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花鎮是大夏津門郡的一個小鎮,由于流花鎮前有一條貫通南北的流花河,于是流花鎮便成了繁榮的商貿之地。舒殘顎但凡南北貨運的,到得途經流花鎮的時候,都會上岸打個尖,或是采買東西什麼的。
南北客來人往,自是有那見多識廣的人,也自是少不了附庸風雅之士,于是,當碼頭上忽然之間響起彈琴之聲,除腳夫以外,一些閑著也是閑著的人不由都依聲圍了過去。
琴聲纏綿,但見一株傾斜而下的盛滿粉紅花瓣的桃花樹下,放著一張矮桌案,桌案上放著一架都落了漆甚為斑駁的古琴,一個一身深藍綢袍戴著白玉發簪的年輕公子正在垂眉輕彈。
琴音依依,猶如離別已久的多情男女的喁喁私語,又如無盡悵惘的思念,悱惻婉轉,是一首從未听過的曲子。然那韻律實在迷人,眾人不由都听得如痴如醉,就連不懂音律的腳夫,也忍不住停下腳步駐足傾听。
終于,隨著最後一個琴音的滴落,人們跟著沉靜無聲,過得良久,忽然之間就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大家連聲叫「好」。
「雖然我不懂什麼琴啊曲的,但是公子這曲調听著極為順耳,老留連在人腦海一時不去,不知此曲名為何?」一個一身短打扮像是管事模樣的中年男子當先好奇問道。
年輕公子聞聲抬起頭來,卻是一個清爽溫朗得像藍天上一抹淡雲的男子,他眉目間此時帶有幾分郁郁之氣,氣質卻是雅致,像高崗上迎風的翠竹,清逸而干淨。
他略帶迷茫地笑了笑,「此曲名我亦是回憶了好久,好像是叫梁祝,至于為什麼叫這麼個名字,我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一听他如此說話,旁邊一個約莫六旬的老者疑慮道︰「公子說想不起來了,難道公子是得了傳說中的失憶癥?」
他不過是試探著的問,哪料那年輕公子卻頗為認真地點了點頭,「老伯說得沒錯,已經整整一年了,應該是遭了難之後,我就記不得前事,不過奇怪得很,這曲子卻是記得一些,最近才能彈得完整,所以才四處游走彈將出來,就希望有那听過的人,能知道它的出處,說不定我就能以此找到我以前的來歷。」
周圍的人听得大驚,世間竟然還有這等忘卻了前事的人,真正可憐得緊。
一個青色長袍像有些身份的長臉老者問道︰「那公子可記得自己的名字?」
年輕公子很抱歉地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眾人嘆息,那老者憐憫道︰「公子連名字都沒有,平日別人該如何稱呼呢?」
年輕公子一笑,忽然從懷里拿出一塊幾近透明的黑玉石,黑玉石上突起部分應該是雕刻的字,年輕公子將黑玉石呈給青袍老者,道︰「這個是我一直捏在手里的,遭難的時候都不曾丟失,應該是可以證明我來歷的重要東西,上面刻有字,名為九雅,我一時記不起自己的名字,便依這個給自己起名九郎。」
那老者看著黑玉石眼楮一亮,他走南闖北,可謂見多識廣,但是這種產自南天門而且極其稀有的黑玉石,他卻是只曾在別人口中听說過。眼下這塊黑得透明穿著絲線的玉石,分明是玉中極品,世間少有,那麼由此可見,這位自稱九郎的年輕人以前的身份定然非同凡響。
他顫著胡子略微激動道︰「這位九公子,你若是想憶起前事,只要有這塊玉在,憑它去追尋一定不是難事。何況這玉上所刻的名字,似乎是一女子,公子只照著這名字去找,一定能找回從前。」
