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得難能一見的英雄氣概在紅羅關切逼人的注目下立時蔫了,他一雙黑亮眼珠躲在眼睫之下不安亂動,正絞盡腦汁想著如何開口,便听得紅羅問了讓他遽然一愣的一句,讓他不由得將眼光抬起。
「你一個人打了幾個?」
蘇得有些模不著頭腦地瞅著滿面正經的紅羅,囁嚅著︰「兩個!」
紅羅微點頭,似笑非笑︰「以一對二,才受了這點傷,當真了得!」
蘇得全然傻了,不知紅羅這是褒還是貶,一時也不知是哭好還是笑好。一邊的畫屏也不可思議地瞠大了雙目。
「為什麼非出手不可?」
太監要在這偌大的皇宮里求存周全,就得夾著尾巴做人,就算互相之間,也不見得就敢隨意做出雙拳相向的意氣之舉。既然出了手,那定是忍無可忍了。
果然,蘇得頭面之上似是萬毫齊發,眉眼激烈震顫起來︰「誰讓他們平白無故詆毀姑娘清譽!說什麼一把茶壺配四碗、出牆紅……
畫屏突然急急咳出兩聲,一臉激憤的蘇得如夢初醒,聲音驟斷,不安瞧了眼紅羅不覺蹙緊的修眉,頭低了下去。
紅羅卻是呆了,想起適才乾隆的一番旁敲側擊,心頭隱隱竄出一股怒氣。是誰將這謠言造得忽如春風一夜來?其中又存了什麼用心?
她行止西化,以前也偶有風言,可這樣做足了勢頭,卻仍是首次,而且顯而易見,這些瘋話絕不僅是逞一時口舌之快的品頭論足,否則也不會直接刮到乾隆耳朵里去了。
紅羅壓下心頭怒氣,調息幾下,和柔著去問蘇得︰「除了面上的那些,還有沒有其他地方傷著了?」
蘇得眼眶一時紅了,搖了了搖頭道︰「沒有了!姑娘別為我擔心!」
紅羅偏過頭又朝畫屏吩咐道︰「你好好給他料理料理!」
畫屏心頭難受,不語卻點頭。
紅羅轉身進屋,聲音一路淡淡響起︰「雙拳難敵四手,更何況還遠遠不止四手!以後萬萬不要再為這事與人爭端了,你們是爭不過來的!」
她在明人在暗,人家的心思還沒模著半分,就這樣亂拳出擊,非但傷不到敵人分毫,還能耗死自己。
那日之後,乾隆沒再對紅羅多說什麼,蘇得與畫屏也遵囑克己。紅羅只從她背後的惺忪私語和影影綽綽的幾根手指頭曉得謠言仍然不斷。不過她已從最初的慍怒中全然冷靜下來,不動聲色的讓那洶洶而來的口沫星子全淹進靜靜深水之中。
她依然我形我素,只是已無多少談資供給那些好事者添油加醋了。福康安和穆敏已遠在千里之外,陳至謙調任禮部,永璘又與她鬧翻了。她身邊可說是全部虛空了。
她也極想瞧瞧,這無法出新只能推陳的謠言還能傳得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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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又過了幾日,有一日她在養心殿偶遇十公主,她邀紅羅過兩日去參加她母妃的壽宴。紅羅頗是意外,她向與宮中女眷幾無交涉,想不到卻能獲邀,于是高高興興應允了。
惇妃壽辰當日,延禧宮熱鬧非凡,數十名年齡不等、環肥燕瘦的嬪妃和達官貴婦齊聚一處,紅羅入宮一年多來,尚是頭一回集中見到那麼多的女眷,一時都有些眼花繚亂。只可惜她識得的面孔卻是寥寥可數。
那日,她意外見到了福夫人,陪同在她身邊的竟還有那個從未相面,卻對她嫌隙早生的二夫人。福二夫人一見著她那一身天藍白紗洋裙,不需有人引薦,她的面色即有些不虞。
下午,惇妃先是領著眾人美美地瞧了三慶班演了一出《蟠桃會》和一出《打金枝》。戲終,台下圍坐的一眾人七嘴八舌的回味品彈,這個說唱腔好,那個說扮相好,鶯聲燕語滿實一屋。
紅羅安靜坐著。她還是第三回看戲,瞧不出門道,只能看看熱鬧。
「紅羅姑娘,你覺著這兩出戲可還能入眼?」一道雍容聲音忽地亮起,奇怪地是周遭的聲音卻立時莫名停下,似是大家早有默契。
紅羅迅即掃一眼那聲音的主人,見是個四十左右嬪妃裝扮的婦人,她也不曉得對方是何身份。紅羅有些詫異,不曉得為何有人會向她發問,卻還是禮貌地笑笑復道︰「回娘娘的話,這戲很好看呢!」
這話是實話,紅羅雖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卻也真心覺得戲台上著實一場熱鬧。
「哦!真是難得!想不到紅羅姑娘還喜歡看戲?」語氣似諷非諷。紅羅微愕,看向那個說話的三十幾歲,面相有些尖刻的貴婦。她盤轉在紅羅身上的眼光,實是說不出的挑剔。
此時,已有幾人臉上毫不掩飾微扯出了冷笑。
紅羅迅速環伺一周,覺得氣氛有些詭異,一道道聚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也是不善,她心里有些郁悶,忽地起了些悔意,自己今日看來是來錯了地方!
「就是說嘛,紅羅姑娘可是非同凡響的人物,說洋話、教洋學、穿洋裝,哪一樣都與眾不同!」
紅羅還未及反應,又有一道嬉笑聲揚起︰「听說紅羅姑娘洋琴拉得極好呢!人家可不正是內行嘛!」
她話音一落,居然隨著又多了幾道戲謔的嬉笑聲。紅羅有些懵了,總覺得那笑聲中似是另有他意,可她一時又想不通是什麼。
「哎呀!紅羅姑娘今日可要露一手呀?」
紅羅再度游目四顧,看那些或輕邈或戲謔的笑臉,她強壓住心頭的那股不適,神色自然道︰「我今日並沒有準備琴曲!」
「是十七爺今兒不在,紅羅姑娘才單鉉不成音吧!」這回響起的聲音惡意十足。
紅羅縱算極力想忍,這話仍是讓她眉頭不禁一凝,待瞧清楚說話人時,她的心更是立時沉下,這說話人居然是福二夫人。
福二夫人話音一落,立時覺出面上多了兩道異常冷厲的視線,那是她身旁又驚又怒的福夫人投過來的一眼。福二夫人被那眼光瞧得心中瑟縮一下,卻又不甘在大庭廣眾下露怯,面上仍自強裝鎮定。
許是突然牽出了十七貝勒,大家一時有些忌諱,場上一下冷清下來。
一直不曾出聲的惇妃皺了皺那保養極好的白晰額頭,她已瞧出眾人有心要紅羅難堪。雖說她與紅羅並不親近,卻也顧慮這丫頭在皇上跟前的那份恩寵,若是皇上知曉她在自己這里受了委屈,也不知會不會怪罪下來。這樣一想,她有些坐不住了。
惇妃清了清嗓,面色和藹地緩聲道︰「紅羅姑娘的琴聲本宮已是欣賞過了,確實極為動听!今日若是大家看了兩出戲還不足眼癮,想再飽耳福,恐怕是不行了,日後再尋機會吧!」
惇妃這番話顯是欲為紅羅解圍,不曾想竟有人卻還是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