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探祿看了看手中的雙戟纏螭密令,雙手緊緊握了藏在袖中,忍了芒刺寒意在身,一咬牙餃袍退了出去。
他當初讓自己半府死客、親信,甚至心月復扮了家廝模樣隨自己出海,以提升控制這次行動的籌碼,怕是從一開始便果真打錯了算盤。
這陸潛,平時只看他貼身隨了公子左右,面色平和,無甚過大架子,舉手投足干淨利落,好似懷了一身武藝,只道他便只一介保鏢武夫。那一聲大人,也只是看了公子的面,出口撐撐場面而已。
他素認為,他將局面掌控得不錯,除了這場出其不意的暴風雪。
可是,他竟然繞過了自己所有耳目,毫無訊息到了現場。至此,他便知道,自己的掌控出了漏子,所有的手中把握,怕是要從這漏子中一寸寸流失了。
可他不知道,這一漏,他連家底都被餃了出來。私吞巨餉,若不陪上九族,光自己這個腦袋哪里夠掉的?
這陸潛,是何許人?他對他一無所知,但他對他好像如數家珍。這朝廷中,上至官丞,下至府縣,他自問不知道全部,也至少知道八九。可是姓陸名潛的,便是這姓名,都是前所未聞。
他是誰他不知道不要緊,他只要知道,自己的命在他手上便好。
現在,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和烏紗,他已經沒有余地。畢竟,自己的命和榮華富貴已經危在旦夕,一念之差便要全盤顛覆,連再次翻本的機會都沒有。而親信、心月復,有錢有勢便可以再培植。
站了艙口的阮探祿閉上雙眼,一向老當益壯的身軀顯出無限佝僂頹敗來,他拖了腳步一步步從俯跪的家廝中走過去。前方站著那個神情乖張、涉世不深的佷兒。
百人,加上敏兒,一共整整百人。
「敏兒。」阮探祿無限憊倦地開口叫道。
敏兒聞聲,目中擔憂驚慌一散,忙扶正了頭上絨帽,口中應聲叫著叔父,急步跑上前來︰「叔父,那海妖可神奇?可真正是如他們所說雙眼能放出厲害的光來?」
海妖……
呵,到了這步境地,他竟還膽敢妄言談論海妖,子蠢如斯
子蠢如斯
阮探祿眸中狠怒一閃,提手而上的短匕便直直插進了佷兒月復中。
伴了刺耳的利刃分筋剝肉的沉悶噗聲,敏兒睜了不能置信的雙眼看了這年邁的叔父。他自小頑劣蠢笨,時時惹了父母無奈生氣,父母便將他托付予叔父栽培,叔父雖然不免嚴苛了一點,但待他自比別人寬厚。便是他再不濟,他也頂多掌摑訓誡,或令其面壁思過。可是,現在……
敏兒垂頭看了看月復中沒衣只見刀柄的短刃,再看到那只蒼老微顫的手,才覺出月復中熱血奔涌的劇痛來︰「叔父」他用盡力氣,面目猙獰地恨聲喊出這痛怒心中的稱呼。
「敏兒,馬上就不痛了。」
阮探祿雙手執了短刃刀柄,刀鋒一轉,一道直直的橫切劃過。佷子的血,血污奔濺,噴在他青藍蟒袍上成了黑紫一片。
「奪」的一聲,伴了敏兒仰面倒下,那短刃浸血露出寒芒,直直定在船板上,微微顫抖搖晃著。
家廝目睹了這一幕,驚恐之余也深知自己命運,頓時混亂了四下奔逃起來。看到過道里蜂擁而出的玄甲執刀的兵士,看到他們合了面夾只露出一雙雙黑洞般的眼楮,刀刀鋒芒直逼眼前,家廝避無可避,只能一一靠了退回死角去。
阮探祿顫巍巍舉了手中密令。
「殺」一執刀而站、身形魁梧剛硬的領兵,嘶了低啞,見令發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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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卸那點搭蓋掩藏的艙板廢物,對陸潛來說,不算難事。
陸潛舉了手中蠟燭一步步慢慢走上前去。遮蔽除去,那陰暗便在幽暗動蕩的光線中一寸寸退去,逐漸暴露出兩個人形來。
一大一小,一黑一白。黑者身形巨偉,粗葛衣巾,身下一灘烏黑血跡,四肢僵硬青黑,看那微張難合的口唇,半開散大無神的雙眼,顯然已經死去半時。
那身小白衣者,抱了尸體躲在更近里的角落中,頭上正擋了一塊木板。依稀見得,白衣顯然破敗不堪,露出細長柔軟的四肢。那頜上陰影中,見他面上雙眼纏了白色紗布,露出點點腥紅,兩道血水劃頰而下,沿了尖細的下頜滴答掉落在尸體手臂上。
他胸口略略起伏,嘴巴隨了不能抑制的錯亂呼吸半開半合,全身戒備地轉臉望了他的方向。
陸潛的目光反復游移在那柔小的肢體,那精致的嘴和下頜上,他彎腰凝視良久,忽而彎弧一個冷笑,然後伸手餃去遮蓋他頭部的最後一塊木板。
木板撤去,光線一變,如被火灼般,小兒口中驚呼,本能地抬了雙手去掩蓋自己的眼楮。
看到那顆光光的頭顱,陸潛眸色一沉,面上帶了震驚、失望和思慮,然後一箍鐵手,將小兒從藏身之處扯了出來,讓他完完整整、清清楚楚暴露在自己視線下。
燭火搖曳,這小兒約莫九歲光景,他抬了頭,好像正慌慌地看了他。
即便年幼身小,即便衣衫襤褸,即便赤腳光頭,即便身上敗血污雜,但那且柔既弱,既憐又惜的禍國之魅,已然自成于髓,便是現在這般落魄驚慌,瞧得他陸潛都心中深窒、意生呵護。
呵,只是這不著存絲的頭顱,倒是真正有意思。
陸潛神思一晃,再次定楮看那小兒時,已經恢復了一貫沉穩冷靜的本色。
外面的廝殺聲漸漸頹靡了下去,這場屠戮,比他所預料的,時間稍稍長了一點。
陸潛一個橫抱將小兒抱在臂中,讓他穩穩坐了自己的肩上,抬腳走了出去。
他現在便要帶他去享受屬于他,祭奉于他的血肉盛宴,身肉模糊,肢軀殘連,碎頭裂顱。被刀劃開的肉軀玫瑰張口吐舌,涌涌地吐著血汁。魂魄隨了體溫逐漸流散至空氣中,纏了濃厚的血腥,繾綣留戀,嗚呼哀叫。這屬于死神的盛宴,獻于妖物,是頂頂合適不過的了。
他站在艙口,手擎燭燈,現在這里已經安寂無聲,好像之前的屠戮廝殺只是一時幻覺。兵士已經身退,這是他訓練的死士,他們不會多一句話,也不會少下一刀,他們辦事,他從來都是放心的。
眼前除了身目難辨,死狀各異的百具尸體,再無其他。
陸潛的目中露出滿意之色。
他將肩上的小兒放了下來,讓他赤腳站在這在冬季寒意中尚未冷凍成冰的溫熱血流中,伸手揭下他覆眼之布。
「妖物,好好看,這便是你日後要走之路。」他在他耳邊如蠱如魅地低聲訓說。
小兒的雙腳逐漸適應了血流,默立半響後,原本微微顫抖的身軀也漸漸鎮定了下來。只是,那從面頰流下的血水,滴答落地,從無間斷。
陸潛笑著,再次與他綁了白布,然後托了他,一步步走上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