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嬛賦 15.寧蘭3

作者 ︰ 如意未央

她年至14歲,記得最清楚的只有兩件事情。

一是當年初遇秦言說。

那日時至黃昏,長宇殿的堂殿殿門敞開著,放眼望外,可以看到偌大的夕陽西沉櫛比的樓宇角閣之間,暖金色的落日余暉沿了殿內的羊絨織錦鋪了一地,輝映那整殿繁華,光影爍爍,讓人如置身夢境。

時年九歲的言說抱了琴瑟走出白色帳曼,停落西樓面前。年少身形只如一株月下閑松,利落清逸,眼角的落淚之痣襯了長睫黑墨的雙瞳,便是一副清蠱惑神的少兒面貌。

他看西樓看得專切,旁若無人,渾然無忌身後高處的世子慢慢地站起了身,身影逐漸僵硬。然後以眾人無暇回神的速度揭了她覆眼的紅綢。

他與她說他叫秦言說,她若不喜歡他的姓,那她可以叫他言說。他說這般話的時候,語聲平寂無瀾,眼中卻如揉了萬千光影在里。

而光影的每段碎影只映了一個人、一雙眼、一種專注。

當時,她看得真切,他每個神情、每個動作、吐落的每個字,都放慢了千百萬倍般,鈍鈍地敲落至她的腦中,使得心口蔓延起莫名的強大的失落,一個不留神,竟似能將四歲身軀折腰生生拗斷。

那種失落,延伸十年,竟演化能更加欲斷不能的淒楚,這是她如何可以預計?

馬車中陷入沉思的嬌貌少女,神情淒冷地皺了雙眼。這一晃而去,竟然十年有余,而她對當年的那一幕,竟然記得愈發清晰,清晰到他眼中的一抹光線,額前的一絲碎發都無所遺漏。從何時起,初始那不能言休但純粹透徹的失落,演變成了如今這心口痛刺、深夜夢魘?

車外聞了儀司尖了聲音宣讀鴻篇禮札,而後傳來清遠的槌鐘聲,那聲音震得她微微一怔,在車內收斂了心緒。此時,她與其他三個宮女所乘的輕儀仗逐漸放慢了速度,馬車四角掛得祈福風鈴打在木楣上,清脆凌亂的聲音又震得她腦袋發疼。

好不容易穩了脾性,又聞儀司高聲宣了什麼話語,繼而車外有迅疾有秩的馬蹄聲海潮般漫過自己的雙耳,想的那情勢便知是赭國引以為傲的輕騎無疑了。

「真正奇怪,迎親儀仗中怎還見得輕羽軍呢。」坐了對面,同她一般裝扮的少女揭起車簾一角的,略略掃了一眼後,目色凝重地嘀咕起來。

馬車內面對面坐了二排,一行四人,前方二人原是攜了手一同上來的,談笑之間聞得兩人原本該是舊識。但鳥兒、身旁之人與她們二人互相是素不相識的。鳥兒一路只顧想了自家心事,哀得自家心腸,身旁那女子置身暗處養神,鳥兒上車時見得她,覺得些許熟悉,不禁多看得幾眼,只見得一臉面皮焦黃枯燥,反應卻甚為清淡冷落,故互相未作得多少寒暄。車內四人本是面對了面坐,肩挨了肩,膝對了膝,眉眼口鼻相對,偶有顛簸還不免挨上旁人,如此這般,氣氛一度尷尬沉悶至極。

現下,見那女子首先說的話來,她身旁看了顯得溫婉穩重的舊識便接了話說道︰「如何不是呢。可見陛下對這次和親真正是費了苦心的。你說對麼,荼羅姐姐。」

名喚荼羅的女子,看著嬌俏調皮,生得一雙忽閃靈動的眼楮,身面嬌小,相較身旁溫婉女子,仿似顛倒了稱呼。見得她抑制不得心中好奇般,又揭了車簾一陣張望,口中咋咋道︰「這好生壯大的場面,一眼看去,竟站了滿滿高牆的人,想是王公貴親,侯門命婦,無一不出席了罷。」

