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首峰絕對沒有想到，汽車修理廠的老板會這麼無情，當著大家的面將羅運生和他開除。他垂頭喪氣的提著行李跟著羅運生出了修理廠，兩個人坐在通過市區的河流的沿河風光帶上，羅運生抱著腦袋，眼淚直流。
何首峰嘆了口氣，遞給羅運生一根煙，自己往後一躺，靠在行李上，閉著眼楮養神。羅運生三十多歲，中等個兒，他是何首峰在汽車修理廠的師傅。何首峰睜開一只眼楮看了看羅運生，看著他還在流淚，不由得搖了搖頭。他心想︰「誰說男兒不流淚？只因為到傷心時。看樣子，這一次確實的把何運生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了。」何首峰沒有去阻止羅運生流淚，而是讓他痛痛快快的哭一回。
閉著眼楮，何首峰卻在想自己的心事。他在心里算了一下，這是自己出獄以來的第三個月。想起那四年大獄，確實讓他心酸。他想，如果不是坐牢，自己有可能是排長了。想到這里，他鼻子一酸，眼淚就落了下來。他今年應該是二十五歲了，八年前，他應征如伍，兩年就入了黨，提了班長了，就在他參加完軍校考試後，眼看就要等到錄取通知書了，卻發生了一件改變他命運的事情，他被送上了軍事法庭，判了六年有期徒刑。何首峰嘆了口氣，又想︰「這一輩子是徹底毀掉了，本以為出了大獄，還能夠好好過日子。看這樣子，再也沒有平靜的生活了。」
當初，他出獄時，同監房的‘老鬼’給了他一個電話號話，讓他有困難的時候，找電話上的人。‘老鬼’是伍春生的外號，五十多歲，左腳有點殘疾，走起路來，總是一拐一拐的。‘老鬼’在監獄外面時，專門從事收購髒物，認識的人多面廣。何首峰當時激動了好久︰「誰說人和人之間沒有感情？這不就是感情嗎？在一起四年多了，就是連石頭也會化成水。」當初入獄，他自以為自己當過兵，身家清白，不應該和這些犯人關在一間牢房里，應該區別對待。然而，當他的再一次上訴被駁回時，他已經無法接受了這個事實了。那管教民警輕蔑的眼神，同監犯人嘲諷的話語，讓他深深的絕望了。
何首峰不自覺的用手模了模脖子，這里還隱隱作痛。那是一個恐怖的夜晚，何首峰現在想起，心里都還感到在痛。那天晚上，牢房外面下著很大很大的雨。他在床前坐了十多個小時，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義無反顧的將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將自己掛在牢房宿舍高高的窗戶上。何道峰想到這里，感覺到脖子還在生痛。當他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地下，身邊坐著‘老鬼’，‘老鬼’緊緊的抱著他，給他做人工呼吸。當‘老鬼’看著他睜開了微弱的眼楮，高興的對大家喊道︰「醒過來了。」他這才發現，周圍站滿著急不安的人群，有管教民警，有犯人，還有醫生。就這樣，何首峰死里逃生。
四年多的監獄生活，讓何首峰永遠無法忘記。沒有坐過牢的人，自然不知道里面的艱酸。所謂的改造生活，就是勞動改造，那里有永遠做不完的來料加工。剛開始，他不懂里面的規矩，在生產上的事情，不知挨了多少的打，受過多少處罰。他當時常常的想︰「自己每天的生產任務明明超額完成，怎麼一到下午收工結算，總是相差那麼一大截？」
後來，本監宿舍的犯人好心提醒他︰「小子，你得給生產大組長上供。要不然，他會不斷的給你增加難點。那可是惹不起的人，你得好好想一想。」他這才知道自己的成品被生產大組長給瞞了。他非常的氣憤，在別的犯人的縱容下，竟不知天高地厚，按照犯人們在監房里訂下的規矩——向生產大組長決斗，討回公道。