旁邊的人听得不斷點頭,九郎也甚有同感,接過黑玉石感激道︰「謝謝各位的關心,我一路從南往北,又從北往南來,一直都在追尋這個叫九雅的女子,依我想來,她定然是我的妻子,我現在憶不起前事流落在外,她在家里定然十分焦急。所以各位素來走南闖北,可否麻煩大家有空的時候幫我打听打听,我準備在流花鎮再呆半年……」
就在他一句話還未落之際,從人群後面忽然有一個白袍公子搖著仕女折骨扇長聲大笑著走過來道;「這位兄台說你在尋一個叫九雅的女子,我先時還以為可以幫你一點忙,可是你卻說那女子會是你的妻子,看來我這就幫不了你了。」
九郎一愣,繞開桌案上前深深一揖道︰「敢問公子,此話怎講?」
白袍公子朗聲道︰「前年在京城做生意的時候,曾經偶爾听人提起過,好像是說華春堂真真正正的老板竟是一個叫宋九雅的女子,當時我還大吃了一驚,驚于一個女子竟有那般高的醫術,制出許多特效藥丸,救治了很多人的病……」
還不待他說完,九郎就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激動道︰「兄台是說京城華春堂的老板叫宋九雅?那不是她的名字里也有九雅兩字?看來我現在得趕緊去京城。」
他轉身就欲抱了琴走,那位白袍公子卻拉住他好笑道︰「兄台好生著急,總也要讓人把話說完不是?」
九郎不好意思地轉了身道︰「兄台還有什麼話沒說完?」
白袍公子搖了搖頭,嘆道︰「但是據我估計,那位華春堂的老板應該不是你要找的女子,因為她已經嫁人,並且她的丈夫從不曾失過蹤,現在人家小兩口正在大燕國過著快活似神仙的日子,所以兄台要失望了。」
周圍的人都跟著惋惜,九郎呆愣在那里。
那個宋九雅會是他要找的女子嗎?如果不是,他還得要繼續找下去。
如果是,她又已經成親,那麼她會是他的什麼人?本來他從鄣州那一帶開始一路打听,一直到得京城,都不曾問到九雅這個人,自然,九雅是女子,她的閨名旁人是難知道的,他不過是抱著一個僥幸的心理四下瞎撞。還沒等他打听出什麼頭緒來,京城就變得動亂不堪,一些人倍受驚嚇,甚至居無定所,他自是知道難以找人,不得不又重新出了京城,一路重新朝南尋問。
才想到這里,就听身後有女聲猛然大叫道︰「九郎……」
九郎一听此聲,頓時驚得轉身抱了古琴就跑,後面的女子卻不放過他,手中長鞭一揮,嬌叱道︰「好個沒良心的,好不容易找到,竟還敢給我跑,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
已經漸散的人們看見突然殺出來個捉拿九郎的女聲,紛紛又停下來觀望,卻見是一個長得英氣勃勃俏麗的紅衣少女揮鞭纏住了九郎的胳膊,九郎想走月兌已是不及,只得滿臉無奈地轉身道︰「蘇小姐,請你不要這樣追著我滿天下跑好不好?我是一個已經成了親有了家室的大男人,你是一個未出閣的姑娘,若是傳出去,對你的聲名該多不好?你不為我想想,也該為你自己想想吧?」
這個紅衣女子是他遭了難後遇到的。那時他一身破爛,還身無分文,為了能找到吃的,他只有跟著一個生意清淡擺攤寫字的秀才混一口吃,由于無人賞識,字自然不值錢,他幾乎都沒吃飽過。後來遇到這位青陽王的女兒蘇纓,她才像發現新奇玩意一般大量買他的字,後來她看他拿著一把破琴試彈回蕩在腦海里的一段曲調,更是好奇又羨慕,居然從此以後就喜歡圍著他打轉。
直至到她說他已經喜歡上他了,他方發覺事情不妙,他自認是有妻室的人,豈能在妻子還在家里擔憂的時候,卻跟別的女子曖昧不明起來?所以他一直都極力躲著她,誰知他越是躲,她越是窮追不舍,無論他藏到哪里,她似乎都有辦法找到他,真正讓人感覺無奈又可氣。
