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千搖椅一蕩一蕩，四周靜謐，仿佛天地之間只得她一人而已。紅羅蒼白如紙的面上沉靜如水，找不見半分的恐慌與悲戚。雖然周身渡上一層澄黃陽光，她卻清楚覺出薄膚下的冷意一點點向骨子里滲去。
這是她在這人世最後的時刻了，她也不曉得，還能不能親見太陽在眼中沉下。
她的眼光慢悠悠在院子里蕩了一圈，第一日進這院子的情形仍一一在目，當時的歡喜如今在胸腔之中都尚有余溫，卻不曾想，自己此生卻是再也走不出這院子了。
她該悔麼？乾隆走後，她問了自己數遍，可心頭一片茫然。就這樣離開這人世，實在有太多的不甘。可如今，她心中唯一渴盼的，只是能見福康安最後一面。可待他收到消息時，恐怕……
想到此處，心口椎痛陣陣，身子越發冷了，她無力地合上了眼。
「紅羅！」一聲帶著粗喘的痛呼驟然闖入耳中。
紅羅驚跳一下，倏地睜眼。洞開的院門站著的那個人，不是福康安還會是誰！紅羅幾疑是在夢中，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
福康安幾大步奔向紅羅，慢慢在她面前蹲下。跑了那麼長的路，他的面上不見一點潮紅，卻只剩一片慘白，愈發顯得那眉眼黑得刺眼。他的身子止不住的顫，經過二十年的腥風血雨，他還道自己早就習慣了死別，卻不曾想，這一刻，他卻是如此的懼怕死亡。
紅羅顫巍巍地伸出雙手，撫上福康安的臉頰。一片霧氣迅即蒙上她的雙眸，嘴角卻綻出了一朵笑花。
「老天總算待我不薄，還能讓我見你一面！」紅羅的聲音與面上神色一般溫柔似水。
福康安喉頭哽塞，想說話，卻發不出一點聲響。他抬起雙手輕輕握住貼在自己面上的那雙小手，手心中立時有一股寒意直透心頭，讓他那顆心冷上加冷。
福康安仰望紅羅，她那張平素總是嫣紅的小嘴已是發紫，他的心痛得直如千刀凌遲，泛紅的雙目已是一片模糊。他用力裹實手中那一雙冰涼小手，只想渡一些溫熱給她。
「這院子風大，咱們還是進屋吧！」福康安費了好大的勁，才從喉嚨沙沙地擠出了一句。
紅羅面上一驚，慌忙搖頭︰「不！我就在這院子里，我想看這落日！」這是她人生最後一個落日了。
福康安眼中一痛，吸了口氣，極力擠出些笑意，柔聲道︰「好，咱們就在這院子里！」
他拉直身子，又微俯身抱起紅羅，自己坐到了搖椅上。
紅羅雙手圈著福康安的脖子，小臉靠在他的頸項中，臉上覆上一層心滿意足的笑意。只是腰身有些發緊，那是福康安抱著她的雙手太過用力，而他的心跳聲，響在她耳邊，也是又快又亂。
兩人俱沒有開聲。
過了片刻，紅羅忽然從身上模出那塊玉佩遞到福康安眼前，低低道︰「這塊玉佩還是物歸原主吧，日後我不再需要它了！很快我便會見到我的義父，以後他再也不會離開我，有他陪著，我再也不會孤單了！」
福康安不接，抱著紅羅的雙手又緊了緊，虎目之中卻躍出了兩行清淚。
紅羅忍著腰身的輕疼，輕嘆了一聲，將玉佩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福康安的懷里。這塊玉佩系著乾隆與福康安的父子之情，她不能將它帶走。
眼瞧紅羅的唇漸漸由紫變黑，身子也越來越冷，一雙清澈的雙眸漸漸開始散亂。福康安心內懼駭，抱著紅羅的雙手越來越用力，只恨不得將她揉到自己的骨血之中。
半眯著雙眸，頭腦漸漸沉重的紅羅迷糊中似是听到耳邊有人輕輕在喚︰「Cecilia！Cecilia!」
她暈暈沉沉微扭轉著頭，一雙茫然的秀目四下搜索，喃喃應了句︰「Mr.Josh！」
腦中忽然奇怪的想起第一次Mr.Josh給她取英文名的情形。那時他們剛到美國，Mr.Josh說紅羅需要一個英文名字，紅羅便讓他給自己取一個。
Mr.Josh忖了忖，說︰「就叫Cecilia吧！」
紅羅將Cecilia喃喃的重復了兩遍，笑嘻嘻地說︰「這名字真好听！」
「是啊！這是我所知道的最動听的名字了！」Mr.Josh的聲音極是悵然，面上也是深深的傷戚。
紅羅忽地全身一震，鼻息急促起來。Mr.Josh那張臉清清楚楚地晃在眼前，那時她太小，看不懂那些神情，可如今，心頭卻似明鏡一樣雪亮。
紅羅的眼角有些濕潤，Mr.Josh一生足跡踏遍天南海北，可他的心卻一輩子都幽閉在一個領地里，若是那地方也有名字，便是叫作Cecilia吧！他每喚一聲Cecilia，便是往他心中多加一把重鎖。可憐的Mr.Josh，一輩子都這樣自苦！