那是一個月明之夜，所有的犯人都知道新來不久的犯人向生產大組長挑戰，進得一場決斗。監區的犯人轟動了，只是瞞著監區的管教民警。除了同在一個監房宿舍的‘老鬼’買了何首峰贏以外，所有的犯人都買生產大組長贏。一直到很久以後，何道峰才知道，都是同監宿舍的犯人在搞鬼。在監獄里，很少有犯人敢向生產大組長挑戰，提出決斗，因為，生產大組長不僅僅是一個人，在他的周圍聚集了數十個身材魁梧的生產小組長。還沒等到你向生產大組長動手，早就有別的犯人把你收拾掉了。這也怪何首峰從來沒有坐過牢，不懂得監獄里的規矩。
生產大組長身材魁梧，長了一身的橫肉，提起雙拳時，一身的肌肉高高鼓起。沒事的時候，生產大組長能做幾百個俯臥撐，站半個小時的馬步。而何首峰，中等個兒，全身干巴巴的。雖說不上尖嘴猴腮的，卻也是相貌平平。當他向生大產組長提出挑戰時，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生產大組長捂著嘴巴在後面直樂︰「這麼小的塊頭，也敢向我挑戰，真是讓香港的打斗片看多了。哎！又是一個不要命的。好久沒打人了，全身骨頭都在發脹。我就讓他好好的享受下，先打趴他，拆下他的骨頭，打折他的腿。當然，手，我還會給他留下來，要不然，誰來幫我完成生產任務，誰能給我超產。」
決斗選在監區的洗漱間，除了幾個在監區內有一些威望的犯人當評判外，其他的犯人按照分工掩護這次決斗︰看的看電視，坐的坐在通道內。所有的犯人只有一個目的︰及時阻礙管教民警的行動。決斗開始了，生產大組長沖上去就是一擊沖拳。他以為，就是憑著他在監區內的威信，何首峰會嚇得全身顫抖。然而，一切都出乎生產組長的意料，何首峰身子雖瘦，卻行動靈便，輕輕的躲開了他的攻擊，跳了起來，在空中翻了個跟頭，落在他身後。當他回過神來時，何首峰的拳頭重重的落在了他的背上。這一錘，差點沒讓生產大組長趴下。他這才知道自己托大了︰何首峰這王八蛋練過功夫，打出的拳頭就象鐵錘一樣，實打實的，沒半點虛假。沒幾下，生產大組長就招架不住了，他連連躲避何首峰的鐵拳，身上已經中拳的部位麻木了，連提拳的力氣都沒有。生產大組長從來沒有象這樣感到恐懼過，他感到恐慌和後悔，恨不得在地下找條縫鑽了下去。就在關鍵的時候，何首峰主動要求戰平。以後的事情，就象演戲一樣，何首峰和生產組長成了朋友，當然，不是那種親密無間的朋友。在生產大組長積極的提議下，何首峰被管教民警提升為生產小組長，帶領本監宿舍十多個犯人從事生產。
想起那個歲月，何首峰就象作夢一樣。當時，他純粹是破罐破摔，只是想讓生產大組長狠狠的揍自己一餐。在關鍵的時候，他又不知不覺的還了手，還差點打趴生產大組長了。他這才想起，自己在部隊學過功夫，不僅跑得快，拳也打得好，還拿過什麼比武名次，自己好象還有個什麼外號，叫做「飛毛腿導彈」。同監的犯人知道他當上了生產小組長，個個歡呼雀躍。‘老鬼’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偷偷的買來了酒，為他慶賀了一番。何首峰清楚，‘老鬼’做事不動，經常愛到處罰，這是來討好他的。
有了何首峰，他們生產小組的生產完成額總是全監區第一名。何首峰不象別的生產小組組長，把自己的生產任務分攤到同組犯人的頭上，可以偷偷閑。他在管理本組犯人生產時，有自己的一套，那就是以身作責，自己帶頭參加生產，象老鬼這樣的老弱病殘，生產任務只給他們定一半。他做起事來，手腳麻利，往往一個頂兩個。就這樣，他的生產小組就等于多了兩個人做事。每天，他的生產小組從不要加班加點，早早的就完成了生產任務。到了晚上，別的犯人小組還要加幾個小時的班，才能完成生產任務，他們卻在宿舍里看電視，聊天了。當然，也有些生產小組組長不服這口氣，私下里找他比武，讓他打得面目全非。無形中，他在這幫犯人中樹立起了威信。
監獄的夜晚總是無聊和漫長的，那些受他照顧的犯人總是千方百計的討好他，讓他開心。在這幾年里，他從那些犯人手里學會了很多作案手段和技巧。剛開始，他純粹是破罐子破摔，學著好玩。後來，他發現自己在這方面有天性，一學就通，一學就精，他感到無比的驚訝。甚至有一天，他病了，發了一個晚上的高燒。他燒得迷迷糊糊的，朦朧中，他看到自己穿著一身黑色的夜行服，在高低不平的屋脊上穿行，一會在這個家翻箱倒櫃；一會兒在街頭上行竊。這一組畫面反反復復的在夢里出現，直到有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時遷，你不知改悔，到處作案，給我到衙門去。他看了看四周，從人群中閃出十幾個全副武裝的捕快。這一嚇，把他給驚醒了。他模了模額頭，燒竟退了下去。他嘲笑的對自己說︰「不是我想學壞，我前世就是‘鼓上蚤’時遷，根本就不是好人。」
