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甲騎兵列兵審閱後,遙遠的清鐘槌了三下,清朗宛如來自天際。
鳥兒只覺得在車內坐了偌久。本就狹小的車廂又兩處掛了厚實的車簾,車內塞了四個人,各自伸展不得手腳,愈發讓人覺得心中憋悶。便是外面或肅穆或鼎沸,亦減不得車內時光的難挨。
據說,此去璨州,途徑七州六府,五湖八川,路程之遙遠,實非一介宮女可以想象。曾聞得幾位一同隨行迎親的宮女探討了說,出了第四府乾興府郡,剩余二州三府均地處荒蠻僻遠,伴了凶山惡水,跋涉委實辛苦。而據說那璨州,別看名兒取的光彩奪目,實際此地僅是赭國極北的一個小州縣,挨了倉黃大漠,遠了繁華興盛的諸大都城,要山無山,要水無水,得了不善的節氣,便是驚風擊面黃沙走,白骨丈內草木朽的淒慘場面。
是了,那璨州,便是白骨之州,那璀璨耀眼的便是那白骨色澤。
她對那璨州無甚多了解,只听說了這些許大概。知曉此州地處赭國極北,挨了大漠,既往十六世朝縱橫合並的烽火歲月在此地發了多起戰役,劫後只余得一派惡風嗚咽,黃沙掩骨的場面。
赭、汝兩國對峙形成後,它原本屬于汝國的領地,但在一次時隔久遠的和親中,汝國將其作為一座城池,名以聘禮劃于了赭國。赭國必然覺得受了莫大的侮辱,便以此為借口,又與汝國挑了戰事,直到打了汝國兩座肥城,才算了事。這般,汝國便是損失慘重,失了公主,丟了兩座城池,兵士又傷亡慘重,從此才老實安分了下來。
出行前,看多了諸多迎親宮女苦了面容議論這般事情,她只覺得自家身世淒慘,前途渺茫,生死未卜。而在世子身邊的那十載年歲,已恍惚得如同水中月,鏡中花,即便看得新鮮真切,也斷是難以觸踫了。
前方的荼羅見挑釁鳥兒遂願不得,顧自透了縫隙看了車外片刻,與思幀說得靖王模樣真的英俊威武,穿了銀灰的鎧甲宛如天神下凡一般,那輕羽軍便是他手中的一面旗幡,他之所指,便是軍之所靡。她說得投入沉醉,思幀卻仍是一副溫和無奈的樣子。她便覺得言之無味,百般無聊。
「你是見過那靖王的,怎的見了這般俊秀的人物,你一點心思都不放心上。」荼羅憤憤地擰了一把思幀,「哪若得我,便是這般遠遠觀望,都收不得自家身心。」
思幀只說道︰「諸王子個個身姿不凡,若個個都收不得心來,那心早就分為七瓣了。」言末,有意無意地掃了鳥兒一眼,「那等王子的福,豈是你我這等命數的人,期盼的得的。」
荼羅甩了她的手,作起掘了嘴︰「便是你看的最明白,想的頂透徹。若日後有了王子屬意于你,我便看你動不動心。」
思幀忙哄了她道︰「好姐姐,你休得笑話于我了。若思幀現在這般境地,還有這等心思,便真正痴妄了。這一去那鬼一般的白骨之州,先不說行程艱難,便是安身到得那地,那歸程,可是你我能指望的麼。」
「便是不打仗,就是萬福了。」言末,終是不可抑制地嘆出氣來。
荼羅見得傷感情動,挽了她道︰「你我幼年認識,情如姐妹,共同侍奉莘妃娘娘11載,今日又橫豎一起遭了此劫,真正的便是緣分了。周荼羅在此起了誓言,有荼羅一日平安,便必護得你一日周全。」
思幀神色一動,紅著眼眶,幾欲落下淚來。
