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上西廂吵吵鬧鬧的功夫里,孫神醫又為墨問診治了一番,說是偏院陰涼,可抵這夏日暑氣,叫墨問仍舊搬回偏院去住。
穿過枝繁葉茂的桃樹林,涉過溪上的小橋,百里婧遠遠便看到小屋前的芭蕉樹下放著一張藤椅,而墨問躺在上面,一旁立著陌生的小廝和丫頭,丫頭手里端著藥碗,俯身對墨問說著什麼,墨問沒做任何回應,神色黯淡。
越走越近,腳步聲驚動了主僕三人,那小廝和丫頭立馬跪下朝百里婧行禮,急道︰「婧公主,駙馬不肯喝藥,也不肯用膳,奴婢……」
「知道了。」百里婧打斷她。
早晨的陽光不烈,絲絲縷縷和煦地照在墨問蒼白的臉上,他也看到了百里婧,艱難地抬起手臂伸向她,百里婧忙握住他的手,矮身蹲在了他的藤椅旁。
墨問的眼里含著濃濃的悲傷和害怕,說不出話,便只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仿佛她是他唯一的依賴。
百里婧仰起頭,望進墨問含悲的眼,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來,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遠山去了,我知你必定很難過,可是身子要緊,剛醒來不好好喝藥休息,傷勢怎麼痊愈得了?回房躺著吧。」
墨問一直不曾移開視線,始終與她四目相對,卻忽然低下頭去,指尖在她的手心里輕輕劃著︰「我生來卑微如螻蟻,本就不值一提,難過的只是身邊的人一個一個匆匆離去,皆不得善終,而你,是我此生最深愛的妻,我這麼沒用,一無所有,不僅不能保護你,還帶累你如此辛苦為我擔憂,我這個夫君當的真是太不稱職了……」
墨問寫完,百里婧沉默了,這種話墨問之前也說過,可這一次他如此篤定地說,你是我此生最深愛的妻。他毫不吝嗇地告訴她,他深愛著她,無論是護城河畔身中九箭命懸一線之時,還是此刻重傷未愈虛弱不堪之時,他答應了不愛她,可他的所有言行都明明白白地讓她知道他多麼愛她,他是個我行我素、固執己見的人,沒奢求她的回應,他一如既往地堅持他自己的心,與病弱毫無關系。
他越是說得自然而然,百里婧心里越是混亂,墨問的高明之處正在于此,第一次對她說我愛你,她還能果斷地命令他以後不準再說,因為她永不會愛他,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的底氣越來越弱,到如今已然不能再斬金截鐵地命令他不準愛她……
不管是出于愧疚還是慌張,百里婧的思緒被墨問攪得一團糟。
見她默然,不給回應,墨問又繼續寫︰「你為我做的所有,我都記得,我定會養好身子,不再叫你擔心。我還想著,若是身子好了,我便入仕,在朝中謀個官職,替父皇和社稷分憂,總不至于還被人叫成廢物……」
百里婧听罷,大吃一驚,對上墨問的眼楮,驚問道︰「入仕?為官?!」
見她如此激動,墨問握著她的手,微微一笑,低下頭去,在她的手心里輕輕印下一吻。
百里婧的臉立刻便紅了,她記起了清晨在「鳳儀池」里,她替他做過什麼,用的就是這只手,可是為何墨問的神情能這般無害聖潔,全然看不到半點污穢和*。
百里婧頓時為自己的齷齪心思羞愧不已。
墨問似全然不知她的窘迫般繼續寫道︰「這些年獨自住在這里,些許讀了幾本書,朝堂之事雖然並不大懂,但可以慢慢學……莫要為我擔憂。」
百里婧記起少時太傅曾說過,男兒的志向應在朝堂或者邊疆,如今連一直與世無爭的墨問也起了這種念頭,百里婧沉默了半晌,掙扎著開口道︰「墨問,我知道你受苦了,這些苦都是因我而來,我請求你不要怪赫……」
她說到一半卻打住,笑了聲,搖搖頭道︰「沒什麼……入仕的事以後再說,現在最要緊的是把身子養好。」百里婧抬頭掃向一旁立著的小廝和丫頭,道︰「遠山去了,你的身邊沒個貼心的人不行,你好好想想,府中還有誰做事仔細周到,便讓他來你身邊伺候。」
話題轉移得快,墨問卻在百里婧的吞吞吐吐里明白了她想說什麼,他受了九箭之傷後想起入仕為官,她一面擔心他,一面又怕他追究起這九箭的責任來。剛才她的口中沒有吐出聲的名字是「赫」,她以為這萬箭穿心的毒計是司徒赫設下的,所以她求他不要怪罪司徒赫,她怕司徒赫受到牽連。
殊不知司徒赫算什麼,她那舊情人的心機能抵得上十個司徒赫……不過,既然她沒說出口,他便不提,但是要報的仇、要雪的恥還是一絲都不能忘。
墨問搖搖頭,從領口扯出一條錦繩來,繩子下面串著那塊深海血珀的哨子,墨問緊緊握著哨子,在她手心寫道︰「這府里誰都不能貼我的心,我有了它便夠了。你今夜能否來偏院陪我,我一人大約會睡不著。」
他如此坦蕩直言不諱,態度還是那般溫和,百里婧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絕,點點頭︰「好。」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陽,眉心微微蹙起,卻耐著性子囑咐︰「你乖乖把藥喝了,回床上躺著,不許再讓我擔心,知道麼?」
