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嬛賦 28.海妖(三)

作者 ︰ 如意未央

時近正午,深海蘊藍,凌波微蕩,大日普照之下,嚴酷的寒意也已驅散些許,此時風卷微瀾,白鷗棲棲,正是一派暖和愜意的風情景貌。甲板上正站了三兩侍女,扯了繩索在曬衣物,嘻哈調笑,為這風和日麗的景致頻添幾分人氣。而若干家廝、船夫正拾掇著被這暴風雨雪摧殘得甚為破爛的帆布,忙著搶修船只的損毀,得了令下,好趕了好天氣回程,不至耽誤進度。另有幾許錦袍閑人卻或躺或坐了甲板,享受著這烘人暖意,目光逮了裊娜艷麗的侍女,眉目之中游蕩著好玩的旖旎氣息。

那兩層艙下的屠戮,如同發生在九天之外,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陸潛托了肩上的小兒,踩了雕畫精致的祥雲木梯,一步步走上那裘簾掩映的上艙去。他走的極輕、極穩,沒有一個腳步多余,也沒有一縷氣息紊亂。

魯莽沖撞,一向是公子的大忌。而對于這兩點,陸潛一向做的最好。

坐在陸潛肩頭的小兒,在大日之下緊緊捂了眼楮,慢慢地,不由自主地縮起了身子。

陸潛推開第一道普通的艙門,映了一眼的暖黃裘簾,密密覆蓋,透出內里馨黃的燭光。這簾子由上好的絲緞和裘毛混織而成,乍眼看去,如碼了一簾子的絨花,除了雅致華麗的裝飾作用,它還有著極好的隔冷保暖功效。

陸潛將小兒放了地上,用兩根手指餃了裘簾一角,便有一陣和暖之風混了馥郁沉香撲面而來。小兒應避不及,直直地沖了滿面,只得用手捂了向後大退一步。

但他綁了眼楮,不辨身周事物,不敢妄動,一時又站在了原地,不得進退。

陸潛發現,這個坐了他肩頭的小兒一直用手捂了眼楮,但那白布和面頰上的血漬已然干涸。陸潛一個皺眉,他竟然不知道他何時停止的哭泣。

一路過來,他只靜靜坐在他的肩頭,由他帶了來到此處,日光灼身、光線變幻劇烈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收縮身體,卻毫不掙扎反抗,甚至連一聲多余的驚詫都沒有。

有意思。這種看似乖順,卻月兌離鉗制的感覺,真的很有意思。

陸潛看著眼前這個身量嬌小、光頭赤足、破敗卻難掩風骨的小妖物,嘴角勾起回味綿綿的微笑。

小妖物,失去自己的心,對于妖來說,是不亞于淪陷地獄的哦。小妖物,且看最後降伏你,讓你驚慌失措,讓你改頭換面,讓你舍身賣命的人,到底是誰吧。

吶,公子,這次出海,真正是有意想不到的收獲。

陸潛幽幽地笑著,手上一個用力,在小兒背上重重一推,便將他連沖帶撲地推進了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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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簾後,一張美人抱蓮的瑯玉屏風橫橫豎了中間,兩旁各放了一只青銅螭龍的香爐,此時正焚了紫氣繚繞的清幽伽南。

屏風後的內室便一船艙大小,地上鋪了百花戲春的氈毯,中間擺了一燙金銅盆,盆中正燒了通紅的炭火,灼灼洋溢,烘得內室溫暖如春。內室兩旁對稱擺了三處淺刻雲紋的六足木幾,正中主位上一張漆黑長幾,上方散散放了筆墨紙硯。

主幾左側的窗戶打開,清冷海風不時內灌,沖寒一室暖春。而依了這窗戶正擱了一個漆金木架,架上端端放了一個大的鴿籠,鴿子或進或出,或停或飛,或咕咕鳴叫,或啄食歇棲。

主幾後,十鳥逐日圖下橫了一張長長的臥雲長榻,榻上鋪了上好的滑絲錦衾。小兒被陸潛大力推進來,將瑯玉屏風撲倒在地破碎一片的時候,榻上錦冠紫袍的男子正仰面躺了,面上蓋著書冊,狀似閉目休息養神中。

那聲啷當玉碎,因了氈毯的緣故,倒也不甚犀利。男子聞聲,用手指輕輕撐起書冊,露出一道視線來,緊蹙的眉宇中暗含不悅。

魯莽沖撞,一向是他的大忌。陸潛,一向很清楚這一點,他一向規避得很好。

可他現在,竟然明知故犯。

他看到屏風倒地,玉碎一片,而那裘簾後海藍衣袍一閃,便不見人形。再仔細看那地上,只匍匐了一個衣衫破敗的小兒。

唔?他冒著惹他不悅的風險,只為推了一個小兒進來,然後便功成身退?