溫婉女子側身點了她的雙手,放妥了簾子,口中嗔囑道︰「荼羅姐姐,現下可比不得在莘妃娘娘身邊了,千萬莫要做得犯了規矩的事,不然你我卑賤宮女,如何自保。此番做了迎親的宮女去,多少也負了我國榮恥在身。」

荼羅偏就生的一副不服管束的脾性,她坐的方位正好見得最廣最全的寧蘭皇都城景,有這般機遇,豈肯放過。自小束了深宮高牆十余載,有了機會出宮,便是做得迎親宮女,便是走得也許有去無回的路,現下便是多看這藍天一眼,也斷無怨悔的。現在站了前方城牆,猶如偶人一般在她面前陳列的,也許便是赭國的全部權勢了。她要好好的看一看,記一記,日後若真正客死異鄉,只做了這冤枉和親的無名死卒,也算曉得為誰而死了。

她又揭了車簾,眯了眼直直地往外望去,口中對那女子寬慰道︰「思幀,便是你小心得緊,現下司儀喊了靖王閱兵呢,放那些身姿颯爽的輕羽軍不看,誰看得我們這小宮女的車簾餃沒餃。我們一是赭國的人,二是為了赭國赴了生死去和親的人,便是死前讓我等看看,也斷不冤枉委屈的。」

思幀聞著,竟多少紅了眼眶,到底是不拉扯著她了。便讓她好生痛快地,看個盡興吧。這說的是和親,說的是迎親,但赭、汝兩國劍拔弩張的局勢從未改善過。誰知道這和親里,藏了多少玄機,將要餃起什麼風雲。這和親,從始至終,竟是一處都不曾讓人心內踏實了過。

「啊」荼羅卻似沒多少離愁別緒,沒心沒肺得仿佛沒有赴得生死的心,只是選了節日坐了車,看得花燈鬧市一般興致勃勃。此刻,聞得她一聲尖叫,餃那簾子的手驀地一緊,轉過偌大驚喜的顏面來,對了車內三人說道︰「世子」

「我方才見得世子了」

聞得世子二字,從始至終不發一言閉目休憩的女子眸色微張,斜了些許視線淺淺地略了前方兩人一眼,又閉上眼靠了窗楣。

鳥兒聞言,也極大地震住了身心。她亦俯身向前,揭了半邊簾子往外看去,一邊問著︰「在哪邊,在哪邊,世子人呢。」

但任是由了她焦急詢問,身後也未見得人回答。鳥兒心中閃過迷惑,便回頭看那荼羅和思幀,卻見那鬼靈的荼羅抱了自家的手,對了身旁思幀一挑高眉,使了眼色,一派得意樣貌。

那思幀只是無奈地嘆得口氣,一副耐她不得的樣子。

看著二人的眉目交流,鳥兒確知自己被人捉弄,但想起自家方才的失態,心中著實惱恨不甘,面色冰冷地道︰「你們這是什麼意思?何故作弄于我。」

荼羅眨眨閃動的大眼,面色無辜︰「你說的誰,我怎听不大清楚。」

鳥兒見她這般蠻橫無恥,正咬了牙欲待發火,但轉念想到此去路程遙遠,日程歷久,與她二人同乘一車,日後難免摩擦相處,現下翻臉算賬斷是不甚明智。呼出胸口悶氣,硬是壓了心中怒氣下來,坐了自家座上,看了那車簾發呆。

那一簾之隔的高處,他可是真的站立,隨了他的父皇,君臨天下?

