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素推了推背牆坐的夏辰，見旁邊還有人起床，趕緊替夏辰遮了席子上的血跡，拉了她幾遍，她才微微醒來。
尺素一把抱了她，臉色嚇得慘白，「姐姐，你怎麼了？」
「沒事」夏辰運了運氣，胸口一陣悶疼，該死的，莫不是走火入魔了？是不是失去了記憶，調息口訣運錯了？事已至此，除了錘牆，別無他法。又心存了僥幸，心想說不定養兩天便能好。于是只好隨著尺素洗漱一番，繼續做著奴婢，熬熬日子。
去了太太正院，這次卻是連屋都不能進了。春卯有意措措她得傲氣，讓秋酉丟了一把掃帚給她，以後就安排她做粗活了。其實這本來就是夏辰這種三等丫頭做的事，只是因為太太以為她在上京官家呆過，對她寄予厚望，誰知幾番試探，發現她除了樣貌竟然沒其他地方出眾的。看她一身傲骨，以為是受不了委屈的，于是便想讓她做做粗活。
夏辰得了掃帚，捏著竹柄，覺得趁手非常，恨不得將掃帚舞起來。掃起地來也不含糊，正是要入秋的時候，院子里最是容易生了落葉，她干勁十足。
春卯一雙眼骨碌跟著她轉了一天，見她掃地、提水做得異常麻利，竟是挑不出錯來。于是一拍腦門，要不要告訴太太，她老人家的八兩銀子買了個二兩銀子就能到手的粗使丫鬟。
晚飯只喝了半碗稀飯，心口一陣透涼，胃里空空如也，什麼東西倒進去都發寒，夏辰估計是真氣走岔的緣故，早早得交了差事便回去打坐。
尺素已經包了一包零碎的布料線頭靠著鋪蓋等她。一見她來，立刻歡喜的解開了手帕，「今日玉雪姐姐帶我們裁鞋面留得邊角料，還有些碎線頭。」
夏辰一根一根理出了八九根顏色不一的線，攤在手上，趁著別人沒在意，一一問了尺素顏色。
原來尺素對顏色的識別跟旁人有些差別，藏青、石榴紫、深紅……這類偏深的顏色，她反認為是淺色。銀紅、鵝黃、藕色……這類較淺的顏色卻不會認錯。還真是麻煩。
夏辰只好指著幾根粗色的線，讓她背準了顏色。晚間的風無意刮了陣進來，吹得夏辰鼻子發癢，不覺咳嗽起來，這一咳便收不住了，直到嗓子里帶出一團血絲才算停了下來。
旁人避瘟疫似的看著尺素、夏辰，尺素立刻滿臉得不好意思，趕緊道，「我姐姐好著呢，一個發熱躺一兩天就好，都不用瞧大夫的。」
尺素這個傻孩子，夏辰暗笑她不知人心，這麼一說，反倒是在掩蓋病情了，于是攤了左手的線頭，「你這碎線頭怎麼噴到鼻子里了，癢死人了」
眾丫鬟看著夏辰面色紅絡，又想起她走起路來虎虎生風的架勢，實在不像個病人，都松了口氣，又各自窩著講些閑話了。
夏辰這才敢松開右手，一團血跡粘在手上，其中一根血絲還是烏色的。尺素雖怕，卻再不敢喊出聲來。
待到眾人都睡沉了，尺素才輕輕喚道，「姐姐，你睡了嗎？」。
夏辰當然沒有睡，此刻她腸子都悔青了，要是沒發覺自己會武功還好，頂多覺得自己比旁人更加身強體壯、孔武有力些，如今有了功夫，一招走岔，反而適得其反。年紀輕輕就咯血，恐怕是不是長壽之身。
「恩」她哼著回答了尺素。
黑暗中一支小手伸到了跟前，尺素捏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就要往夏辰嘴里塞。
「恩？」夏辰很是奇怪，抬手接了那東西，原來是枚藥丸。
「我小時候，一吹風立刻就有個頭疼腦熱的，娘親花了無數私房錢請了城里的大夫看了，抓藥吃了，穩住一時，過了幾天一迎風，即刻又病了。叔叔嬸嬸都道我是個不省事的賠錢精，家里最大的拖累。好容易長到七歲，遇到了個游方道士，他說我面相是個有後福的，前面再吃多少苦，遇到貴人必會化難呈祥的，又開了貼藥，說是配成丸子，叫什麼長生丸，一年吃一顆就平安無虞了。娘親傾盡所有才配了五顆，我吃了倒是再少生病了。想來是神藥吧姐姐快吃了，病才能好，我們還要一起做小姐屋里的大丫鬟呢，可以兩人住一間屋子。」說完又跟著小聲的啜泣，「沒了姐姐，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尺素，你今年幾歲了？」黑暗中，夏辰抬頭看著屋梁，聲音平靜無瀾。
「十一歲了，怎麼了？」
如果一年一顆，從七歲到現在，現在夏辰手里的已經是尺素的最後一顆長生丸了。
尺素以為夏辰不肯吃，趕緊又小聲道，「說是一年要吃一顆，我後來也曾拖了一兩個月才吃，也無事的。去年的那丸，都是娘親逼著才吃的。沒吃也沒見什麼大病，想來我的身子是全好了，用不著了。」又道，「娘也說那些個藥，我們貧寒人家舍東貼西，攢個幾年才配得一副，富貴人家不過手縫里漏一點就有了。頂貴頂貴的，就是要一根五十年的老參，我們家自然買不起的，不過求藥鋪掌櫃買了幾根老參須。我跟著小姐小心服侍，攢點月例，以後病了再配了就是。姐姐，快吃了吧」
夏辰不知為何，心中又酸又軟。人說這世上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曾幾何時，她身旁圍得都是丫鬟婆子，在她身邊各個斂氣屏聲，大氣都不敢出。她坐在簾子後，跟著爹爹接見那些拜會的下屬官僚，人家以為她是爹爹的貼身幕僚，老遠見了珠簾都要拱手作揖的。她享過的富貴，是尺素怎麼想都想不出來的，拇指大的珍珠都曾碾了做粉貼面，百年的何首烏炖了給她養頭發，她嫌味道不好，不知倒了幾百碗……當時又何曾想過貧寒人家為了一截老參須傾家蕩產呢。
在她記憶里，家里所有的人，似乎包括那個形象模糊的所謂‘母親’對著她都是小心翼翼，刻意討好的。何曾有過真心真意對待自己的？
真心真意？
也許有吧。她模了模縫在肚兜邊角玉牌，是誰縫的呢？已經想不起來了。她有很多記憶的輪廓，細節卻補不進去。玉牌夾在肚兜邊角里散著絲絲的涼氣，腦中電閃雷鳴般的閃出伊蘭的名字。
人，是不能受旁人對自己好的。否則總要還啊還，還啊還
尤其對你好的人，已經死了
你那份歉疚和感激，又該還給誰呢？
她的心里很是難過，又側頭看了看躺在附近的尺素。還好，還好，她還有尺素。夏辰不知為何暗自慶幸起來，還好還有一個尺素
她模了枕頭下尺素帶回來的布料，拽了一小塊裹起了藥丸，又用線系緊了，塞到席子下地稻草里，裝作吞咽一番，道，「我吃了，快睡吧」
尺素挺了半夜，總算放心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