很大麻煩的哦。」呂誠之哼聲道。
「府里到底還是不願意放我們出去。」康斯坦丁的眼楮蒙上了一層陰影。
「其實也不用那麼煩惱啦,反正都是個死,這小子若真是府里派來的奸細,大不了我們這邊先把他……死得也算有個墊背的。」呂誠之的眉毛忽然挑出猙獰的弧度,用食指在自己的喉嚨上輕輕一劃。
「那樣的話我們就沒有退路了,我單身一個人怎麼都無所謂,你的家人怎麼辦?」康斯坦丁擔憂道。
「家人啊……」呂誠之無病申吟的小青年般嘆口氣,「已經記不清他們長得是什麼樣子了,攤上我這樣的兒子就請自求多福去吧。」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呂誠之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目睹這幅笑容的康斯坦丁卻知道在笑容里已經沒有一點「人」的味道在,潛藏在嘴角之下的只有無盡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