此時蘇纓聞言氣呼呼地大聲道︰「就是因為為我自己想,所以才一直不讓你離開我的視線範圍。而你這般東躲**的,以為就可以擺月兌我了麼?我今兒個再一次聲明,並且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我要和你一起找這個叫九雅的女人,如果她真是你的妻子,我便就做罷,我總不能給人做小去。如果她不是你的妻子,你必須答應我,你一定要娶我。」
九郎自然認為她是嬌蠻不懂事無理糾纏,可是經過這接近快一年的追追趕趕,他始終沒有辦法擺月兌她,實在很苦惱得很。他沉沉地嘆了一口氣,「蘇姑娘何苦如此苦苦相逼?不怕到時候一場空麼?」
蘇纓幾乎要潸然淚下,她哽咽著捶打他的胸口,「什麼空不空?我才不在乎。這麼久以來,不僅我幫著你找人,連我大哥也滿天下的幫著你找。大哥之所以放心讓我跟著你,還不是看你無依無靠,人品也還不錯?這會子你看到我又跑,可知道我已經從大哥那里得來了一個消息,難道你不想听了嗎?」
九郎望著梨花帶雨的女子,心里有著微微的痛惜,又有著無法言語的痛楚。一個不知道過往的人,有什麼資格得到她的厚愛?她是個好姑娘,一年來陪著他滿天下找,跋山涉水,風風雨雨,他不是鐵石心腸,可是越是憐惜,他越想離她遠一些,他害怕他的過往已經有了珍視的妻子,他害怕同時傷害兩個女人。
蘇纓見他無動于衷,心里更是淒苦到極點,不禁含淚大聲說道︰「我大哥說,他今年去了大燕,在那里見到了建康帝和他的皇後,然後無意間听到建康帝小聲叫他皇後九雅,所以大哥便著人通知我,讓你去大燕瞧瞧,看看那個九雅是不是你的親人。」
她一說完,便是嚎啕大哭,九郎怔然,怎麼同時得來的消息都直指大燕,這個華春堂的宋九雅和大燕皇後是同一個人嗎?
他抬起手想安撫一下哭得傷心欲絕的女子,結果,他只是嘆了口氣,背上琴,轉身而去。
他不擅于安慰人,他希望她能堅強,自己照顧好自己。
他沉重而緩慢地往前走,天空碧藍,風自身旁輕緩吹過,一切明淨,卻抵不過他心底里無限的迷茫。過了一會,身後居然一直沒有動靜,往日,不管他怎麼扔下她,她總是會不管不顧地追過來,那麼眼下……
他忽然記起去年冬天的時候,他為了躲她,他深入大山,在皚皚大雪中穿行,她依然窮追不舍,結果,她遇上兩只出來覓食的惡狼,差點將她拆裹入月復,如果不是他听到狼叫聲覺出不妙重新返回,她便喂了野狼。
這一次不會也是……他忽然轉了身,大步走到之前他們停留的桃花樹下,不見蘇纓,他四下張望,卻看見不少路人圍在一起,正在對地上的什麼在指指點點。他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立即排眾而出,果然看見一身火紅的少女昏迷在路旁。
他不禁嘆氣,看來現在想擺月兌她去大燕,眼下是不可能了,只能待到她沒事之後。
蘇纓病了,發著高燒,嘴里時常說著胡話,胡亂叫著的名字都是九郎,九郎更不敢丟下病中她的獨自起程。
他衣不解帶夜以繼日的照顧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還伴以溫柔的言語,這是蘇纓從未想象得到的幸福。
所以她的病一直都不見起色,她總是軟綿綿地說自己快死了,想吃這樣,想看那樣,九郎都一一應了。只要她好,她說什麼就是什麼,他不會拒絕。
這樣拖拖拉拉,卻是春去秋來,等蘇纓的病徹底痊愈的時候,已是到了九月底落葉滿地的時候。
