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低吼地如在耳邊打了一計悶雷,嚇的擁了一身大襖遮掩身形的人合著雙手仍不住發抖,好像全身的恐懼都被那一聲怒吼炸開了。他扯了故意改變的粗嘶聲線對黑影說道︰「你可知他們為了掩藏這個妖物的消息,殺了多少人麼,整整一百人這是屬下用命換來的消息,豈敢有錯。」
黑影的殺意頓緩,但他仍沉啞著聲音,字字切齒︰「但他不是卓暖初,我找的是卓暖初」
那人張口急辯,遮掩面目的大襖下涌出噴薄白氣︰「看那小妖的情勢,世情知道的甚少,連自己是雌是雄都分不清楚,憑他這般,竟能破陸離、出瑯嬛,公子可不覺得極度蹊蹺麼。依屬下所見,這背後定有諸多牽扯,而公子要找的卓暖初亦在謎團之中。」
黑影一個順手扯住那人衣袍,拎了手中,竟直直地讓偌大身軀月兌離了地面,那人重重地喘著粗氣,但也強自冷靜。
黑影拎了半晌,指節關節嘎嘎作響,他逼視著袍下深藏的雙目,良久,又含了喉中雷鳴般的啞沉聲音道︰「不知世情豈不正好,如此無知蠢廢,哼,便是叫他改口喚爹娘都為時不晚。現在留了他的命,日後再讓他百千倍加以回報,舍身賣命,赴湯蹈火。」
「公子息怒」
「息怒?」黑影冷笑,仿佛覺得這個勸阻極為可笑,「呵呵為一個蠢材動怒?哈哈」接著,語聲一冷,復又問道︰「除這廢物之外,你們還撈到了誰」
「只此一只,再無旁物。」那人一聲嘆息,「朱萬在裝船的時候撈到了這只妖物,將他藏在下艙那堆尸體堆里,若不是呂限遠好奇跟蹤了他,那朱萬便能帶了妖物瞞天過海。朱萬先答應了呂限遠賣妖分贓,後不知為何變了意卦,兩人便起了殊死廝搏,故驚動了些許人等。陸潛那老狐狸用一只手指就能掐出大半個江山,看到如此上妖,豈能不好好掂量他的用處,故而他將此妖獻于那位公子,同時滅我一百死士,封藏妖物的行徑消息。」
「陸潛是誰,那位公子又是誰。」黑影終于松手踫一聲甩開了他。
「能置辦這等豪船,能進出瑯嬛糾察這等案情者,必是極富極貴,屬下只能斷言他必為秦姓。」那人的腳終于著了地,他忙牢牢抓了一旁船欄,穩住自己的身形,「而那陸潛,屬下只知道他來自寧蘭君城,偶爾受命負責瑯嬛部分整修,余者,一概不知。」
言及此處,他語聲一片冰涼戰栗︰「但屬下亦深知,此人萬是得罪不得。」
海面有極猛烈的風吹來,懸頂天穹處的熹微也被層層涌過的烏雲淹沒。黑影一身蒙面黑色單衣,獵獵風動,他靜默無聲地望著暗沉的海面站了許久。
那啞音變聲的人在冷風中不禁一陣戰栗,與黑影說道︰「公子,你身體尚未盡復,此處風大人雜,請公子暫且回屋。屬下必謹慎行事,盡早探出卓暖初的消息來……」
黑影卻抬了抬手,聲音低沉地無半絲波瀾︰「呵,不過區區一個卓暖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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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覺得額上的清涼真的徹底散透了,于是,身上又如窒似裹地包上熾熱來。雙眼半睜半合,眼前的黑幾、簾幕以及咕咕作叫的鴿子,均在圍了一個圓圈晃動,看得久了,腦子又變得沉痛無比,只得閉回眼楮去。
眼幕剛合上,又浮出那日的情景來,這虛虛實實,恍恍惚惚,一時竟分不得既往現今,幻景現實了。
他被那個栗發少年半抱半拖游了一陣,陸離閘最終淡出視線。
恍惚中,只見有個清和疏淡的黑發身影,一直站了遠處微笑望他,不走近,亦不說話。一襲月白衣袍散了水中,幽幽飄蕩,如初綻之花。
思念一轉,便想起鯤之前說過的曼珠沙華,那所謂的彼岸之花。
他曾說,人死之後,站了彼岸,隔了花海曼珠沙華,能回眸再見想念之人一面。
他曾說,若舍了身家,從了那人的姓氏,那人站在奈何橋的彼岸聲聲喚得,便可不至于罔顧了自家身心,走入一步一淪陷的黃泉忘川去。
他曾說,若你做我的小媳婦,我便喚你暖初,卓暖初,可好?
顰笑回眸,奪目亂神;嘆息唇語,彌耳不散。
一幅幅,一幕幕,一聲聲,斷續錯落,如有千萬只既悲又暖的眼,如一只只既念又怕的手,在各自撕扯著他。
頓時,他窒痛交加,頭脹腦裂,呼吸張口,便有無盡的海水灌孔而入。他怔怔神迷,意欲伸手觸模,便見那眼、那手、那身影霎時化為泡沫,被那串游而過的雲母一一攪散,再無所蹤。
那時,隨著意識的渙散,他有過一瞬的釋然。
這般死去,倒亦極好,否若日後日日思念不得,相守不見,愧負煎熬,該是如何淒楚難挨。
只是那一剎,抱了他急速游動的少年仿佛亦快耗盡體力。他用唇貼了他的耳朵,虛弱而疲憊地問著︰「你還好麼,還挺得住麼?」
他覺得自己仿佛無力睜眼,又仿佛好像點了點頭。
貼了耳旁的唇柔軟地開合翕動︰「不要害怕,我們出來了。」
他覺得自己的眼楮漫起了一陣熱涌,卻只能軟著四肢,沉在這片海中。
我們出來了,我們出來了,可他呢……
少年似乎疲憊至極,他暫時停止了游動,任何自己抱了他在水中漂浮著,「他將你托付于我,我會好好照顧你。你要等我去找你。」
良久,他一聲慘笑,說道︰「做妖如何不好。我可抱了你逃離瑯嬛,可在水中與你說話,可用無比長久的時間去找你。」
他的聲音轉而沉迷,自言自語︰「若我找到你,你定要隨我走。我們去牧馳,找個小角落,只待你與我,過我們妖物的日子。好麼。」
忽而,他似乎蓄積足了力量,抱了他又是一陣上沖。最後,趁自己意識尚清,還能判斷水面距離的時候,將他身上的包裹取下背在自己身上,俯在他耳邊最後說道︰「你要等我。」
然後用盡全身余力把他往上重重一托,硬是抵抗了往下覆蓋的無窮壓力,將那綿軟無力逐漸陷入昏迷的人扔出了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