這14年內,斷然忘不得的其二,便是他了。

那日,在那東宮長宇深殿處,伴了一陣前所未聞得清朗的好听笑聲,她生生地從之前言說所予的惆悵落寞中回轉神來,盯了前方白色紗曼深處,那個越走越近,逐漸清晰的人影處。他一手提了一個鳥籠,一手閑負身後,小小模樣,風姿卓絕,卻與言說清蠱惑神的清逸之姿,全然迥異。

當時,她心中便不由暗道︰為人君者,便是這般樣子了罷。

他終在最後那層飄渺的紗曼後駐足,聞了那童稚而又清朗的聲線,溫柔低問道︰「你便叫得蟲兒,你便叫得鳥兒,可好?」

在那般柔和但不失威嚴的強大氣場中,連原本橫怒了雙眼一副天地不從模樣的潑辣女童也軟了聲音,嗔道︰「世子,為甚人家取了甚好的名字,我們卻只得叫了蟲兒、鳥兒?」

「唔……」帳內的人一陣思量,答道,「我便想將你們如蟲兒、鳥兒地養在身邊,好不叫你們受了淒苦。」

「那叫得金兒、銀兒也比這蟲兒、鳥兒要好听。」身旁的女童星目熠熠生輝,雖然口中仍自抬扛,但已全然無了方才怒目冷對的潑辣模樣。

「汝等愚昧,這金銀便是死物,有誰來的蟲兒、鳥兒快活自在。這偌大天下,無處不是你等的天地。」內里的少兒說得溫委,最後一語定音,「便是這名字,是頂頂好的了。」

隔了單薄的飄渺如霧的紗曼,她看到當年時近7歲,一派稚童之貌的世子滿月復閑情地為了東宮婢女取得「蟲兒、鳥兒」這等荒唐趣名,亦仿佛也見到若干年後在他胸間已然成形的為君乾坤。

那是他一人的,帝王之道。

「既是世子開心的,鳥兒便是開心的。」

鬼使神差地,她听到自己這般回答。

從此,她接受了他的名,在他身邊一待十年。

曾從閑賦灑月兌但放浪無為的三王子口中得知,那年,世子入主東宮,他的父皇問他成為儲君最想要什麼。年幼的世子回答無人得知,但擇日他們的父皇便下令于世子三師,責其遍訪名淑,選品貌兼佳者三童女貢伴世子。這般用意為何,眾說紛紜,**諸妃均笑稱無非小兒習性,找幾個貌美可喜的小女孩兒作得幼年玩伴,免得與了將軍武夫、文人騷客為流,只落得一副或荒蠻或迂腐的脾性。赭國民間傳言此番為變相的選妃,只待覺得世子年幼,正言選妃有失妥當,便舉了其他名目,這三女伴得世子左右,日後非妻即妾。而當年直接負責尋淑的世子三師稱只為得世子尋得紅顏陪讀爾爾,無甚其他。

鳥兒只知道自己在世子身周這十年,只宛如是他長宇殿中的一只鳥兒,他慣了她千萬般的耐心、包容,予她錦衣玉食,予她平安愉悅,卻非婢非友、非妻非妾。

但非婢非友,非妻非妾又如何,她如此這般依戀他。

若言說是痴迷成毒,那世子何嘗不是依戀入骨?

可是便是這般又如何,無論是秦言說,還是世子,她便是這般用了情感于他們又如何。

風馳電掣的騎兵逐漸遠去,應了司儀的宣召,鋪天蓋地震了車身,由遠推近而來,如天雷般震了車身的便是重甲騎兵。赭國兵精于騎,將善用詭,相利于謀,君神于馭,故而經了百年兼並,成了一方霸國,屹立牧馳之東南,與西北之汝國遙相對應。赭國的騎兵分輕騎和重騎,輕騎擅長奔騁騎射,重騎拖了萬千利甲在身,速度、單行不足,但力量、重創有余。

荼羅看得那黑壓壓的人神難辨的一片,喉中干澀,睜了大眼喃喃道︰「這到底是和親,還是便赴了前線打得陣仗?」

思幀也是一陣哀嘆。成為宮女,是第一輪宿命,參與這場和親,是第二輪宿命罷。

見對面的鳥兒從頭至尾一派哀傷落寞,滿月復心事的模樣,思幀與她攀談了起來,她問道︰「這位姑娘,我姓宋,名思幀,從前是莘妃娘娘宮里的,不知你的名姓,日後結伴也好做得稱呼。」

名姓?姓名?