出了獄，他不知往哪時里去︰家是不能回了，別人當兵，為了榮譽，自己卻在坐牢，有何臉面；部隊也回不去了，早就開除軍籍了。他在臨山飄了幾天，到處尋找工作，都沒有結果。就在他無助的時候，他想起了‘老鬼’給他的電話號碼。接電話的，是一個非常好听的美女聲音，她先問何首峰是誰，從哪里來的？是誰讓他打這個電話的。何首峰報了‘老鬼’的名字，對方愣了一下，說胡總不在，要何首峰下午再打電話過去。
到了下午，何首峰不抱任何希望的打了這個電話。這一次，是一個非常甜美的聲音，她說自己叫胡小燕，是他要找的人，她先問了‘老鬼’在監獄里的情況，然後要何首峰先到一個汽車修理廠學修車，學門手藝，找口飯吃。就這樣，何首峰到了汽車修理廠，那里的師傅一听說何首峰是坐過牢的，沒有一個人肯帶他。最後，羅運生站出來了，他要了何首峰，這讓何首峰很感動。
羅運生對他還是相當不錯的，沒有把他當勞改釋放犯人看待。在這里，除了羅運生，沒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何首峰對修汽車一點都不感興趣，更何況，每天重復著一件事，就是給羅運生打雜，遞工具。羅運生看出他心不在焉，還是對他不錯，沒有將他當成別的學徒一樣喊來罵去的，有時，在吃中飯的時候，還將自己從家里帶來的一份熟菜分給何首峰吃，這讓何首峰從心里感激他。正因為是羅運生對他太好了，他不得不為他卷入一起事件，誰要何首峰欠羅運生的情。
羅運生這個人優點很多，是那種傳統型的男人，不賭，不嫖，不亂花錢，為人好學。在技術上，他是汽修理廠拔尖的師傅。何首峰心想︰「這樣的男人已不多了。」問題就出在，他向外借了一筆高利貸，那是幾年前的事情。後來，何首峰問他為什麼要借這筆錢，他告訴何首峰︰「家里有人生病了，所有能借錢的地方，都借到了，還是湊不齊那筆醫藥費。當時沒辦法了，在萬般不得一的情況下，通過熟人借的。去年，好不容易把本還清了，卻告訴我，我還欠了幾萬元的利息。這也太欺負人了，我明明只借一萬元，卻要我還八萬元。」
何首峰搖了搖頭，心想︰「高利貸的錢，那也能借？那可是利滾利，永遠還不清的。」果不出所料，今天早上，剛開始上班，就沖進來一群如狼似虎的爛仔。他們什麼話也不說，抓住羅運生就往死里打。當汽車修理廠的工人們沖過來時，那些爛仔抽出砍刀，手里舉著羅運生的借款收條對大家說︰「不管大家的事，這個羅運生向我們借了一筆錢，加上利滾利，他已經欠下了我們十萬元。按他那樣的還法，我們的錢，不知何年何月才收得清。請大家站開，這不管你們的事，我們只負責收債。」羅運生躺在地下艱難的說道︰「他們說慌。我只借了他們一萬元，去年就還給他們了。」
他話還說完，從那群爛仔的身後鑽出一個年青人來，帶著一副哈蟆鏡。這個人還沒等羅運生說完，揮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你還的是本，欠的是利息。看你這個樣子，是永遠不想還了。兄弟們，不要和他哆嗦，先挑了他腳筋，看他還不還。」所有的人驚呆了，羅運生發出了殺豬一樣的求饒聲。
那個年青人不顧羅運生如何的討饒，完全當作沒听到，只是把手一揮，兩個爛仔一人抓住羅運生一條腿，舉起尖刀來。事情鬧到這種地步了，何首峰只有站了出來，他緊緊抓住那兩把舉起的尖刀︰「各位弟，請慢動手。我叫何首峰，剛從監獄里出來。請大家給我一個面子，讓他暫緩幾天還，行不行？」那些爛仔一听何首峰是監獄里出來的，不由得退了一步。那個為首的爛仔打亮了一下何首峰，把手一抱拳，對何首峰說道︰「這位兄弟，我叫阿虎，他們叫我虎哥。我們不知你從山上（監獄）下來，多有得罪。都是在道上混的，請你體諒我的難處，我們也是靠替人討債了難過日子的。你如果手頭方便，可以替他先還，我們絕不難為他。」