墨問寫︰「你要去哪里?」
百里婧嘆了口氣︰「我要去準備木蓮的婚事,不能拖得太久,得盡快替她辦了。她……要嫁給墨譽了。」
墨問頗為驚訝地抿起了唇,很是意外的模樣︰「四弟?」
「嗯。」百里婧點頭,不想再多說什麼,接過丫頭手里的藥,用勺子送到墨問唇邊,「來,喝藥。」
墨問乖乖地一口一口接了,目光卻自上而下盯著百里婧嫣紅的唇,他記得用嘴喂似乎更好喝。
等一碗藥服下,百里婧又送墨問回屋,服侍他躺好,坐在床邊替他蓋上薄被,正要起身離開,墨問拉住了她的手,他向來與世無爭的黑眸帶著濃濃的擔憂和不舍,百里婧拍了拍他的手背,微笑道︰「好好休息,我晚一點再過來。」
墨問這才滿意地笑了,松了手。
待百里婧急匆匆地跨出了門檻,屋子里安靜下來,墨問躺在床上,看著床頂的薄紗帳,頗疲憊地嘆了口氣,唇邊的笑容已然消失不見——
就算攪動了冰塊的邊邊角角,她的心還是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他像個無賴似的糾纏她粘著她時刻想著佔便宜,可她從未想過主動親近他。
人對待自己喜歡的人,誰都會有情不自禁的時候,正如他每每情不自禁地想要吻她、咬她。可是,她呢,連主動抱他都是因為他有危險或者身子不適,從不曾流露出半點愛人之心。
若她能發自真心地吻一吻他,哪怕是一根頭發絲也好……
對待她的那個舊情人也是如此麼?她規規矩矩,只等著別人對她動手動腳?他得不到答案,也不能飛回很久之前親自瞧一瞧他們倆如何相處,他想知道,又不願去想,心里嫉妒又失落,破了好大一塊地方空蕩蕩地漏著風。
墨問苦笑,若是叫薄延瞧見他現在這副樣子……
人果然不能自作孽。
……
木蓮出浴後,便去廂房找孫神醫。
孫神醫正在用早膳,見她來了,邀她一同吃。
這府里,大約只有孫神醫這個外人不知木蓮昨夜的丑事,還與她談笑自若。
木蓮並不知這兩日有人冒充她,她唯一惦記的仍是墨問的身份,這個人藏得太深了,府里竟沒有一個人發覺他的異常,連主人也模不透他的底細,她木蓮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很難說和墨問沒關系。
「神醫,婧小白讓我來問問,駙馬究竟得了什麼病,她不敢親自來,但求您實話實說。」木蓮直截了當地問道。
孫神醫的性子在鹿台山上是出了名的散漫,他一邊吃著點心一邊喝著清茶,嚼碎了咽下去才回答道︰「若那小丫頭在,老夫也不好說什麼,現在倒有些問題想問問你。」
木蓮蹙眉︰「神醫有話但說無妨。」
孫神醫放下筷子,道︰「那年,小丫頭中了劇毒,老夫恰好外出不在山中,你大師兄千里迢迢將老夫找回替小丫頭診治,可解毒所用的藥引子千金難求,他外出奔波數月總算尋到。當時,你們都道他有能耐,只有老夫知曉他必定經過了九死一生的磨難。照理說,甘願為她豁出命去,你大師兄必定愛她至深,自然不會輕易棄了她,可不過短短一年,我便听你師父說,他們各自嫁娶了,如今一見,果然如此,這是為何?有情人可共患難,卻不可共喜樂,豈非世間最無奈之事?」
木蓮隨著孫神醫不急不徐的回憶記起了那段日子,又听到孫神醫這般感嘆,卻仍舊什麼都不能說,只是搖搖頭︰「木蓮也不知為何,大師兄和婧小白……太可惜了。」
孫神醫嘆氣道︰「唉,前些日子,老夫與你師父下棋,他連輸了好幾局,仍是半個字都不肯多說,你也這般守口如瓶,真叫老夫嘆惋哪!」
喝了口茶,孫神醫繼續道︰「至于你方才所問的問題嘛……小丫頭現在的夫君身子著實不大好,病癥已非一日兩日了,可能是受過嚴重的傷害,也可能是中了毒才導致失語口不能言。照老夫的診斷來看,每隔半年他必嘔血,又患有失血之癥,真可謂隨時命在旦夕,他能活到今日已屬十分不易。小丫頭嫁了他,真是可惜了啊。」
木蓮擰緊眉頭,頗疑惑道︰「他是真有病?」
孫神醫費解地看著她︰「真的有病?他病得快死了,又受了這麼重的箭傷,老夫為了安慰小丫頭才說他可以治得好,這種病,哪里治得好,能活幾日是幾日,命途多舛哪!也不知何人竟對一個病秧子下如此毒手,唉,世風日下,世風日下……」
從孫神醫的住處出來,木蓮深鎖的眉始終不曾解開過,孫神醫是自鹿台山上來的,不可能與墨問有什麼勾結,可如果孫神醫所說的都是實話,那墨問果真是相府的大公子?他的傷痛都是真的,病入膏肓也是真的,他沒什麼企圖,只是隨手撿了個大便宜娶了婧小白?
是便宜麼?
差點萬箭穿心而死,算什麼便宜!
但是,若說墨問只是單純的病秧子,木蓮也再不會相信——他高深的武功,暗藏的心計,模不透的性格,怎麼可能單純得了?!
怎麼辦?
如今這種狀況如何解決?
該往哪里走才是對的?
嫁給墨譽?
離開相國府?
離開婧小白?
她的貞潔重要,還是她的使命重要?
木蓮的心里亂糟糟,為今之計,只能去找主人商量,她真的已經完全被眼下的狀況逼得亂了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