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嬛白銀學士息晨的死,除了期間導致的那場火災,只在稚徒晨的心里留下了不能磨滅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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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師父確實是去了,肢體僵硬,面色青灰,眉目難辨。火焰在他身周肆虐,烈烈飛騰,燒灼著木質書案,一路蔓延。
稚子站在他身邊,垂頭望著他,眉發被烈火燒灼。他一聲聲叫著師父,但地上瞬間面目青灰的人,一動不動,連睫毛都無絲毫震顫,仿佛成了一具亙古屹立的頑石。
彼時稚子不知道什麼叫死亡。
但在一聲聲輕喚無果後,他體會到了死亡帶來的孤淒。他停止了呼喚,亦停止了恐慌,身邊不時有紛亂的人影掠來掠去。火焰夾了熱浪在身周恣意奔騰,他不閃不避,不言不語,頭腦空白地站立在師尊的尸體旁邊。
少年在人群中抱胸而站,看著紅焰中身形瘦薄的素白稚子,看著他著蒼白猙獰指骨的手,胸前口口空洞、磊磊白骨,以及那一臉分不得是呆滯還是肅靜的表情。雙手在臂上緩慢彈動良久,和嘴角那抹彎起的弧度一樣意味不明,手指與唇色蒼白得幾近透明,右手中指上帶著銀白的指環。
「公子可是覺得這小兒尚可?」旁邊披一身白色斗篷的人小心翼翼地問道。來這里觀摩這場火災本是計劃之外,但站在這若久,只為觀摩一個失去師父衣形狼狽的稚子,更是讓他疑惑不解。權衡半天,他終于極盡謹慎地問道。
少年依然抱胸而站,合抱胸前的雙手仍是帶著緩慢的節律彈拍著雙臂。但他估模著少年斗篷下的視線,揣摩著他唇角的弧度,他仍然判斷他在看那個神情空洞的落難稚子。
少年與稚子一下成了這屋子里極不協調的兩個靜默的身形。旁人在火急火燎地滅火救災,他們卻靜立其中,對這場劫難不聞不問。
白色斗篷的人良久沒得到少年的回應,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放大了膽量探問道︰「公子若喜歡,老奴將他一並帶走?」
少年雙手一頓,唇角的弧度開的更歡,仿佛他真的在考慮這件事情。
自稱老奴的人,伸手抹了抹斗篷下的臉,擦拭著不為人見得汗滴︰「公子覺得可,老奴這便去辦。辦完我們即可動身,不可再耽誤了。」
少年繼續抬目望著稚子,白色斗篷的老奴靜靜地默立片刻,見少年無呵斥的跡象,便垂手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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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搖晃他,是的,有人搖晃他。扶了他露出白骨的肩膀,輕輕搖晃著他的身體,使得他從仿佛哀傷又仿佛混沌的巨大空白中回轉神來。
他抬起呆滯的雙眼,看著扶肩搖他的來者,一時間,看不得分明,亦听不得清楚。只見得他灰白斗篷下瘦削的下頜,幾近透明的蒼白嘴唇帶了柔和的笑意。
胸口窒了一口紊亂的呼吸般,他覺得心前窒悶的很。放眼望去,穿著灰白長袍的人來回奔走,衣袍、火焰、黑色的影子,忙碌、紛亂、惶恐。不遠圍觀的人群里,偶有三兩個總角稚子怯怯站立,身影單薄,雙手攥拳。他與他們對視,直到他們被人卷在懷里帶走,消**形。
他們躲在他們師尊的懷里,他們焦急地詢問著什麼,他們不安地搖頭;他們叮嚀著什麼,他們怯怯的神色退去,雙手緊摟他們的頸項,安然地趴在他們肩頭。
他的思緒拉回到這火災中,雙眼有灼熱滾落,嘀嗒在地,呆滯的雙眼卻恢復了清明。
他的師尊,死了。
「小徒。」那個唇色蒼白的人帶了生澀的低啞聲音,這樣對他說道,「你失去師尊,尚不能自立,你隨我去吧。」
稚子搖頭。
他俯子,從斗篷里掉出幾縷灰白的長發。他用那帶了銀白指環的右手撿了他身上尚自完整的布料,蓋住他胸口白骨,道︰「你難過得緊麼。」
稚子看了他片刻,見他唇角溫柔地弧度消失,只剩了不明神情的下頜。稚子搖搖頭,撫去他的手,蹲至息晨身邊,將僵硬的身軀緊擁在懷。
他靜立一邊,看著地上的瘦薄稚子理著息晨的面容,試圖從滿是鱗片的臉上理出他原本清俊的面色來。他那只剩指骨的手指劃著鱗片,發出刺耳的聲音,稚子听的一陣恐慌,埋頭在息晨的身上,終于嗚咽哭泣起來。
此時,方才退下的白色人影出現在少年身後,但不及他開口,少年便抬手示意阻止了他。