男子抬手揭去蓋面書冊,露出沉斂亦不失俊朗的面容,稜角分明而溫潤,雙眉深濃而修長,漆黑雙目如緬顧沉思的星辰,久久化不了思慮一般。他微微蹙著眉,面上仍是帶了不悅,用手輕輕合了書冊放在一邊,便起身落榻。衣袍下一雙修剪齊整、骨干修長的赤足掩裾而過。

他踩了氈毯走至小兒身前,身後稍有拖曳的紫袍上錯金繡了一只若明似暗的麒麟。

「抬頭。」他居高站立,寡淡吩咐,聲音中透著渾然天成、不容抗拒的威嚴。

小兒的雙手撲了摔碎的玉石,正戳了血肉,痛的厲害。但听了這個聲音,他還是乖順地抬起頭來。

他要他抬,他為何不抬。

「唔……」

一聲驚異而意味深長的低吟之後,是半晌沉默。

見到伏地小兒抬臉剎那,男子眼中深蘊不散的沉思終于一個震蕩,如濃霧中終于透出些許薄曦。他蹲去,用手指托了小兒尖削的下頜,左左右右一陣觀摩。看著他的光頭,看著他蒙眼的血漬斑斑的白布,看著那如玉雕琢潤色的鼻梁,再看那如嬌蕊般翕張的小嘴、柔和欣長彎曲有度的細頸、伴隨呼吸高低起伏的削藕鎖骨……

男子放了他的頜,伸手去揭他蒙眼的白布。

但小兒卻抬了扎了玉石的雙手,牢牢地抓住他,阻止了他。高高仰起的臉上,閃過一絲落寞和倔強。

「嗯?」男子又是一下吃驚,說道,「讓我看看你。」

小兒搖頭,雙手用力之余,傷口處又迸了鮮血出來。

「為何?若是你受了傷,我可找得最好的大夫與你醫治。」男子看了那鮮血沿了他藕白的手臂流了一路,直到浸到衣衫,又蹙起了眉頭。

小兒勾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我是妖物,據說,看到我眼楮的人都會變成石頭,從眼楮到身心,你想妄自斷送了性命麼。」

男子聞言,只付了不置可否的一笑,說道︰「本王的性命,由了江山社稷和無數菩薩佛尊保佑著。現在便看看,是你雙眼的妖力強,還是本王的天命強。」

言末,不由分說地伸手揭了那斑駁白布,直直看了小兒的雙眼而去。

這雙眼眸清澈通透,剪睫斜垂,濃墨深蘊,暖玉溢彩,低回流轉,不似凡間。他抬了臉,目中哀戚悲憫,氤氳霧繚,那番驚慌失神,看得人心中不由戳骨悲慟。

男子與這雙目對視良久,直到他輕輕搖晃他,他才收回心神來。

妖物,禍國之妖……

見他仍自盯了自己直直凝視,目中那番來回激蕩的深思何其濃烈,小兒嚇得忙用手蓋起眼楮來。

朱萬說過,見到他眼楮的人,都會石化,從眼楮至身心,寸寸縷縷,分分秒秒,直到喪失自己的身心,一世不復。所以他要他用布遮擋起來,防止別人辨認出他是妖物,也防止他用眼楮無端害了他人。

可是,朱萬死了。

朱萬,他是那樣一個沉默而憨厚淳樸的人。他與那個惡狠狠揚言要賣掉他的呂限遠反目成仇,毆打廝殺後死了。他死在他的懷里,死前仍隔了白布,細摩他的雙眼。

又一個人,為了保護他,而死去了。

「你叫什麼名字。」又一個人這樣溫柔地問他,他的名字。

小兒不由得笑了起來,一笑一哭,連自己都悲喜難辨,他們看了他的眼楮,然後問他的姓名,然後為保護他而死。

「暖初」小兒放下了手,目中流淌著淚水,充滿孤寂倔強之色,「我叫卓暖初。你若只想知道我的姓名,我現在便告訴你,而後,煩請放了我獨自離去,再不會見。」

听了最後一句,男子的面色難看地陰沉下來。修長的雙眉既苦又怨地糾結在一出,擰出深深的川字,他抓了他的手臂︰「獨自離去,再不會見好一個獨自離去,再不會見本王便是虎狼猛獸麼,怎的你們一個個見了本王,便想著要永別決裂,這是本王要追了你們吞吃你們麼。」

他雙手用力至極,箍得小兒臂上吃痛不已。

見小兒忍得面色蒼白,男子一個遲疑微頓,微微松開了手,卻不真正放手。他寬了眉色,眼中溫潤一片︰「我叫王孫,秦王孫。我是赭國的世子,你也好生記得,千萬莫要動了心思逃離我去。」

「天厚地廣,莫非我土,縱是天涯海角,我也會用世子的天命,將你追回,束縛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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