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侗一時忘記自己是坐在汽車上,不由得將手在身側重重的一拍,恰失手拍到正在開車的柳秉鈞的膝蓋上去。
柳秉鈞一面開車,一面分神听他幾人說話,原就擔著小心,叫他拍了這一下子,倒是唬了一跳,忙笑著岔開話題說︰「景侗,你看我們是先送了四小姐回家呢,還是你們先送了我回去,再由你開車送四小姐回府呢?」
這兩句話把張景侗驚悟了,在他自己而言,對外展示的樣子一向是沉穩的不為外物所動的。今晚讓這場爆炸鬧騰了一回,倒把骨子里的血氣方剛調動出來,竟和他經常拿來打趣的暴脾氣的季元同出一轍,不免大為自己方才的舉動好笑,就止住了下面的話,轉回頭去,背靠著座椅向柳秉鈞說道︰「你的話總是說得恰到好處。不提那些煩心事了,我看天色已晚,你慣常在外面玩的久了,晚些回去也沒什麼要緊,還是先送四小姐回靜安官邸吧,她一個女孩子,總不好回去的太晚。」
宛春便在後座謝了他的心意,關于方才張景侗對目前形勢的分析,她雖記不大完全,然而也明白內里的嚴重性。她的包車夫小鄧,自爆炸後就沒了人影,那是父親李嵐峰手底下帶出的兵,絕沒有面對危險臨陣逃月兌的可能,想必是先一步回去通知父親了。
自此一路無話,約莫半個時辰,總統府的車子就在靜安官邸的入巷口處停下了。宛春還沒有下車,隔著車窗上的玻璃,就看見長坡下的鐵柵欄外列了兩隊兵士,衣帽整齊,每個人手里端著長長的一把托槍,槍頭上露出一截尖刀,映著煞白的月光,泠泠泛著寒意。
這是靜安官邸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宛春大駭至極,心說劇院爆炸的事情終究是傳到靜安官邸了,所以才這樣戒嚴起來。便忙和張氏兄妹、柳秉鈞等人告了別,開了車門下去。
鐵柵欄旁的守衛是臨時調動來的,對于這座府里住的是什麼樣的人,並不很熟悉,看著宛春走近,就齊齊將槍身一橫,鏗鏘數聲指著宛春問道︰「什麼人?」
宛春立時止住步子,站了兩步遠的地方說道︰「我是李宛春,這個府里的四小姐。」
那些守衛一听,彼此間看了看,並沒有人認得她,一時間不敢大意放她進去,就走出一人說道︰「你等等,我找門房來認認。」
宛春自是任他去了,過了片刻,听得鐵柵欄里頭 響起跑步聲,家里門房的听差老徐就趕到了這兒,隔著鐵柵欄向宛春望了一眼,忙向列兵們說道︰「快,快,是我們的四小姐,你們快放了人進來,下一回可千萬不能錯認了。」說時,唯恐宛春因為被拒之門外的事情,回頭怪罪到自己身上,就又對她笑道,「您回來啦?回來好啊,回來好,先生和太太都等著哪。三爺呢,他沒有同四小姐您一起回來?」
「他稍後就到。」
宛春說了一句,瞧那鐵柵欄已朝兩邊緩緩打開來,就邊走進去邊道︰「徐大爺,你在這兒多等等,三少爺要不了一盞茶的功夫就回來了,他們新來不認得,免不了還是要麻煩你。你多等一會子,就省的來回跑了。」
幾句話說完,她人已經走到坡上的儀門外。因這宅子是前朝的官宅,儀門是做成廣亮大門的樣子,其特點便是房山有中柱,門扉位于中柱的位置,將門廡一分為二,四個福祿壽喜門簪上高高掛了一副匾額,匾額下正空出半間房的空間,可供四個警衛分站兩旁把守。
這里的警衛是自宛春重生後就有的,彼此間都熟識的很,宛春急走到門前的時候,他們已經先將門打開了。
院子里凡是牽扯了電線的地方,都亮著燈,將整座府邸映如白晝一般,那些郁郁蒼蒼種植在庭院中的灑金桃葉珊瑚、日本冷杉、花葉榕、金錢松,經了風的吹動,枝葉婆娑,沙沙作響,在寂靜的夜里竟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錯覺。
宛春頓感一陣肅秋的清寒,撲面而來,忙抱著臂急走幾步從庭院中穿過去,直通前廳。果然家里的人都還沒有睡下,老管家李達帶了上房里的幾個老僕人和懷安叔在庭前台階下站著,母親房里的娜琳、彩珠卻是在台階上靠門立住,而自己房中的秀兒、周媽和季元房中的萍綠、蔣媽,則站在廊檐底下,圍成了半個圓圈,個個低著頭。
