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褪去，墨色凝碧。彰德郡城的夜，方開始。
九曲風荷。九曲之依水長廊，四季之不敗清荷。這是彰德郡最出名的雅苑之一。何謂雅苑？風雅之場所，是人皆可理解。
李明月一身紫色綾羅，裹著月白披肩，雍容地漫步在迂回的九曲長廊，身後緊隨著兩名短襖之年輕女子。這是她的地盤，她的產業，她開的雅苑。與這里的其它女子截然不同，她的面龐白皙而恬靜，她的神態隨意而淡然。
九曲長廊的盡頭，是一汪開闊的望不到邊的湖水。輝映著滿月，閃爍著盈盈的波光。
湖邊停泊著若干畫舫，或華麗大氣，或古樸小巧。畫舫上燈如白晝，人影橫斜。再往湖心望去，是一只更為大些的畫舫。這只畫舫是專供雅苑的女子表演用的。更遠處的湖面上，是綿延不斷的瑰麗清荷，輕盈地隨波逐流。
李明月登上其中一只最大的畫舫，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了下來。她隨意地拎起桌上的別致酒壺，滿上一小盞，在嘴邊漫不經心地輕輕抿著，目光在湖面的畫舫間游離。
「東家小姐可算來了，今日紅袖準備了排好的歌舞，還請小姐過目。」
眼前的女人，三十出頭的年紀，體態豐盈。她是九曲風荷的日常管事，黎清清。與任何人交流之時，均面容含笑，言語得體。這是李明月欣賞她的地方，不卑不亢，凡是恰到好處。這樣的下屬用起來最省心舒服。
李明月略略側過頭，眉角上揚︰「黎姑姑，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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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清清很快便吩咐了下去，將紅袖的歌舞安排為下一段節目。
杯酒入肚，絲絲香甜，絲絲嗆口。
明月半倚在軟軟的椅墊上。
紅袖？十一歲出道熬到十七歲終于出了頭。可她又能紅幾年？一個女人的青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絢爛的是開放的那一瞬間。可那一瞬間轉瞬即逝，風吹雨打、斗轉星移之後，始終會隨風消散。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好的時光，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過去了。
這些女人，都是我的搖錢樹。她們使盡解數，推陳出新。她們在為自己博一條出路的同時，我都是直接受益人。她們為我帶來大把大把的銀子，這便是我要的
一個成功的女人床上，不是有一堆成功的男人就是有一個極為成功的男人。
大金國的天下，是男人的天下。在這樣的次第中，一個女人最好的出路只有嫁人。可惜，她們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們是雅苑女子，最沒有社會地位的雅苑女子。封建的皇帝老兒可以霸佔弟妹、霸佔兒媳，卻又提出女人要三從四德的理論。大金國雖然沒有周邊的南宋、大理那般封建，但她們無可依靠，無可選擇，被禁錮在這小小的圈子里，難以月兌身。
紅袖是強勢的，一個女人能叫一群人坐不住，這就叫本事。就算在這樣的煙花之地，也能步步扎根，這便是姿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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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袖從九曲長廊上緩緩走來，由遠及近。
她的發絲披散，戴著鵝黃嵌絲頭紗。額間，淚形貓眼石在夜色中閃動。她的衣著，如大食國的舞娘般，充滿誘惑。薄紗輕覆，寬大的細褶群，全是鵝黃色。大片的肌膚，若隱若現。無數細細綴著的輕巧金色珠片，腳果銀環下系著大顆鈴鐺，和著腕間、腰上的小鈴鐺玎玲作響。
廊間，聲色流轉，在花疏燈影間，她似一朵妖冶的罌粟。
她的出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目光流轉，明月悄悄地掃視了一圈。在場之人均是一臉驚艷之色。很好她的心底微喜，紅袖今夜的表現，應該能夠為自己帶來一筆豐厚的報酬。
湖上，夜風漸起。
畫舫上的簾幔，此起彼伏，四處蕩漾。
絲竹之聲漸大。紅袖登上中間的那只大畫舫。
明月微微一笑。
這歌舞，是她親自給紅袖編的，帶著異域風情。一年前她隨舅父的商隊途徑大食國時，便命人畫下了大食國舞娘的衣著配飾圖案，回到大金後再命人照著圖案做了大食女子的衣衫，今夜用在了紅袖身上。
彰德郡有若干煙花之地，而九曲風荷便是其中的極品。但凡能夠出入這九曲風荷之中的，大多都出手不凡。賺這些福貴公子哥兒的錢，是個心安又理得的事情。
