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余氏與李嵐峰夫妻多年,一見他抽上了煙,即知他是遇上什麼為難的事情,所以才將火發泄在這些莫須有的小事上,自己也就不好駁斥了他的話,便順著他話音笑問道︰「我們在家里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能知道什麼呢?怎麼,當今的局勢還不夠好嗎?」。
李嵐峰搖了搖頭,他本意是不願將公事帶回家中的,然而這一次的問題著實棘手了一些,衙門里人心難測,他也不知要與誰商量。既然余氏問起來,他便道︰「這話我也只在家里說說罷了,如今的局勢可是大大不妙呀。太太,你听說了嗎?日本人要割我們東北三省的地呢。」
「割東北三省?」余氏縱是不涉政事多年,听見此言也大吃了一驚。
誰都知道如今的總統府正是當年張祚凌從東北三省斬旗起義建立起來的,在那里至今還駐扎著張閥舊部的精銳力量,時刻操縱九省十八區的軍事動向。更有名揚海內外的飛鷹部隊,遠可直跨鴨綠江,援朝抗美,近可直赴紫禁城,舍命保帥。
日本人也真是異想天開,竟敢獅子大開口,要割據東北三省,難怪李嵐峰會如此生氣了。
心底胡亂想了一想,余氏又道︰「日本國不是已與我們友好邦交了嗎,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殺了回馬槍,要起東北三省來了?」
李嵐峰冷聲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他們日本國不過區區彈丸之地,看我們中華地大物博,哪里沒有個貪念呢?更何況,我們當初為了建立新政/權,與前朝的人馬交手多次,已經先自損失了大半的精力,現在各個部門都還在休整期。不說別的,就連我們海軍衙門,也不可能說打仗就立刻可以登船出發了的。」說到這里,大抵是真心受困于此,便嘆了一口,方繼續說下去,「所以,日本才敢有恃無恐,前來訛詐啊。」
「那麼,就這樣給他們嗎?」。
季元搶先問出了聲,他是學軍事出身,當然知道此間的重大關系,神情不由緊張起來。手肘撐著沙發的扶手,只管伸長脖子,直直的望向了李嵐峰。
李嵐峰劍眉橫豎,鼻頭里冷冷的一哼,卻道︰「怎麼可能給他們?別說是東北三省了,哪怕就是東北的一棵草,一粒兒石子,我們也不可能叫他們染指半分」
季元便又道︰「不給他們,就只有靠打仗解決了吧?」
「話雖如此,此事能和解最好,不能和解,想必就要有戰事在即了。」李嵐峰吐了口煙雲,沉默許久,才轉過頭看著季元道,「我听說你們講武堂的學生很不務正業,連個槍桿子都不大模了,是不是?」
季元神情一赧,訕訕的縮著頭道︰「父親又從哪里听人胡說了,我的槍法可是很厲害呀。」
「是嗎?」。李嵐峰冷笑了一聲,見他身上穿的是件頂時髦的西式服裝,摒棄性格不談,光看外貌,不過是斯文一脈的小兒郎罷了,哪里有自己當初馳騁沙場的氣概?這樣的人放到戰場上,別說打仗了,行軍都是問題。
于是心中的憂慮不由得更重,索性悶頭抽煙不再說話了。
他不說話,余氏也不好再去搭腔,季元和宛春就更不知道說什麼了,屋子里剎那安靜下來。
娜琳和彩珠秀兒站在他們幾人身側,眼見得陷入僵局之中,娜琳于是眸子一動,裝作不經意的走出去,到門外喊了兩聲道︰「你方才說什麼,要開飯了麼?好的,吩咐大廚房,今兒先生太太和三少爺四小姐都在前廳用飯,叫他們把飯菜都端過去吧。」
說畢,也沒听見外頭有人回答,就徑自走回來向余氏笑道︰「太太,外頭的人說,可以開飯了。」
余氏也正想要吩咐擺飯菜,好將大家的注意力轉移開,見娜琳把話說在了前頭,便沖她贊賞一笑,對李嵐峰和季元宛春兄妹說道︰「先吃飯吧,天大的事情也等吃飽了飯再說。」
李嵐峰愁緒萬千,一時片刻也沒有解決的法子,無奈之下就一道隨著余氏起身來,往前廳而去。季元和宛春彼此夾目示意,忙也起身來,跟著他們吃飯去了,把日本欲割據東北三省之事全然的咽進肚子里,不敢再提起半分。
當夜季元就沒有出去跟著趙國棟他們胡鬧了,窩在宛春房里看她給仲清回信。
宛春因對這個姐姐未曾謀面過,又不知她性情如何,就一面寫一面從季元口中打听。得知仲清的脾氣與母親余氏是八分相像的,做起事來同樣的爽利痛快,得意的時候連姐夫譚汝臨都得遜她三分。
宛春听罷心中多少有些眉目,一封家信倒也寫的很是姐妹情深。季元為怕嫌麻煩,看她寫完,就接過筆在她信的末尾聊添幾句,謝過了此前仲清夫婦勸他從政的好意。