想來祖父和父親母親都應該在前廳里了,宛春整了一整衣衫,走上前去同李達他們問了好。秀兒听見她的說話聲,就從廊檐里跑過來,抱著她一只胳膊張大了杏眸說道︰「你總算是回來了,听說和平劇院爆炸了,有沒有傷到你?」
宛春搖搖頭,李達他們也正擔心不已,瞧見她都笑道︰「回來就好,老先生和先生他們都在等著你們呢,怎麼不見三少爺?」
宛春道︰「他送了同學回去,稍後就到。」說時,那邊的娜琳已經替她將大紅撒花的軟簾子打起來,皺著臉說道︰「不要多說啦,太太等了你們好些時候,擔心的不得了,你還不快進去給她報一聲平安。」
宛春點一點頭,就松了秀兒的手進屋去。這屋子原是舊時大官招待客人的所在,裝飾的十分豪華,入目就可見地上鋪著一層紅毯,當地放了三層高的塔式香爐,迎面是一把紫檀木座的太師椅,下首兩邊各放著兩把燈掛椅,椅子中間放的是四角香幾,其上各自置放了一個金漆琺瑯香爐。
李承緒就在太師椅上坐著,李嵐峰和余氏夫婦各坐了一邊的燈掛椅。瞧著宛春進來,余氏忙起身握住她的一只手,模了模她的面頰疼愛道︰「孩子,嚇到你了吧?」
宛春笑了笑,回握住她的手道︰「幸喜無礙,叫爺爺和爸媽擔心了。」
余氏嘆一口氣,拉著她在自己身畔的椅子上坐下。
李嵐峰看著宛春並沒有受傷,面上的緊張之色也稍稍好轉些,朝她笑了一笑,卻沒有說什麼。
屋子里依舊是異樣的安靜著,宛春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往上座那里打探了一番,瞧著李承續的面孔上仍是陰沉沉的,絲毫沒有因她的回來而稍加愉悅。
她倍感古怪,原本要說出口的一些話,也都不吭聲的咽了回去,陪同在余氏身邊,靜候季元回來。
因慕言家遠,季元便吩咐汽車夫先送了她回去。路上周湘是原就與他結怨,沒有什麼話講,慕言為了這幾日季元的無故示好,也不大說話。只是瞧著周湘和季元的神情,雖是認識,卻並不友好,也沒有如一般的親兄妹那樣相見為歡。
再看季元對待警察和汽車夫的頤指氣使,分明是大戶人家公子哥兒的做派,心底里只是納罕,既然這樣,季元又為何要假充是周湘的哥哥來騙自己呢?
她怎樣都想不通,欲要去問周湘,又得顧忌著季元的顏面,便把話都藏在心里,只盼著明日季元再來的時候,就徹底的挑明了說,也好叫他打消念頭,不用再在自己身上浪費時間了。
季元不知她的想法,還在為能送佳人一程而深感愉悅,要不是顧慮周湘也在,他簡直歡樂得要吹出口哨來。
兩番相送,回到靜安官邸的時候,已臨近夜半了。老徐從宛春口中知曉他無事,在鐵柵欄處早等得不耐煩,就回門房里歇著去了。
季元一到家門口,瞅著那架勢就嚇了一跳,他的脾氣又不如宛春沉穩,平日橫行慣了,當即就將車子一停,搖下車窗玻璃,探出頭喝問道︰「哪路里不長眼的東西,我的車都敢攔?」
列兵們一听這話,都知道自己是惹得了不得的人物了。里頭幾個平時好打听的,素聞靜安官邸有個混世魔王三公子,一直無緣得見,此刻听季元的話音,必是三公子無疑,也不去問了門房,就立正向他一鞠躬道︰「三爺,我們是奉了總統府的命令,在此守衛靜安官邸安全的,得罪之處還望三爺海涵。」
總統府的命令?
季元手肘支在玻璃窗上,揉了揉下巴道︰「我們靜安官邸自有把手的人在,怎麼會叫總統府調動人馬?是誰下的命令?」
列兵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說不出話來。
季元眉心一緊,直皺成個川字。要論穩重,或者他比不上大哥李伯醇和四妹宛春,但若論聰明,他自詡要比他們都聰明得多。
誰都知道他李季元的祖父是當朝國務卿,父親為海軍部軍學司長,兩人手底下的衛兵數不勝數,何須總統府派人來重兵把守?這簡直是太荒謬了。
他在講武堂學習多年,對于軍事和政治一向敏感過人,祖父由何而得的軍功,父親由何而得的司長,他清楚,總統府的人比他還要清楚。人都說祖父李承續功高蓋幼主,怎麼,他張作凌這是要軟禁,還是要監視了靜安官邸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