荼羅忙擦了她的眼,自家打趣道︰「只是想不得,怎的我這等顏陋才疏,整日馬虎生事的,也能被選為上女,排入這迎親的儀仗中來。」說著,又厭惡地掃了鳥兒一眼,「瞧的這里,哪個不是容顏秀麗、品貌端莊的。更有甚者,昔日還受盡了世子的榮寵,據說還曾清啼繞梁不憂愁呢。不過,便是對比這等非凡人物,我心下也開心得很,反正我橫豎死活都是這般卑賤宮女的命,不顯得旁人,真正十年河東,十年河西……」
鳥兒顧自閉了眼楮,不與她無聊爭論。只心中好奇,自家到底何時、何事得罪于她,她何故字字針鋒相對,一番怨憤嫉怒交織不得、欲罷不能的情狀?她思來想去,自己無非世子東宮一個身份特殊的存在,便是無名無分、非婢非友、非妻非妾,卻過了吃喝不愁,清閑快樂的日子,也不見得有曾得罪了什麼難纏人物罷。但這個荼羅口口不離世子,事事皆指榮寵,斷是听的迷糊不解,懊惱不堪。
說世子厚待自家是不假,但要言及榮寵,比起那個叫西樓的,她可差得遠了吧。
「西樓……」思及這個名字,鳥兒的瞳孔驀地一縮,伴了暗無止境的潮水,漫上她的心頭。
據說,為表赭國本次和親的誠意,這次迎親的輕儀仗中,端是選了寧蘭君城上下最賦才姿的宮女共九十九人。九十九人,這數目已然不少,她自問無甚才情,都鬼使神差地入了選,那麼那個人呢?
听了前方車夫 啪一聲揚鞭,車身驀地一個歪斜,外界響起了喧嘩鼎沸的禮樂,而她們乘坐的馬車便緩緩行進了。
聞得那司儀又尖聲道︰「輕儀仗,騎乘九十九匹,妍淑宮女九十九名,胭脂水粉、各色釵環、寶鈿九十九箱,珠寶、玉器、陶瓷九十九箱,各色綾羅絲綢九百九十匹。聖崇德宗武宣帝四子毓王閱。」
聖崇德宗武宣帝四子毓王閱。
四子毓王
「啊四王子」荼羅如得了極大的興奮,忙餃了車簾往外望去。思幀眼疾手快,硬是按下了她的手,將之緊握懷中,白了面目低聲怒道︰「姐姐,你真正是不想活了閱禮這般緊要肅重的時候,你若餃了簾子被人望得,保不得今日便落了命在此。」
荼羅清醒之後也曉得輕重,一時也被思幀嚇得老實,垂了手腳乖乖坐立,只口中逞能道︰「這不是,一直未曾見得那傳說中長得一副清蠱惑神絕世面容,人神難分的四王子麼。」
「誒,今日若是能望得一眼,真正是去送死,也無憾了。」
「咦?你這人好生奇怪,你在此落了眼淚是為甚?我方才可未曾欺負你。」荼羅看了前方扶了窗楣、面上汪洋一片的女子,驚訝而嫌棄地皺死了眉頭。
只隔了這車廂,這窗,這簾,他便在前方高處,衣袍翻飛,手舞琴動。可便是隔了這車廂,這窗,這簾,她與他已然生死相離,再見無期。
「錚」
在那鴉雀無聲中,只聞得一聲琴錚,她便知曉他果真在那,而他仍自抱了他的暮四合,彈得他的「巫滄續」。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他不由得這般物是人非、惘然無顧、情至末路,便自家作了一首「巫滄續」,說要彈得與他至愛的女子听,與她白首不離,生世不分。
那日,該是雪落滿地的時季,偶有三兩孤鴉停落枝頭,互相餃喙理羽。世子帶了她與蟲兒乘了紅色的暖轎前往他的齊案府,她餃得車簾,便見得府前閑松般利落清透的少年男子。
他只著了一件羽白的單衣,連小坎都未曾穿得,負了雙手在府前站立等待。片大的雪花和了狂肆的風雨一輪輪掃了他的眉,覆了他的肩,凍得他的發絲結出冰凌來。但他兀自站立,面色清和,眼中溢滿期待的暖意。
