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溟之北,牧馳大地,傳說,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地方。
他們說那片土地很美麗,美得像一個肆無忌憚敞露酮體,躺臥仰望蒼穹的少女。此起彼伏碧綠的草地是她如緞的頭發,星星點點零落散步的湖泊是她多情的瞳眸,緩緩鼓動牧人幡旗的是她悠然的嘆息。她貪戀地痴迷地一日日仰望藍天,日日對他低訴,夜夜與他纏綿。這天父地母的世間,孕育了種種神奇,他們繁衍不息,維持著亙古的平衡。其中最生生不息的便是天賦異稟,可自由幻化形體的巫族。
自牧馳一路南下,越綿延千里的嵐癸冰山,過蒼茫渾噩的濁苦大海,再跋涉倉黃大漠數千里,便是既往傳說中與牧馳兩相對比的十六世朝。
傳說中的十六世朝,群雄割據,互不降伏,烽火狼煙、吞並紛亂數百年,觸目而望,除那瓊樓玉宇的皇宮金殿外,無不是黎民輾轉、生靈涂炭。
十六世朝分久必合,這番苦難終于在赭國和汝國的對峙形成後暫告一段落。彼時赭國秦姓,汝國殷姓,兩虎相踞,分盤于東西。兩國時有聯姻,時有起兵,但多是小打小鬧,一時倒也相安無事了百年有余。
只是這種相安無事,于兩國歷代當政者而言均只是權宜、苟安之跡。他們無不勵精圖治,招賢納士,遍訪奇人,只等著最好的時機將敵國吞為月復中之物,好成就那萬世的威名。
時間也只是順了他們的呼吸,緩急之中,莫不是風雨欲來的危險氣息。
但無論如何,傳說中的牧馳,傳說中的外面的世界,仍是自由奔放地讓人熱血沸騰,魂牽夢縈。與那瑯嬛地宮,形成的是極端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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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宮,瑯嬛宮,無邊無際,蜿蜒穿梭,高聳平整的石壁如一斧劈成,燈盞整齊劃一雕刻其上,熒熒幽幽,不帶任何繁復的雕飾。石壁間間相隔,隔出如出一轍的無已數計的石屋,石屋里的石壁無一例外被鑿空豎排石道,以充當書架排列書籍。
塵封的遠古的書籍像殉道的教士,沉默而不失嚴苛,居高臨下地看著後來的學士仔細地研讀、剖解他們,為掩藏其中的奧秘興奮、瘋狂。
石屋中央碼放一張厚重的木桌,上面三兩擺放著裝飾地華麗而鬼魅的燭台。
燭火熒然。
剛被送進宮來的小學徒初見這偌大無際的黑暗宮殿,無一例外會覺得壓抑可怖,性格沉靜的會躲在角落,惶恐無助;性格倔烈的會嚎啕哭鬧,傷人毀物;但到最後,無一例外,他們將一一臣服。作為被選中的天資聰穎的證明,他們才會被帶進這智者的桎梏中來,有生之年,與書同棲,供奉血肉身軀與神賦靈慧于這無邊際的瑯嬛宮,直至枯竭。
這就是皇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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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白錦袍的稚子躲在石屋邊上,怯怯地探出一個腦袋,見了屋中依燭而坐的人聚精會神,神色肅穆,心中竊竊一喜,便想矮了身子出外玩耍。
但他的腳尚未邁出屋子,便見桌邊原先埋首的人抬起了臉,兩眼無奈地看著他,喚道︰「晨,莫要出去搗亂,回師父這來。」
命喚晨的稚子苦了眉角,只能悻悻地退回腳步來,不情不願地挪到灰袍師父的面前,口中抱怨︰「師尊出爾反爾。」
伸手刮了稚徒的鼻子,無不寵溺地問道︰「為師怎的出爾反爾了,便是不依你出去玩,便是出爾反爾了?」
稚子道︰「晨兒前日見了好多同齡,晨兒想與他們一同玩耍。」
因了他這霸道師尊時刻不放松的監護,他年至七歲都未交到朋友,這讓他看著外界你來我往游戲快樂的稚子們,分外羨慕。每當看到外面有同齡稚子跑過,他均只能坐在書案上,一筆一筆在紙上發泄抑郁。
而師父每每見了他這般不快的模樣,也從無松口放他出去玩耍過,只是抱了他在懷里,哄著他高興。
師父今日的面色不是很好,他清遠的眉角帶著無限的疲憊,額頭掛著細密的汗珠。但他仍是輕柔地抱他在懷里,一聲聲喚著晨兒,哄了他開懷。
看著這般師尊,稚子心里掠過一絲負疚。他雙手摟了師尊,道︰「晨兒不出去玩,不出去惹師父不安了。師父大概三日未休息,晨兒現在便要師父陪晨兒睡上一覺吧。」
見徒弟極乖巧地寬慰著自己,他心中無限寬慰。可是掃了幾眼攤開滿桌的書籍,眸中有浮上暗沉。他將稚子放在桌上,因放的小心,連自家的手抖都未發覺︰「晨兒極乖,待師父看完這段章節,便陪了晨兒休息。」
稚子看著他圓潤飽滿的額上流下汗珠,看著他帶了點瑟瑟地青灰的嘴唇,忍著心中不安,點了點,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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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回憶不起他的出生,簡單到連到底有沒有父母都回答不出。從他記事起,他就躺在巨大的書案上打滾,沾了墨汁在自己身上畫畫,師父寵溺地刮他的鼻子,為他穿衣束發,然後仔細地欣賞他的涂鴉之作,以證明他收了一個頂頂天賦異稟的好徒兒。