一听這話，何首峰心頭就來火了。他心里非常氣憤︰「老子有錢，還會在這里打工？」但是，他沒把火發出來，抬頭看了看周圍那些害怕躲閃的目光，知道不會有任何人來幫羅運生了。事已如此，自己不出面，羅運生這雙腿就完了。他艱難的點了點頭︰「多謝虎哥了。這筆錢，我來替他還，請給我十天時間。虎哥看了看他，愣了一下，心想︰「我讓你還，無非是讓你知難而退。看你這個樣子，剛從監獄里出來，連吃飯都成問題。不行，我不能讓一個坐過牢的人給嚇住。」他沉吟了一下，尖聲的笑了兩聲，對何首峰說道︰「這可是你自找的，我可沒逼你。好吧！看在你從山上下來的份上，我給你十天時間。十天還不還，對不起，我只有按江湖上的規矩幫事了，連你的腳筋也得挑了。」
一听這個話，何首峰相當的氣憤，知道已達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他在心里喊道︰「這都是你們逼的，可別怪無心狠手辣。」他嘴里還是對虎哥說道︰「好，一言為定。我先謝謝虎哥了，十天後，我一定將錢奉上。」虎哥冷笑了兩聲，把手一揮，帶著這群小弟離去了。
就在這時，汽車修理店的老板出來了，他看了看何首峰二人，對他們說道︰「對不起二位，我們是正經的生意人，就靠做汽車修理賺錢，實在是惹不起這些社會上的閑雜人員。請二位另謀高就吧！這個月的工錢，我讓人結給你們，再多加一點。我實在是無能為力，你們好自為之吧！」就這樣，兩個人被開除了。
羅運生哭了一陣子，回過頭來對何首峰說道︰「首峰，你走罷，你的心意，我領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救我，才答應替我還錢。我不能害你，你也是身無分文，哪里有錢替我還債。這筆錢，我是永遠還不上了。我誰也不怨，只怪我自己當初急病亂投醫，借了高利貸。大不了，我一死了之。」
何首峰嘿嘿一笑︰「有志氣。師傅，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上次，我看你老婆給你送飯來，人還長得挺麻利，歲數一定不大。我給你算了，你今年三十歲，比你老婆大六歲。你老婆應該只有二十四歲，正是如花似玉的時候。你就忍心看著別人天天騎在你老婆身上，搖也搖的？對了，萬一，你死了，你辛辛苦苦借高利貸救活的老人，又讓人給趕出家門，不又白辛苦一趟了嗎？」听到這話，羅運生嚎啕大哭︰「你讓我怎麼辦？我又能怎樣？除了我自己，我一無所有。」
何首峰把牙齒一咬，冷冷的說道︰「你也太窩囊了。歲數輕輕的，就想死。這麼大好的歲月，豈能丟掉。我是坐過牢的人，說的話，有可能不中听，你不要見怪。我是這麼想，別人不讓你好過，你又何必讓別人好過。反正，你連死的心都有了，還不如拼個魚死網破。兄弟，我的歷史，我也不想和你講，給你講了，你也听不明白。這兩個多月來，白天，我跟著你學藝；到了晚上，我一個人實在是寂寞難耐，常常一個人在街頭上流浪。我想了很多，也看了很多，這個社會太亂了，完全可以和解放前的上海灘相比︰窮的到處打工要飯，受盡欺凌；富的，想盡一切辦法掠奪國家財富，欺負窮人。官已不是官，商已不是商、警已不是警。有些話，我就不說透了。你自己清楚，在這里，老實人吃虧，這是鐵的事實。」
羅運生把眼淚一擦︰「你讓我怎麼辦？除了開車修車，我什麼都不會，你總不能讓我去偷去搶吧？就算是去偷去搶，我也搶不到這十萬元。」
何首峰哈哈一笑︰「師傅，你應該想到，我是坐過牢的人，我惹上了你，肯定不會有好事情的。但是，你放心，你對我好，我不會拖你下水。你想活命的話，只有改變你自己，走一條不同以前走過的路。」
羅運生把心一橫，咬著牙齒說道︰「首峰。都到了這一步了，我還想什麼？說吧！要我干什麼？就是殺人放火，我也不會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