他來回打量少年和稚子,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得避重就輕地道︰「公子,一切備妥。」
少年又看了稚子半晌,復又帶了低啞的聲線,問了身旁隨從三個問題,他問︰「他叫什麼名字?」,又問︰「他很傷心吧?」,末了,又自問自答地道︰「他會怨我嗎?他會怨我吧。」說完,不待隨從回應,便轉身走了。
很多年後,年老的隨從想起,那竟是公子平生第一次開口說話,而他的三個問題,竟是糾纏他一生的偈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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稚子晨嗚咽著從息晨的身上抬起頭來,發現身邊站了三五的人。他們莫不懷了慈悲傷感的眼神望著他。他們有人蹲體對他說你的師父已經去了,應該落土為安。
稚子問什麼是落土為安。
他們耐心地回答他說便是住到一個四季盛開鮮花的小土堆里,日日朝著朝陽,臥看鳥語花香。
稚子問那是住到紙上嗎,只有紙上才有鮮花與鳥語花香。
他們無不嘆息,又勸慰他說人死不能復生,小小徒兒要接受了現實,擇師另處。
稚子固執地抱緊了懷中的人,說晨兒的師尊唯息晨一人,死生不易。
著了灰白長袍的學士挽著袖子,見狀只得無奈繼續扯了身上的衣物滅火。有人從黑河提了水過來,但無奈路程遙遠,得了累累書籍助勢的火勢又炎焰直上,一時仍分外膠著。
見火勢大有漸增之勢,其中一個少年決絕地閉上眼楮,月兌掉了身上的灰白長袍。旁邊有情急者急急攔住,反被他一個抬手大力甩到了一邊。
只見果了身體的少年背部呼啦裂開,長出晶瑩的鰭,隨而化出了巨大的濕漉的魚身。他毅然撲進火群,火焰吻身之處,伴隨一陣升騰的水汽,無不發出呲呲聲音。人身魚尾的怪獸一邊匍匐爬行,隨到之處,伴隨著悶悶的申吟,蒸騰的水汽,火焰終于漸呈頹勢。
火勢最終得到控制,那化身為魚的人遍體燒傷,被人披了衣衫攙扶出去。四下望去,遍眼焦黑的狼藉,有人翻撿劫後余生的殘卷,聲聲嘆息著。
一人立至稚子面前︰可憐你年幼失去庇護,瑯嬛諸多學士,擇其一人為師繼續修習可好?
稚子摟緊懷中的人,搖頭。
那人問︰你連昆蟻都尚未考取,不能領取俸祿,無師尊撫養,如何自立?
稚子垂下頭,輕聲而堅定地道︰「願終身為瑯嬛奴,求賜溫飽。」
「奴?」見那人眉心深紅朱砂猶如白雪落梅輕點額上,雪白長發背梳在後,深潭雙眼滿含笑意,他點住稚子胸口磊磊空洞白骨,字字道,「稚子又何曾尊貴過?」
稚子咬唇,一時語塞。是啊,何曾尊貴過。生而為人,至此只有師尊一人對他問寒噓暖、呵護備至,師尊一去,他失去依仗,從此孤苦孑立。今日旦夕之間,他便遭喪師、毀身的巨變。時年七歲的稚子,尚不知自己身體的巨變暗意為何,更不知如何安置自家的後事,獨獨寂寞倔強地意圖守衛自己以及自己的師尊。
那人蹲形,伸手捂住他被灼傷的露出指骨的手︰「我為你變個魔法,可好?」
手上一暖,直至心間,待睜眼看去,卻見雙手恢復如初,皮肉宛如新生。稚子年幼,瞪大雙眼,不能置信地看住眼前抱胸站立,眉目含笑的人。
他道︰「喏,這叫無中生有,可好玩?」
抬眼望他,他淺笑晏晏地看著他,雪發朱砂,眉目清遠,不似人間。
「你是,曇?」稚子一剎之間,居然忘記了呼吸。
息晨在世的時候曾在紙上畫了無數的美好與他看,他頹喪于紙上的物體畫的如何逼真都只可觀看,不能親臨,便每每噯氣抱怨。彼時,息晨便抱了他在懷哄道︰「這世上,可無中生有的,獨黃金之曇爾。只待晨兒學至黃金,習了這神奇的法術,變于師父看吧。」
他掘了小嘴問道︰「曇是何人,晨兒從未得見。」
息晨只悠悠地拍著他背︰「曇呢,待晨兒日後見到,一眼便能認得。」
他認定在息晨罹故那天出現的陌生男子是黃金學士—瑯嬛第一人,曇。那是他第一次見曇,也是最後一次。但是很多年後他躺在雪地上,生命彌留之際,望著漫漫飛雪,回憶那個古往今來唯一的黃金學士,卻發現他的面目竟如眼前那風景一般模糊和不真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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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拒絕擇師另處,神情寂寞而頑固。
那天,他在他脖子上掛了指環一枚,澄黃光澤倒映著他深潭似的眼眸,他說︰憐你稚弱,黃金指環保你瑯嬛一生無礙。
黃金學士,曇,領轄瑯嬛,貌美清遠,余,不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