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落,娘兩個都是哭聲咽咽。宛春站在余氏身畔,固然心底里對這個白撿來的姐姐還不甚熟悉,但瞧她的情形心里也是陣陣難受,鼻頭一酸,就跟著落下淚來。
幾個人哭成一團,譚汝臨才問了兩個醫生,一听這種哭聲,想起仲清能有這事完全是因為自己之故,萬一有點意外,靜安官邸那里第一就饒不了自己,自己和仲清數年的感情也算是白搭了,就紅著眼眶進來勸道︰「媽,醫生已經說了,此事完全沒有我們想的那麼嚴重,只怕是要早產而已,叫我們先在府里預備下產婆等消息。」
「等消息?等什麼消息?」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楮,斜抬起頭就望向譚汝臨道,「我問你,仲清的身子可不像囡囡這麼弱,她懷孕的時候我也三番兩次托人打听了,都說好得很,如何快臨產的時候,會出這樣驚動胎氣的事?」
一言問到譚汝臨的心病上,他自是知道這個來自錦溪余家的岳母的厲害之處,不敢當著仲清的面胡謅,便岔了話題說︰「我也急得不得了,眼看著十月里要生的,誰知道現在就叫準備了。媽,你是過來人,定然知道這事要怎麼處理,我說句不中听的,我們家原是寒門,家父家母都是種地長大的,身子沒有媽和仲清這麼嬌弱,生孩子就跟下蛋一樣,哪里懂得許多門道?我不敢,也不能去請示了他們,唯其有媽來,我心里才放下了一塊石頭啊。」
「你現在會來討巧了,早先的時候你眼里還有我們李家,有我這個岳母麼?這樣大的事,為何今日才打了電話來?」
余氏方才也是心疼仲清急得口不擇言,這會子見譚汝臨的態度這般誠懇,自己不能揪住了他的錯處不放,還是先照看女兒要緊,便緩了口氣,對譚汝臨說道︰「你找的醫生可靠嗎?既然他們都說了要準備接生,那麼你就快去找個穩妥的產婆子來吧,這里暫時不需要你了。」
譚汝臨正巴不得如此,忙一弓腰,哎了一聲,就趕緊出去找人去了。
仲清躺在床上,瞪著他那急火火的背影,嘴巴里就大大的喘了口氣,像是很不滿的樣子。余氏握著她的手,還以為她是病弱所致,就勸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如今我和你四妹妹都在這里,必然會保證你無事,你只管安心吧。啊?」
仲清模糊的點點頭,側過臉來看了一看宛春,積攢了全身的力氣,伸出另一只手來拉住她,聲音羸弱的問道︰「當真是四妹妹麼?幾年不見,已經成個大姑娘了。」
宛春怕她用力過猛,忙也學著余氏的樣子坐在床沿上,回握住仲清的手道︰「是我,二姐姐。你不要多說話了,好歹歇一歇吧,我和媽在這兒還要多住幾日的,有什麼事情都可以等以後再說。」
「那真是……好的很呀。」
仲清輕咳了兩聲,這幾日為著譚汝臨在外頭包*戲子的事,她已操夠了心,又在氣頭上與他大吵一架,把自己累得病成如今的模樣,心底里很是煩躁。難得余氏和宛春過來,她又在未出閣的時候,親自教習過宛春的國學課程,對于這個妹妹,一貫疼寵不迭,印象里只當她是年少,不想她能說出這樣體貼的話,又是欣慰又是感動道︰「我嫁到上海這些年,一直想接你過來住幾日,都沒能得空,這會兒算是得償所願了。」
宛春哽咽點頭,听她話里的意思並不大吉利,便道︰「快別說了,我如今人就在這里,等你以後生完孩子,養好了身子,還要你帶我到處走一走呢。」
仲清靠著枕頭眨了眨眼楮,算是應允。余氏看的越發心疼,就一連聲的叫人來。
不多時,便有一個仲清的陪嫁丫鬟翠枝,穿了一身長至膝蓋的翠藍竹布衫,束著窄窄的褲腳,跌撞著闖到門里叫道︰「小姐,你怎麼了?」
余氏當先瞧見,嘴里驟然喝了一聲,訓斥道︰「都沒個規矩了,從哪里鬼混來的?你以為離了靜安官邸,離了我的眼面前兒,就不用仔細了,你主子病得這樣厲害,如何我叫了兩三聲,你才听見?」
翠枝這才瞧見屋子里除去仲清,還有兩個人在,正是她舊日的當家主母余氏和四小姐李宛春,登時腳下一軟,跌坐在地上莫名捧著臉哭道︰「太太,四小姐,你們怎麼才來呀?」