蘇纓已沒有任何借口再拖延他要去見大燕皇後的決心,于十月初,終于與他一起來到了大燕台城——一個新立的國都。
台城到處都是一片繁華之色,不見沿街乞討之人,但凡小兒都會背著書包高高興興上下學,看來這位新君倒是很注重百姓的學識教育。
「九郎,她既然身為皇後,我們想要見她肯定會很困難,不若這樣,我以我爹的名義投貼,看能不能獲得燕皇的接見?」站在城中心,蘇纓蹙著眉商議道。
九郎凝望這繁華的都城,溫朗的目光漸漸變得沉郁,他會和這位大燕皇後是熟識嗎?他們之間是親人,還是有過過往的情侶?他心里惴惴。
蘇纓見他不答,只得自作主張,先找間客棧住下來,然後寫了一張貼子,親自送往宮門。
「快走快走,今天是宋先生講算術課,一月才見這麼一次機會,可不能錯過,不然少學了東西,可就要遺憾終身了。」
「不用你催,我們都知道。宋先生的課,現在不知多少人想听呢,去遲了恐怕都沒地兒站,我們這不是起了個大早正趕過去麼?」
蘇纓走後,九郎正準備出外去隨意逛逛,就見幾個十三四歲的少年嘟嘟嚷嚷朝前走,不禁有些好奇的拉了一個少年袖子問道︰「宋先生的課那麼重要麼?听遲了還會感到終身遺憾?」
那少年被他拉住有些不耐煩,翻著白眼道︰「大哥,你是第一次來台城吧?宋先生是我們台城最懂學問也最年輕的先生,他教的算術和所有先生教的都不一樣,算起來又快捷又簡單,熟練的時候,連算盤都可以不用。所以我們台城甚至是周邊的學子,只要听說是宋先生的課,都會大老遠或是準時趕到,可惜的是宋先生一個月只能教一堂課,所以大家都很珍惜……如此有名的事,這位大哥居然不知道,真是少見寡聞。」
少年像看白痴一樣瞪了他一眼,轉身就去追趕他的伙伴了。九郎笑了笑,反正左右無事,不如跟著他們去瞧瞧那位傳說中的宋先生。
他跟著學子們進了一所學院,他進去大課室的時候,里面的講課已經開始了。站在台前的,是一個身著蓮青胡服戴著青紗小帽面容清艷的少年。少年眉目素淨,嘴角含笑,用著粉塵筆,邊在一塊黑色板子上寫著他不認識的古怪數字,嘴里邊解說著。
這一剎那,他只覺整個世界都靜寂了,他听不到周遭的任何聲音,眼楮里,只余那張清艷的少年面容。
他如遭了電擊一般,一瞬不瞬盯著少年,這張臉,他無由的感覺千般萬般的熟悉,這分明是他夢里無數次欲看清又未看清的臉,他的整顆心幾乎都提到了喉嚨,如果不是理智壓制著,他差點就忍不住當眾去質問少年——他是否認識他?
當台上少年看到他時,亦是同樣一愣,同時眼里迅速閃過一抹驚喜,然後他朝他微笑點頭,便開始一心一意講課。
九郎不知這一節課的時間是如何過去的,他只是靜靜望著那少年,直至課完人散,他還是一動不動靜靜望著他,感覺這樣的注視,就是千遍萬遍也不厭。
少年抱著書本微笑著走到他面前,仰著臉,輕喚︰「大哥。」
九郎不敢置信地揉揉自己的眼,吃驚道︰「宋先生?」
少年搖搖頭,「不是宋先生,是宋九雅,難道大哥不認識我了嗎?一直懷疑大哥沒死,原來老天果然厚道,大哥還能活著回來,九雅深感歡喜……」
九郎心里巨震,這是一年多來,第一次有人說認識他。他顫抖著手,將那塊黑玉石拿出來攤在手心,「……這個,是你的嗎?」
九雅看到那塊黑玉石,眼里頓時蒙起水霧,將黑玉石拿在手里,「原來大哥還保存著它,謝謝大哥沒有把它丟棄……」
九郎抓住她的手,急切道︰「那我是誰?為什麼……為什麼我一看見你就感覺心里似刀割一般疼痛?告訴我,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