那時候,他矮挫地拿不下最底層的書卷,指著他們憤憤不平,咿呀抗議。
師父握住他的小手,沉默而慈祥。他有著及地的灰白長發,喜著同樣灰白前襟繡了繁復精致花紋的長袍,他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哄著他︰好晨兒,好晨兒,果真是這書可惡,與我們晨兒耍倔執拗,待晨兒長成七尺男兒,定要降服下最高層的來。
每每得到師父襄助,他便歡喜顏開,繼續扶著石壁,歪歪斜斜地觀摩碼放地整齊如一的書卷。
稚子回眸,面對灰白瘦弱的身影粲然而笑,露出稚女敕的剛剛萌發的四顆門牙。
瑯嬛宮里有很多類似師父的人,他們均著灰白的長袍,均有灰白的須發和眉眼。稚童時期,他經常會混淆師父和其他的人,往往看到眼前一抹灰白,就想撒開短腿追上去。師父總會第一時間發現,他會生氣地橫到他面前,蹲子把他抱回去,讓他安分地待在他腿上,不離他氣息分毫。偶爾有人遠遠望他,臉上帶著想親近他的笑容,師父就會無不傲然地抱著他離開,緊緊擁他在胸,逗他玩樂,直到覬覦者黯然離去。
師父說,晨兒是最聰穎的,晨兒是最好的,晨兒是屬于他的,其他任何人休想打晨兒的注意,妄圖把他從他身邊帶走。
他說,他要傾其所學,培養他成黃金學士,在他有生之年,看晨兒頂著萬千榮耀被迎接出瑯嬛宮,指點牧馳,輔佐帝王千秋霸業。
他經常在燭火下拉著他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比劃書寫,一邊書寫一邊發聲,然後微笑著讓他在他的手心里重復,听他不純熟的稚女敕的發音,字字提醒,聲聲更正。師父的手細膩而年輕,骨節縴細而輕盈,握筆在手,暢墨紙上,那手就如得了魔法,靈動地讓他目不轉楮。
師父說這就是智者的手,是智者比外界那些市井蠻夷尊貴的象征。
師父這樣說話時,線條柔和清遠的眼楮里無不得意。可是頑劣稚子,卻出乎意料地安靜地看住他。師父撫模他的臉頰︰我們晨兒是被挑選的最出色的孩子,以後和師父在瑯嬛宮學盡最廣博的學識,成為黃金學士後,被牧馳千呼萬擁地迎立出去,做絕世的謀士,輔佐君王一統春秋,可好?
可好,可好?
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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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到大,師父無不在謹慎叮囑他要遠離燭火,燭火會燙到他,會燒著他,會給瑯嬛帶來滅頂的災禍。因了師父的叮囑,他對燭火抱有畏懼,將它們放在書案離自己最遠的地方。
那日,看著書的師父忽然說很疲憊,一直昏昏欲睡。他甚至忘了他初始的承諾,稱看完章節便哄了他一同休息。他無力地趴在桌上,他喚他師父、師父,他便叫他安靜點,晨兒,安靜點。
稚子便安靜得不發出任何聲響來。
他又說太安靜了,這樣安靜地覺得心髒變了節奏,無端惶恐起來。
他便張嘴為他唱歌,低吟淺頓,一首首均是老師所授。
師父抬起頭來,眸中痛色漸深,他看著桌上素白錦袍的稚子一臉惶恐,面色蒼白,冷汗涔涔,握住胸口的手反復舒張縮緊,伴隨著瞳孔的擴散,說太暗了,越來越暗。
稚子惶恐地去移案上的燭台,一不小心踫翻了其中一台,沾了書頁便熊熊燃起。他愈加惶恐,手忙腳亂地去撲打嗜了書頁瘋狂跳竄起來的火苗。
他發現不燙,不疼,明明手指皮膚融化了,融出森森白骨來,透出焦灼氣味來,他卻一無所覺。
「師父,我怕……」稚子啟口輕喚,目中無助。
火苗烈烈作聲中,灰白的人影趴在案上,他不真切地說︰娘,不要拋棄我。他說,娘,我不是怪物,你帶我出去罷,晨兒再不惹事……。
「師父,我怕……」稚女敕的童聲帶了哭音。
許是火焰的熱度灼到了他,許是嗆鼻的煙味燻醒了他,許是稚徒無助的哀叫叫住了他,那灰白的人影如恍然一驚,坐立直了身子,混濁的雙目中流淌淚水,面對徒兒的方向大叫︰晨兒,快跑
然後轟然倒地,眸中僅有的聚焦散去,面色瞬間青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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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師父就這樣死了。
他拍盡身上最後一抹火星時,雙手只剩骨節,胸口被灼出一個個空洞來,露著森然的肋骨。但沒什麼,他不覺得痛。
師父死的那一天,他第一次發現,即使遇火即熔的身體,竟無絲毫疼痛。
他流淚,不是因為被火燒灼的痛,而是地上那個灰白的身影,那青白的面上突然長出許多鱗片,把他原本清俊的面容整的分外丑陋。可他躺在地上,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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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學士息晨最後看的書章上言︰東方逆鱗巫族顏丑貌陋,生性良善、善妒,喜逐人類貌嬌者。得其喜幸,供其畢生犬馬于左右。人歿,不勝其哀,自散巫靈,以證忠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