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不留神叫宛春推進車里,只得憤懣的坐下。
季元見她猶自氣憤不已,自己本是不大高興的,這會子反而當先好笑起來,就問了宛春道︰「你干什麼鬼鬼祟祟的?人家不願意坐我們的車子,就不要再勉強人家了。」
宛春不理他的調侃,跟在周湘後頭坐進來笑問道︰「你今日怎麼過來了?不是說好了叫黃包車接送的麼,你來的這麼突然,倒嚇了我一跳。」
季元便道︰「黃包車我已經叫小鄧先拉回去了,今兒實非我故意搗你的亂,而是楓橋官邸來了電話,說二姐昨兒夜里動了胎氣,如今情況很不大好,所以媽才叫我過來接你回家去,趁你還沒有正式上課,她要帶了你到上海看二姐去呢。」
「二姐動了胎氣?」
宛春神情一變,隱約記得金麗曾說過李仲清的預產期就在十月里,現在已是九月中旬,若要胎氣動蕩的厲害,定然是要早產了的,這于大人孩子都是極危險的事情。
她前世也是有過身子的人,更何況還死了一個寶寶,對于仲清的處境就更加擔憂起來,忙一疊聲的催著季元道︰「那就快送了密斯周回去,我們再趕回靜安官邸。」
季元讓她催個不住,只得調轉車頭,先送周湘到達參事府,自己和宛春方打道回靜安官邸。
進了上房,余氏正急的坐立不安,一看他們兄妹進來,便督促道︰「囡囡,你的行囊我已經叫秀兒打點好了,你快去換身衣服,我們即刻去車站。」
宛春忙答應聲是,立馬回到自己房中,秀兒早得了通知,已經將衣櫃的門都打開來,宛春因為趕時間,隨意拿了一套衣服穿上出去,秀兒急忙拎了她的行李箱跟過去。
余氏業已準備妥當,看著宛春過來便一頭吩咐人備車,一頭對娜琳彩珠她們叮囑道︰「我和四小姐不在家的時候,你們多注意老先生和先生的飲食,天兒就要涼了,過冬的衣服也該拿出來洗一洗曬一曬。」說時,看見季元也在旁邊站著,又對他道,「明**也該開學了,把需要的東西都整理整理罷,省得你老子回來一問你三不知的,李檜他們那兒你也傳了我的話去,要是再敢攛掇你或者掩護你出去胡鬧,我從上海回來,定是一個不饒了他。」
季元模模鼻子,瞧她說的有幾分真的樣子,趕緊忍笑點了頭。
外頭的听差過來說車子已經在門下備好了,余氏這才帶了宛春一徑走到大門外,將行李放入後備箱中,上車直奔火車站。
因為鐵道部已經接了靜安官邸的電話,知道今日國務卿府里的太太和小姐要坐車,便收拾出一個頭等車廂供他母女坐著,隔壁車廂里則是李嵐峰派過來的隨身侍從警衛,皆打扮成尋常听差的樣子,乘務長得到消息,亦是額外安排了兩個嘴巴嚴謹行動仔細的乘務員過來為她們服務。宛春便和余氏在火車上歇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六七點鐘,才听乘務員進來叫門道︰「太太,小姐,上海站已經到了。」
宛春就攙著余氏起身來,侍從們先一步接了行李上了站台,左右查看一番,見無異樣,才找著車送了她們母女到鎮守使署——楓橋官邸。
宛春前生在上海長大,婚後又與陸建豪在上海名流中打拼,早已見慣了上海的大街小巷,此時再見,直覺親切的緊。反倒是余氏不知其中緣故,雖有仲清危險在即,但念著宛春是頭一回出遠門,便對她道︰「這里就是外國人常說的東方巴黎——上海,你沒有來過,要是仲清無事的話,倒可以找人帶你出來逛一逛。」
宛春點一點頭,眼楮只管望著車窗外,看那電車鏘鏘的從汽車旁軋過去,穿著短打的人力車夫低了頭奔命拉著,車上的闊太太小姐們個個打扮得時髦光鮮,手里拎著小牛皮的提包,碩大的一顆鑽戒在指間閃著耀眼的光芒,恍惚里就像看到自己當初為了給陸建豪的前程探路而去趕麻將場一樣。
她獨自的在那兒發呆,余氏看見只以為宛春是新到了一個地方,還陌生得很,也就沒把她的表現沒有放在心上。汽車在街上疾行了半個多鐘頭,才拐進一條水泥大道上,開了不到一刻鐘,余氏就晃著宛春的胳膊道︰「別看了,我們已經到了,準備下車吧。」
宛春回過神來,隨著車子停下的方向,往外頭看了一眼。只見車前一大片的綠草坪,四周繞著白玉石欄桿,圍成個園子狀,欄桿外零星落著幾只白鴿,將尖尖的嘴琢到欄桿里面去。
園子里是兩排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常青樹,樹中間空了幾個花床,種的是進口來的郁金香和英國玫瑰,顏色相稱適宜,布置的十分考究。園子的一角卻是種的本土的福祿考,配著丁香,已過了花季,丁香就只好看得見幾片葉子罷了。