兩個人忙活完,一看掛鐘都已到午夜了,宛春明日還得去學院注冊班級,實在不能繼續熬下去,季元于是笑叮囑她幾句,就回了自己房中,各自歇下。
翌日,宛春剛起,秀兒因過來給她拿衣服,櫥櫃里翻了個遍,也沒尋見昨兒穿的那件白底撒花的短衫子,就背著身子問她道︰「你昨天換下的那身衣服呢?我瞧著才穿了半日,沒必要去洗它,今日還穿那個吧。」
宛春眨了眨眼,那件衣服早就被她塞箱子里去了,這會子要拿出來,依秀兒刨根問到底的脾氣,定然要問清楚的,倒不如不拿出來的好,便搖一搖頭道︰「昨天才穿過,今天再出去多讓人難為情,換一件吧。我瞧你手底下那個墨綠底瓖豆綠絛的短衫就不錯,今日就穿它罷。」
秀兒聞言,只好將她說的那件衣服從櫃子里取下來,替她換上。
小廚房里五更天的時候就熬好了米粥,由周媽端著送進了宛春房里。宛春吃了幾口,想起自己今日還是要用黃包車去學院的,而拉黃包車的小鄧最為熟悉昨日發生的事情,要是一時嘴快說了什麼,豈不糟糕了?于是將白瓷湯匙往粥碗里一擱,借口昨日積食,略有些不消化,吃不下這麼許多,就拿上書包出門去,想一步找到小鄧瞞過車禍的事。
誰知到了大門外,小鄧已經翹腳坐在黃包車上兩眼望天地等著了。宛春就快走了兩步,一拍他的肩膀笑道︰「你真是早呀,我還以為要在這里等一等你呢。」
小鄧正神游天外,叫她拍的回過神來,忙跳下黃包車道︰「這還算早麼?俺們在部隊的時候,三更天就得起床跑操了,如今離了部隊,在作息上已經是懶散許多了。」說著,就放低了橫杠,讓宛春坐上車去。
宛春便一面看他拉車,一面問他車子修理的時候花了多少錢。小鄧說是兩塊錢修了個車把手,宛春就從包里拿出兩塊錢在後頭遞給他,笑言自己為他報銷了這筆費用,直說不必報到靜安官邸去。
小鄧原是做了被責罵的打算,畢竟他拉著的是國務卿家的小姐,不論出了什麼樣的事,于他都是干系重大。不成想宛春竟這麼好脾氣,不僅沒有告訴了家里人,反倒是囑托他不必張揚,他也就順坡下驢,一閉嘴巴就把昨兒的事放到了心底里。
醫科學院的早課按照入學須知所言,是七點準時注冊分班的,小鄧掐算好時間,恰在七點之前將宛春拉到了校門口。
宛春就在車上四顧一番,見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稀稀疏疏停了幾輛黃包車,也剛送了學生過來。其中一輛車上正坐著一位似乎與自己差不多年歲的少女,挽著如意雙髻,身上穿著一套湖水藍的衣裙,用細條青辮周身來滾了,素雅宜人,模糊里很像是周湘的身量。
她便下了車,沖著那人招了招手笑道︰「密斯周,我們又見面啦。」
那人遠遠的在黃包車上听見,就側過臉來朝著宛春的方向望了一望。宛春這才瞧見那是張完全與周湘不同的臉,尖尖的下巴,雪白的面孔,額前疏疏的一道黑劉海,齊至眉端,配著一雙水汪汪的眸子,真是玉雪冰雕一般,別提有多動人了。
那人也一眼看見了宛春,見她招手的方向正對著自己,且叫喊的是另一個人的名字,情知她是認錯了,但二人畢竟同為校友,且都是女孩子,于情理上也該招呼一聲。于是就往前走了兩步,離了宛春一步地的時候,才笑道︰「這位同學,你是在叫我嗎?」。
宛春見她走近,越發的不好意思,就點一點頭道︰「對不起,是我認錯了,我見你的背影與一個朋友很像,還只當你是她呢。」說罷,想起關于醫科學院三朵金花的傳言,因自己和周湘已經佔去了兩個名額,那麼剩下的那個名額必是眼前人無疑,遂又伸出手笑道,「不過,雖然是錯認了人,但依然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鄧宛春,你叫什麼呢?」
那人不想她由羞赧忽而轉變的這樣落落大方,笑了一笑,也伸出手與她相握道︰「你好,我叫晁慕言。」
晁慕言?宛春愕然呆住︰「你就是那個入學考試得了第一的晁慕言?」
她昨兒在路上听見,還以為晁慕言是個男孩子呢,誰能想得到是這樣乖覺的一個女孩子。
晁慕言笑的點點頭,她生于舊京杏林世家之中,先祖曾在前朝太醫院擔任過御醫一職,前朝覆滅後,先祖便將一身絕學傳給了兒子,兒子又傳給了孫子,到晁慕言這一輩里恰好傳了四代。只可惜,戰亂期間,晁家人丁日漸凋零,第四代就只余了慕言一個女娃子。其父本不欲她學醫,嫌名聲不好,但慕言在醫學方面又難得的有天賦,正巧建元之後醫科學院也放開了制度,允許女學生就讀,她便考了進來。
至于能得第一,倒是純屬預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