紅羅睜大雙眼細細去看近在眼前的俊顏，原本那勇猛堅毅面上全是絕望，似是能把人淹沒。紅羅心中忽地大痛。自己一走，萬事皆空，卻要留他一日一日獨嘗苦痛，他與她之間，究竟誰更不幸？
她又伸手撫上福康安的面頰，雙眼緊鎖著他，一字一頓地道︰「公爺，明日之後，盡快將我忘了吧！」福康安大驚，瞪著她作不得聲。
紅羅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誰都說你風流多情，定是有很多女人被你愛過，再被忘了吧！我此生就做一個被你愛過，再被你忘了的女人吧！」
福康安胸中似遭重重一錘，他轉著項上似有千斤之重的頭顱，一個字一個字的從牙縫里擠出︰「我辦不到！」
紅羅眼眶一熱，臉上柔了下來，眼中滿是哀懇之色︰「公爺，紅羅知道自己任性，以往就算是你不樂意，卻也處處由著我，這是我最後一次和你任性了，你就答應我吧！」
福康安心中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只是搖頭，臉上的淚卻滴在了紅羅的胸前。
紅羅還想再說，突然听到門口一聲大喊︰「紅羅！」
福康安與紅羅齊齊望去，就見一臉驚駭的永璘站在門邊。
永璘幾大步跑到兩人身邊，手足無措的看一眼被福康安抱在懷中，面上已是不見人色的紅羅，嘴上喃喃亂語︰「為何會這樣？為何會這樣？」
紅羅眼中一亮，欣慰笑笑︰「想不到還能見十七爺最後一面！」
永璘心中大痛，突然惡狠狠地望住福康安，一把伸手去拽住他肩頭的衣裳，目眥欲裂地吼道︰「皇阿瑪整日說你是定國安邦之臣，這個江山你都保得住，為何自己的女人卻救不了？」
紅羅眉頭一皺。卻見福康安已然仰起頭，血紅的雙眼似是淬了毒一般的恨，厲聲道︰「若不是你起意要爭大位，皇上怎會遷怒紅羅！這一切都是拜你所賜！」
紅羅身子一僵，眼光怔怔落在永璘身上。原來自己竟是因此而喪命的。
永璘卻是遭了雷劈一般，整個人都硬了。他緩緩松開福康安的衣裳，向後踉蹌了一個大步，面如死灰，一雙眼惶恐地瞪著紅羅，連連搖頭道:「不！不！不！」
紅羅瞧著眼前害自己喪命的罪魁禍首，心中一時竟不知該不該恨他。永璘全身都在輕抖，眼中俱是震驚與絕望。紅羅心中忽然一揪，事到如今，再去追究誰對誰錯，又還有何意義？
「十七爺！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紅羅平靜望著永璘，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
「紅羅！」永璘痛呼一聲，面上淚水橫流。心中痛悔難當，當初自己起意爭位全為了要愛護好她，卻怎會變作害她性命呢？
「十七爺！穆敏和顏雪你定要好好看護著，別讓他們再像至謙大哥和寧欣一樣抱憾終身！」
永璘呆呆听著，心如刀割。
「還有，你的心已不清靜了，很久都吹不出絕好的曲子了！若是你找不回原來的那顆心，日後就不要到我墳前吹笛！不好听的曲子，就是在九泉之下，我也是听得分明的！」紅羅的聲音很輕很慢，卻帶著一股子決絕。
永璘身子一軟，重重跌落在地。
紅羅突覺胸口似有火燒一般，呼吸被緊緊卡住，全身一點點在硬，福康安顯是覺出她的異樣，雙臂更緊地收住。她收回眼光，深深凝著福康安，吃力地舉起右手，指月復輕輕摩挲著他的面頰，腦海里忽然滑過小時候听過的一句詩，喃喃地用英語念出了聲︰「我願化作……滿天的星星，好用……千萬只眼楮……來看你……」
詩還未念完，她眼前便全然黑下，手上也軟了下來。
「紅羅！」福康安大喊一聲，用力搖了搖懷中的身子，那具冰涼的身子卻是動也不動。
一直埋頭的永璘猛然抬頭，心神大震，眼前陣陣發黑，呼吸驟斷。
福康安呆呆瞧著嘴角仍綻著淺淺笑花，似是睡著了一般的紅羅，胸口猛地一痛，嗓眼之處全是腥甜，他突然張口，「噗」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紅羅那條天藍紗裙立時觸目驚心。
福康安將紅羅的身子橫抱在懷，緩緩站起，身子卻晃了晃，他微穩了一子，抬腳朝門口走去。
遠遠望去，天邊尚余半邊落日，余暉打在兩人身上，殷紅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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