落了轎子的世子,看得他這般瘋狂模樣,不由大為嘆氣。他走上前去與他披了自家的狐皮大蓬,她與蟲兒撐了傘跟在身後。
她問得他問︰「西樓呢?」
世子回答說︰「她自在研究她那番古怪的玩意。」末了,言笑甚歡地牽了他的手,走入府中︰「四哥哥今年偌大的雅興,記得蟲兒、鳥兒的進府之日,今日邀得她們前來,弟弟我可真正是沾光了。三年在長宇殿內,哥哥沒彈完的琴,今日續上正好。」
蟲兒問道︰「四王子善琴藝麼?」
世子代為答道︰「枉蟲兒入府三年,竟連這番典故都未聞得,真正該罰,等下便多討幾杯酒喝了去吧。四哥哥為我等兄弟中頂頂富有才藝之人,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而哥哥頂頂愛好音藝,那舉世無二地古琴暮四合現便為哥哥所有,唯有哥哥能彈得那琴沁出紅珠,真正如傳聞所言一般。三年前的今日,你等進府之時,四哥哥正彈了琴與我听,若我記得不差,該是叫得‘塞北吟’吧。便是你等,打斷了我听琴,這一斷,竟是三年,再也未得機會了。」
蟲兒憤憤嗔怪道︰「世子還怪得我等來,你二話不說便將我等關進那長宇去,深鎖宮牆不說,還斷了我等與爹娘的血親聯系。現要罰酒,也便當先罰得你。」
世子怕極了蟲兒那般豎眉冷目的模樣,忙慌慌地道︰「好蟲兒,便你頂是凶狠的了。你便收收你那無人管束的脾性吧,天下哪有人放著主子日子不過,定要做得宮女去的?你便學的溫婉賢淑一點,如鳥兒一般便可,待你我生得感情來,我便立了你做妃子,成親之日便當見得父母雙親。」
蟲兒冷哼一聲︰「做了深宮後妃的,可有得善終的?我自曉得壓不得你以後三宮六院,萬千粉黛,便不存了心思做你妃子。只望我宮女做得妥帖,待得年至二十有五,你放得我返回家鄉去。」
世子與蟲兒在一起,便極是熱鬧,兩人你來我往,斗嘴抬杠,全然沉醉其中的模樣。
而她,只是靜靜地跟了身後,看著前方男子,單鞋薄襪,踩入冰渣寒水的水窪中,濕了鞋腳與袍裾卻渾然不覺。
那日,他應了世子要求,擺了暮四合,淺淺彈得。世子听著,搖頭不滿,說道︰「四哥哥全無用了心思彈于我听,只顧了自家走神了。」
她看得那人望了殿外飛雪的模樣,望得心內發疼,不禁開口攔了世子說道︰「四王子彈得相當好听了。我直直听著,也感出那相守不離的暖意來。」
他忽而落了目在她身上,瞧得她雙頰發燙,滿目羞澀,無處躲藏。
王子言說對了她招手道︰「鳥兒,你來。」
她便定定地走至他的面前,卻不敢直面視他。
他說「你坐我身邊」,她便恍如夢境地坐了他的身邊。彼時,直覺得原來年方十二的少年兒郎,亦可有這般攝人心魄的迷障氣息。她坐在他的身邊,任他環了手,托了臂,牽了一邊手指,彈出音符來。
他說︰「相守不離,這便是‘巫滄續’了,可好听?」
鳥兒點點頭,眉目神色無一不女兒心懷,情動深處。
他暖了眸色,說︰「這便是我要彈與至愛的女子听,我想與她白首不離、生世不分。」
他抬首,望了殿外遠處︰「西樓,斷也覺得好听。」
此廂,荼羅已然听得如痴如醉,渾然忘我,口中低喃道︰「有言說王子這一曲送程,真是送入黃泉,也便甘願了。」
而前方方才哭得身目俱痛的女子,卻冷寂了表情,空茫了神色,說道︰「我便不甘心,就此進了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