鳥兒一個恍惚。她記得十年前,有個目色深邃誘人淪陷的男人也這般問她,當年她回答他說她叫孤卿,簡單,直接,純粹。那麼現在呢,現在她該稱得何?李孤卿?這個人,有存在過嗎?她連她的父親生死都已不知。鳥兒?這便是世子叫了才不覺得可笑罷。那麼,小鳥?呵,曾經,有個人便是這般小鳥小鳥地叫她,叫她得痴傻快樂,不知尊卑地存了妄想。

鳥兒心中一陣哀慟寂落。忽而轉眼定住了車簾,回道︰「李,鳥兒。」

「李鳥兒?」荼羅面色夸張地大聲重復了一遍,似是不可置信有人竟取了這般名字,又似是听到了最大的笑話,因為有人,竟然叫李鳥兒,她怎麼不叫李貓兒呢。

思幀戳了她,語中埋怨地道︰「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吧,你倒是忘了,曾有人說寧蘭長宇深殿雀,清啼繞梁不憂愁。」說著,溫婉地對了鳥兒道︰「若我記得不差,在寧蘭君城,能取得鳥兒此名的只有世子東宮那位,可是姑娘與否?」

鳥兒做撇了頭,默默地不作聲響。

荼羅似百般不待見她一般,前方扯了謊捉弄她在先,現下見她神色懨懨不甚多言,心中又生了厭惡,她瞪了數眼,便開口奚落道︰「清啼繞梁不憂愁,若真不憂愁,坐這馬車里這番要生不得要死不能的模樣作甚,光看了礙得人眼。」

思幀駁道︰「荼羅姐姐,你這話說的就偏差了。花無百日鮮,人無百日紅。現在你我不也到了成為迎親宮女遠赴他鄉,生死難卜的境地。便休要損傷人家了。」

荼羅卻不依不饒︰「思幀此話差矣。你我只是莘妃娘娘身邊的婢女,這本來便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可人家鳥兒,可是東宮世子的人,便是不進位分都挪了一宮的人伺候著、恭謹著,全然日後**主位的架勢。這東宮世子如此寵渥的人,誰敢動得,我是千思萬想的,替這位鳥兒妹妹覺得天可憐見,這主位美夢沒做成,反倒翻陰溝里去了。」

言罷,捂了嘴巴痛快地大笑起來。

鳥兒拿眼橫了一下,說了句「你記錯人了」,便拿頭垂了肩膀,再也不與她理會。

荼羅听得她那句「你記錯人了」,愈發得寸進尺地嘲諷起來︰「這必是我記錯了吧,鳥兒這樣地大貴人怎的能再這落魄馬車上。那未來尊貴萬千的**主位怎的成了一個婢女要被送去當和親的棋子呢。」

人,果真,經歷了太多的打擊,任何感觸,都會一瞬麻木掉吧。

鳥兒淡淡地睜了眼楮,微微一笑︰「你說的那個人,斷不是我便對了。你便休要再浪費了唇舌在這里嘲諷于我,此番前去璨州歷程久遠,期間不知有無風險,我斷不想傷了和氣在先。」

荼羅悻悻地道︰「反正你的命數是到此為盡了。這不曉得你名字還好,曉得後真不知該笑你還是可憐你。堂堂東宮世子豢養的寵兒,竟落至這般地步。若換我是你,早先晉升位分,做不得妻妃,便是侍妾也可。」

此時,一直在旁閉了眼楮無關是非的女子,悠然地睜了睜眼,只見得一雙秋水翦瞳凝神微蹙,神思無暇。而後,帶了些許疲倦,掛了疏淡的笑意,繼續休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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