再往里,則是一棟兩層的白色小洋樓,幾何圖案式的構造,類似小孩子玩的七巧板拼湊出來一樣,屋頂上是白漆的木板,底下大大的幾扇綠玻璃窗,雞油黃嵌一道窄紅邊的框。窗上安著雕花鐵柵欄,亦是噴上雞油黃的漆。
前客廳的門頭上延伸出一個屋檐,碧色琉璃瓦做的頂,屋檐下站了個西崽模樣的人,一見宛春和余氏,忙趕上來不中不西的叩著首問安道︰「太太好,四小姐好。」
余氏便道︰「你們夫人呢,她現在怎麼樣了?」
那人道︰「夫人在房里頭歇著呢,早上老爺才叫了東洋和西洋的醫生來,至今還在屋里呢。」
「叫了這麼多醫生嗎?」。余氏一听就著慌起來,忙一把拉住宛春的手道,「快,我們進去看看。」
宛春叫她拉扯不住,腳下不由自主就跟過去,從客廳的玻璃門進到臥室,路上僕佣都知道已經往舊京的靜安官邸通過電話了,這會子看見宛春母女,情知是李家來了人,忙都問了好避開去,各忙各的了。
余氏一到房里,女婿譚汝臨叫來的兩個醫生正在一起竊竊私語,他們都是受命于各個公館的,往來之間都有幾分交情,這會子遇上疑難雜癥,有些商量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只不過這情形看在余氏眼里就大為不妙了,私以為是仲清不行了,一只腳還沒跨進門里就含淚道︰「這是怎麼說的,好好一個人,你們怎麼給照顧成這個樣子了?」
譚汝臨彼時正在斑竹屏風後頭寬慰仲清,此刻一听有人敢在這個時候說喪氣話,看也沒有看就呵斥起來道︰「什麼人這樣胡說還不打了出去?」
宛春瞧他是誤會了,忙走了兩步進屋里道︰「姐姐,姐夫,我和媽看你們來了。」
譚汝臨這下子當真是吃驚不小,仲清在渾噩之中听見,也是雙目一瞪。她昨日感覺不大好的時候,的確叫人給家中打了電話,只怕有個萬一,親人之間還能見上一面,倒不想宛春她們來的這樣快。
于是就在床上強撐著病體推了一推譚汝臨的胳膊,譚汝臨猛然醒神,忙就從屏風後鑽出來,訕訕對宛春和余氏笑道︰「媽和妹妹來了怎麼不先叫人說一聲?我不知道是你們,說話多有得罪了。」
余氏一擺手,不跟他多計較什麼,拽著宛春就走到了屏風後面,看著仲清形容枯槁的躺在床上,見不得昔日半分明媚的光景,不覺垂淚坐在床沿,握住仲清的手道︰「孩子,你是怎麼了?那一回寫家書的時候不還好好地麼,怎麼今日就這樣了?」
仲清原是好強的性子,因從舊京遠嫁上海,除卻姑姑李蘭藻,左右沒有個可以噓寒問暖的人,這會子一見余氏的面,就把素日積攢的委屈全都發泄了出來,淚流如泄道︰「媽,女兒這些日子過得好苦啊。」
話一落,娘兩個都是哭聲咽咽。宛春站在余氏身畔,固然心底里對這個白撿來的姐姐還不甚熟悉,但瞧她的情形心里也是陣陣難受,鼻頭一酸,就跟著落下淚來。
幾個人哭成一團,譚汝臨才問了兩個醫生,一听這種哭聲,想起仲清能有這事完全是因為自己之故,萬一有點意外,靜安官邸那里第一就饒不了自己,自己和仲清數年的感情也算是白搭了,就紅著眼眶進來勸道︰「媽,醫生已經說了,此事完全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只怕是要早產而已,叫我們先在府里預備下產婆等消息。」
「等消息?等什麼消息?」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楮,斜抬起頭就望向譚汝臨道,「我問你,仲清的身子可不像囡囡這麼弱,她懷孕的時候我也三番兩次托人打听了,都說好得很,如何快臨產的時候,會出這樣驚動胎氣的事?」
一言問到譚汝臨的心病上,他自是知道這個來自錦溪余家的岳母的厲害之處,不敢當著仲清的面胡謅,便岔了話題說︰「我也急得不得了,眼看著十月里要生的,誰知道現在就叫準備了。媽,你是過來人,定然知道這事要怎麼處理,我說句不中听的,我們家原是寒門,家父家母都是種地長大的,身子沒有媽和仲清這麼嬌弱,生孩子就跟下蛋一樣,哪里懂得許多門道?我不敢,也不能去請示了他們,唯其有媽來,我心里才放下了一塊石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