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面上一緊,似是被什麼戳中一下,他眼里的怒色明顯斂了幾分,恍惚間多了一絲悲傷,可不過眨眼之間,便剩一片莫測。
屋里死一般的靜,乾隆與福康安不避不閃地對個正著,映在兩人眸中的火苗似鬼火在跳。
嚴霜重又覆于乾隆的面上,他別開眼,擱在桌上的那只手緊了緊,淡淡出口︰「你立刻離宮,朕就當今日沒見過你!」
福康安似是早料到乾隆有此一說,嘴邊自嘲地扯開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眼中卻是哀色更重。
「皇上,紅羅不過是這宮中的一個過客,讓她背負這‘禍水’之名,何其無辜!」
乾隆抿唇不語,面色漸是鐵青。
「讓她離開吧,隨便去哪兒都成!我此生不會再與她相見,十七貝勒也不會再找到她!」福康安滿面求懇之色。
乾隆忽地愴然地搖了搖首,嘶聲道︰「你該曉得,朕這一生最怕什麼!」
福康安眸中即時暗下,一直抑在心中的恐慌如小雞破殼。他又怎會不知,乾隆這一生最忌怕自己的兒輩出現康熙朝「九子奪嫡」時那樣的兄弟互殘。故而在自己的姑母富察皇後嫡出的二子先後早夭後,還一度因立儲之事向側出的皇子發難,皇長子因而被嚇得一病不起。事後,乾隆傷心自咎,向群臣宣布,日後若有誰敢向他提及立太子之事,就要將其正法!
而他正是因為察悉紅羅此次被囚,面上似是違犯規制,而暗里卻是因永璘為了她而興了奪位之心,犯了乾隆的大忌,惹起了乾隆的殺意,故而才會置戰事而不顧,潛回京城,向乾隆乞恩救人。
「只有她死了!朕才能安心!」乾隆語聲不重,卻似一顆釘子直鍥入福康安的心髒,讓他臉色一下煞白。
「皇上……」福康安愴然喚了一聲,乾隆已霍地起身,雙手負後,眼中閃過一抹戾氣,又狠又快地搶過話頭︰「朕絕不能冒半分風險!朕從未見你對一個女子如此上心,永璘也從未對一件事情如此認真,若是留下她,只怕將來就是天涯海角,也有後患!」
福康安身子往後重重一挫,整個跪坐在自己的後腿上,全身僵冷。這麼些年來,乾隆對自己可說是有求必應,故而他才不惜犯險回來求情,可適才那一番話,卻是一言九鼎的不可違抗。
乾隆再次將眼光投于福康安面上,那熟悉面容上的如灰死寂讓他一雙老眼微微一痛,他心口一軟,想移步過去,卻終是腳不離地,口中只是悲嘆了一聲,目光之中隱有惻隱之意,語聲略是無奈地道︰「康兒,你由小至大,朕能給的,朕都想給你!」
福康安心頭微微一震,抬頭望向乾隆,仔細一瞧才覺出,不過半年功夫,乾隆那原本光滑的面皮如今都皺成了雞皮,似是一下老上了二十歲,福康安瞧在眼里,心里微微一酸。
「只是這一回,朕是萬萬不能答應!她若不除,永璘就會想用大位來贏你,就會想盡方法與兄弟相爭,你和永琰永璘,都是朕心中最在意的人,朕怎能任由你們三人反目?何況,你們三人還都是朝廷棟梁,舉足輕重,一旦失和,實是國之不幸!」
福康安垂瞼不語,兩手緊握,胸中似有萬蟻嚙心,他又怎會不曉得這其中厲害,只是,紅羅何其無辜,無端卷入這樣一場紛爭,從而賠上一條性命。
「你跪安吧!」片刻的沉寂後,乾隆似是有些疲乏地揮了揮手。
福康安咬了咬牙,心知自己再說什麼都無濟于事了。他費力地從地上立起身子,頹喪地邁步向外移步,剛要伸腳跨出門檻時,身後忽地又傳來乾隆清晰的聲音︰「康兒,你不在意自己,總要為自己一家大小著想,還有富察一族,總也不能不管吧!」
那聲音似是漫不經心,卻隱隱透著一股危脅。
福康安一直沉著的心又往下墜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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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那提著燈籠的人影走得極近,立在飛翠苑的兩個侍衛才瞧清來人是誰。可一認出那副面孔,兩人的心卻立時高高吊起。
瞧著來人似當兩人形同虛設,直直就想闖進那飛翠苑中,那兩個侍衛交換一眼後,略是膽戰心驚地各上前兩步躬身抱拳道︰「公爺!皇上有令……」
話還未完,兩人就被福康安一個殺氣騰騰的眼神嚇得一個激靈,剩下的話全卡在嗓子里,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給福康安讓出了道,眼巴巴瞧著他推門進苑。
返身關上大門,福康安轉過身來,眼光往前探去,堂屋門口隱有暗淡燈光。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他馬不停蹄地跑了幾千里路,如今日夜牽掛的人與自己相距只有十幾步之遙,他的心卻忽地怯了。
想起適才與乾隆的一番言談,他的心狠狠抽搐一下,痛的他眉目都劇烈地顫了一顫。他咬咬牙,狠吸了幾口氣,極力穩住自己的氣息,他又動了動面上已略感僵硬的面肌,輕吁一口氣,這才邁出腳去。
原坐在書案前看書的紅羅此時正驚疑地將眼光投向堂屋門口張望,適才她听到院子大門打開的聲音,心中驚了一下,不知誰會在此時造訪,可不過一會兒,又全然沒了聲息。就在她還道是自己一時听岔了時,正準備重新將眼光收回放到書上,忽然耳邊又響起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她的心又是一動,眼楮不由瞠大盯實了門口。
當那道高大英挺的身影闖入眼簾時,紅羅不敢置信的狠眨了幾下眼,只怕自己是看花了眼,人卻已是「嗖」地一聲從椅子上立起。
「是我,我回來了!」福康安瞧著微微清減的熟悉俏容,心頭一陣涌動。
似是一語驚醒夢中人,紅羅僵呆的面容化作一片狂喜,她輕巧的繞過書案,奔向福康安。
福康安將手中燈籠隨手擱在椅子上。伸手將已撲至身前的紅羅攬個結實。紅羅也伸手緊緊圍住他。直到此時,她方才真切相信,福康安就在她的眼前。
福康安一手緊扣著紅羅的縴腰,一手輕撫著紅羅的秀發,想說話,喉頭卻澀地厲害。他懷里的身子顫地厲害,直至覺出胸前有些濕意,這才曉得,她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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