神秘的音樂，婉轉的玎玲，少女魅惑的姿態。清音片片，落在觀者的心上。還有，那歌唱。低吟的，像絲綢，滑過听者的耳際，柔的曖昧。斷雲依水，清荷相倚，渾渾如醉。
紅袖跳得酣暢淋灕，唱的如泣如訴。每個轉身，都瞥見那些畫舫上的人，如痴如醉的目光。他們眼底的赤luo，將紅袖的肌膚，徹底撫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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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漸緩、漸止。
紅袖，柔軟的身段，收姿，立在台上。
畫舫上的觀客，仍然沉浸在方才的歌舞之中。
明月淺笑，眉目之間是滿意和贊賞。她輕輕擊打手掌，接著，周圍也響起了不絕于耳的贊嘆擊掌之聲。
黎清清這個時候便站在了紅袖的身邊。她對著四周微微一幅，笑道︰
「各位客官，今日我家紅袖姑娘的歌舞，表演得可好？」
「好」「好極了……」
黎清清雙手並著廣袖揚起，復下落。
周圍的聲音隨之小了下來。
黎清清粉黛舒展，含笑說道︰
「那……就請客官們出價了。誰出的最高，便可與我們紅袖姑娘共度今宵」
「哦……」
畫舫上到處彌散著起哄的聲音。
「我出白銀五十兩」
「一百兩」
「一百五十兩」
價錢在升高。明月的心情也在升高。
雖說是一夜，但這樣的表演，這樣的風頭，至少也能值三百兩紋銀。
「我出白銀三百兩」
最遠的那只畫舫頭上，站著一名年輕的男子，身著淺灰色長袍。他的眼楮很清澈，像是一個淺潭，波光粼粼；他的目光亦是柔和，看到哪里似乎哪里就吹過一陣暖風。
明月遠遠地看著，也覺得指尖溫暖了起來。就他這副皮囊，就他這口價格。不過是一夜罷了，也不枉紅袖的一番努力。
「四百兩」
不遠處的一只畫舫上，又一名年輕的男子站起身來。此人一身藏青色錦緞長袍，繡著華麗的孔雀棲牡丹，一張冠玉般俊俏的臉顯得很貴氣，瀟灑倜儻。更重要的是，他出手不凡。
「五百兩」
先前的那名淺灰衣衫男子，緊隨著又開出了五百兩的高價。
明月的目光，在幾只畫舫上來回踱著。打心眼里說，今晚的結局，她很滿意。客人給紅袖開出的價格，在她的估模之上。
紅袖微微低下頭，臉色緋紅。
這樣的場景，是讓所有雅苑女子都羨慕嫉妒的。
淺灰衣衫的男子，斜靠在畫舫的欄桿上，舉著手中的杯子品酒，他的神態很怡然，好像不是身處雅苑，而是身處于一個世外桃源，周圍的也不是看官與嫖客，而是翠色欲滴的青竹，清香宜人。過了片刻，他撇下手中的酒杯，站直了身子，對著藏青色錦袍的男子作了個揖，十分恭謙地說道︰
「這位公子有禮了」
藏青色錦袍的男子，也點點頭，拱手回了個揖。
淺灰衣衫的男子見此，臉上有一絲喜悅之情，繼續說道︰
「小生並非彰德郡本地人。只因與紅袖姑娘相識，便年年來看她一兩次。還請公子賞臉，高抬貴手，給小生一個機會。小生感激不盡」
藏青色錦袍的男子，低頭，略略思慮了一刻，復抬起頭，作揖道︰
「好罷。既是如此，君子當成人之美。公子，請「
淺灰衣衫的男子又是恭恭敬敬地回了個禮，道︰
「多謝公子」
站在一旁的黎清清看場面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熟練地打起了圓場︰
「今兒晚上，多是恭謙禮讓的公子啊那麼，如果大家沒有異議的話，紅袖姑娘便可隨這位公子去了。只是……這銀子，要先交到我手上咯」
淺灰色衣衫的公子輕笑，在眾人的簇擁下，上了中間那只大畫舫。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至黎清清的面前。
黎清清雙手接過，正反仔細辨別之後，笑道︰
「公子夠爽快今夜，紅袖姑娘便是你的了」
下一刻，那位公子便牽起紅袖的手，在一片歡呼雀躍聲中，徑直離開了畫舫。
眾人繼續飲酒，繼續猜拳，繼續看下面的歌舞。
方才那兩人為奪一女的場景，仿佛也已煙消雲散。
明月望著走在九曲長廊上的一對男女，漸行漸遠的背影。
片刻之後，她的目光移開了。她也繼續飲酒。
這便是雅苑中的女子啊……她們都不知道對方是誰，只要對方有足夠的銀兩，便可帶走她們，共度良宵。她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游戲規則。
這里所有的女人，最終的願望，都是離開這里，謀一個歸宿。但她們都知道，這很難，很難，很難。不知道剛才帶走紅袖的男子，會不會給紅袖一個前程呢？
我希望她們可以被帶走，一來她們可以月兌離這樣的圈子，不以賣笑、賣藝、賣身為謀生手段；二來，她們的離去也會為我帶來一大筆可觀的收入。這樣皆大歡喜的結局，是我們都樂然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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