余氏和宛春讓她的舉動唬了一跳,宛春自進門伊始就瞧著仲清和譚汝臨之間有些不大對勁,她經歷過背叛的痛苦,于夫妻的感情一事上看的十分仔細,知道這其中定然是有隱情的,這會子再見了翠枝這樣說,越發堅定了心中所想,便趕上前拉起她嗔道︰「你哭什麼?有話好好地說,我二姐姐到底是怎麼回事才動了胎氣的?」
翠枝隨著她拉動的力道站起身,哭噎著擦了把眼淚,她也同秀兒一樣,是自小就撥過去給仲清當丫頭的。仲清雖然驕縱些,然而待她卻極好,到了上海,又唯有兩人相依為靠,就更加的親密起來。對于仲清和譚汝臨之間,旁人或者暗自艷羨,但她日夜住在楓橋官邸,比誰都看得清楚,譚汝臨對待仲清,絕沒有仲清對待譚汝臨那般真心實意。
這一次仲清會大動干戈,甚至于胎氣不穩,也都是因了她在孕中,譚汝臨忍不住外出打野食的緣故,不過仲清的個性很要強,決不允許有一絲對自己名譽受損的事傳出去,所以她偷眼看了看仲清的神情,果見得是很不同意她說出去的樣子,就半真半假道︰「二小姐病了這幾日,我們這里連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我能不急嗎?想著盼著你們來,再不來,二小姐但凡出了什麼事,我也活不了了。」
「說什麼傻話」宛春朝她瞪瞪眼,知道她是不便于將仲清和譚汝臨的事當著她的面說出來,就拉住她往外頭走道,「媽在這里和二姐姐說話呢,你瞧你這一張臉,都哭成什麼樣了,叫人看見,豈不晦氣?來,我們先去洗一洗吧。」
余氏在後頭听見,忙道︰「要是洗的話,就多打些熱水來,給你們夫人也洗一洗。」
翠枝忍著哭腔答應,和宛春走出了臥房。
宛春輕輕將房門一關,卻把翠枝拉到一旁說道︰「你別哭,方才在房里,當著二姐姐的面,我不好說什麼。這會子沒有人,我問你什麼,你都照實了說,行不行?」
「四小姐……」翠枝愕然止住哭,淚痕半干的看著宛春。
宛春將她的手在掌心里握緊了一握,小聲道︰「我知道二姐姐這病來的不簡單,這兒能說得上真心話的只有你一個,我瞧著二姐姐心里有事,這事不給她解決了,終成心病。人說,心病還得心藥醫,她人如今躺下了,我這個做妹妹的不能不替她出頭呀。」
翠枝嗓子里嗯嗯兩聲,把自己之前對于四小姐的印象全然推個干淨。誰說李家四姑娘是個病美人的?分明如同二小姐一樣,是個刺玫瑰呢。
這事她也想過避開二小姐對太太說一說的,但一想到太太的脾氣,倘或知道了必然要興師問罪于譚汝臨,譚汝臨這兩年與仲清之間已有了很大的裂痕,這樣一來,反而叫二小姐做了夾心餅,兩頭受累。不如四小姐出面,即便是責問了譚汝臨,但她畢竟是個小孩子,譚汝臨也不見得會與她見怪。
于是哽咽了幾聲,就平息口氣道︰「四小姐,我說的話你可千萬不要傳到太太耳朵里去,我們二小姐是十分希望能和平解決此事的,但如今她已受難,只怕勞累不起。你既是有這份心,我也只好告訴你罷。我們的姑爺在外頭背著二小姐又養了一房戲子,還雇佣了幾個老媽子小大姐,弄得也像是個家庭的樣子。我們二小姐初時不知道,只以為局勢吃緊,他要住到衙門里去,不想跟著姑爺的人一時說溜了嘴,就捅出了個大馬蜂窩了。二小姐氣不過,要去找那個女人算賬,姑爺從中攔著,結果兩個人推搡間,二小姐就不小心從樓梯上滑了下來。她已快到臨盆的時候,滑這一下子幾乎沒把命去掉一半。」
宛春握著她的手不由又緊了兩分,心里只嘆自己與仲清是多麼的同病相憐。原以為陸建豪的事情不過是個例,而今看來,男子都是一樣,皆是吃著碗里的望著鍋里的。譚汝臨的為人她了解的不多,只知道他原是貧寒人家的子弟,靠著自己的努力,從槍林彈雨里奪取的權利,姑姑李嵐藻當年也正是看見他的成功,深覺是個可塑之才,才會極力說媒,將二姐介紹給他。
譚汝臨對于這樁婚事當然滿意的很,他是個武夫,于政治上不大玩得通,如果有了北嶺李家做後盾,那麼在上海就沒人敢不給他個薄面了。能升為鎮守使,也虧了李家的提攜。
卻不想這才過了幾年的好日子,正經的老實人兒也變成了負心漢。
宛春又是恨又是無奈,原本想只把翠枝的話套出來,說給母親余氏听听,就算了。這會子自己倒是有了個主意,喚過翠枝,貼著她的耳朵嘀咕幾句。
翠枝听罷,直說妙得很,遂依了宛春的主意,就準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