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遍尋無果後，含曦便一直等著王府那邊的消息。
「秋風葉落本是尋常，卻也無奈……」
含曦滿腦子都是小安的事，幾日等不到消息，就連此刻清掃後院不停飄落的枯葉，也顯得心不在焉，冷不丁被這更加漫不經心的聲音嚇到，抬頭，大少爺照祥正坐在輪椅上，仰頭望著空中飄葉發呆。
「既然注定要落一個季節，何不待它落盡……」
照祥整日悶在屋里讀些腐文酸詩，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文文鄒鄒，比起榮祿來有過之無不及，含曦一下沒明白過來，只能硬著頭皮張嘴，「啊？」
但是她忘了這個酸少爺也是出了名的脾氣臭，見含曦傻愣愣完全不明白的樣子，照祥突然就來了脾氣，斥責道︰「你是哪個房里的丫頭，如此蠢笨，你就不能等這枯葉落盡再掃嗎，像你這般要掃到何時去了？」說完附帶著又咳嗽幾聲。
含曦一個激靈回過神，看了看滿地的落葉，心想到底是誰蠢笨來的，若真等這枯葉落盡，怕是連落腳的地兒都沒了。
不過這番話也只能在心里說說而已，這宅里誰不知道，二小姐婉貞再怎麼得寵，也只能排第二，在富察氏心里，大少爺照祥才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況且單瞅這白的嚇人的蒼白面色，含曦也絕不敢說半點違背的話，只能學著他裝模作樣的酸了幾句，低頭道︰「少爺教訓的是，只是奴婢掃這落葉也並不只為了干淨」
看不見照祥的表情，但是半天也沒听他回話，含曦知道他正仔細听著，便接著說道︰「這落葉，落了便落了，大不了到時掃進框里做柴火燒了。可古人有雲‘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奴婢將這落葉往樹下掃做一塊兒，待融進了土里，不又能重新變作這樹上一葉嗎？」。
「龔自珍的《已亥雜詩》，雖已去了些年頭，可也算不得古人」
經他提醒，含曦才意識到自己的口誤，連忙點頭稱是，悄悄抬眼，照祥的臉色果然也緩和不少，並且還有心情去糾正她的失誤。
含曦這才放心，膽子也大了許多，細細朝兩旁張望。
見照祥不解，含曦這才小心問道︰「怎麼不見蓮香姐姐？」
提到蓮香，照祥一直嚴肅的樣子竟轉成笑臉，應道︰「听我有些肚餓，伊便去廚房煮粥了，等的無趣，我就一人出來了」因為開心，一直蒼白的面色也顯出一絲紅潤。
「倒是你，方才就見你心不在焉的樣子，小小年紀，莫不是遇著什麼煩心事了？」
「啊？奴婢……」听他突然將話題扯到自己身上，含曦也不知該怎麼應對。
常年只有蓮香陪伴左右，因為脾氣怪異，雖然對他人有著強烈的好奇，卻沒人敢走近，如今有個新鮮人兒陪著說話，照祥自然緊抓不放。
無法，含曦只好用了個「我有一個朋友，我的朋友和我朋友的朋友……」諸如此類的代稱，將她與小安以及恭親王的事情說了大概，但是一點也沒期望這個大少爺能給出什麼好的建議。
不過听完含曦的故事後，照祥只是低頭想了分分鐘，忽然語調悲滄的說道︰「知道嗎，雖然從小額娘阿瑪一直很疼我，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快樂」
「？」含曦又懵了，這位少爺的思維也太跳躍了吧
「我身子很不好，每天都必須喝下大碗的苦藥，可所有人都告訴我，喝了藥病就能好，所以我也堅持喝了」
「也因為這樣，我好怕死，好怕就算這樣辛苦喝藥，到最後還是會死」
「我的脾氣變得很壞，有時甚至會打上為我送藥的奴才，其實我一點也不想這樣，可我控制不住」
照祥的表情很痛苦，看得出他真的很恨那時的自己。
「後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我把那些藥一罐一罐全摔了出去，沒人敢攔著我。就在我把最後一罐藥扔掉之後，蓮香進來了」他深深吸了口氣，似乎不這樣他就沒辦法繼續述說。
「我以為會像以前那些人一樣，帶著阿瑪額娘的命令，來勸一個其實心里巴不得快點死掉的廢物少爺。可蓮香只是關上門，然後站到角落，看著我發瘋、發狂……」
「少爺」蓮香拿著毛毯朝二人小跑過來，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奴婢剛剛端了粥，見少爺沒在房里，可急死了奴婢了，今兒個天涼，仔細涼了身子」言行向來成熟穩重的蓮香，這次卻一口氣說了好長一句，臉上滿是緊張。
「無妨，這小丫頭有煩心的事兒，我陪伊說兩句而已，咳咳……」照祥還是像以往一樣說兩句咳三聲，不過此刻臉上卻沒有半點痛苦之色，反而透著知足。
「哎……」蓮香長嘆道︰「少爺還真是一點兒沒變，跟以前一樣愛逞強」用毛毯把照祥圍了個嚴實，復又轉身朝含曦道︰「今兒天涼，就不陪蘭兒妹妹了，萬一少爺壞了身子，蓮香可絕不饒你」話雖說的厲害，可沒半點斥責之意，倒有些嬌嗔意味。
再無心思掃那些落葉，含曦也跟著回了房，推門進去，杏貞正端著書本專心讀著。
見暫時沒自己什麼事兒，含曦也樂得呆在一旁發呆，可照祥的那番話卻一直在心里揮之不去。
「看我發瘋，蓮香卻沒一點阻止，只是淡淡說道‘生的那端，本就是死，既然無法扭轉死的結，何不在系結的時候讓它松一點兒’」
「系結？」
「嗯，系結……我知道自己已經沒幾日活頭了」
「少爺……」
「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既然無論活的怎樣，到最後都是一死，何苦還要作繭自縛苦了自己」
「無論活的怎樣，到最後都是一死，何苦作繭自縛苦了自己？」嘴里反復喃喃這句話，含曦感覺心里的某個地方豁然開朗。
那麼……也就是說，人的命運，無論怎樣改變其中過程，也許變好也許變壞，人在這個好或壞的過程中吃苦或者享樂，但是命運最終的結果並不會改變。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小安的命運就僅該如此嗎？即便她找回了他，最後他還是一樣會消失，不同的只是早晚而已，如果強硬把他找回，是不是也會就此改變歷史，造成不可收的錯誤？
「怎麼辦？」心底涌出一股強烈無力感，這是含曦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
一直以為自己通曉一切歷史命運，卻發現根本無法知曉其中過程，而這些過程曲曲折折，波瀾起伏甚至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足以顛覆整個歷史進展，可最終它們還是回到正軌，就好像恭親王休妻一事，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在掌控全局，其實也只不過按著它該有的發展繼續下去，即便沒有她的存在，這些事依然會發生，然後依然會解決，無論期間怎樣不可思議，故事，依舊會走向它該有的結局
可是，為什麼讓她了解真相的代價，是就此失去小安？
這一生，她都失信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