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帽子……在哪里買的?」我悵悵然地,「這是名牌嗎?還是便宜貨,所以滿大街都是嗎?」
刑海瀾色變,伶牙俐齒如她,還從沒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
我放她一馬,更是放自己一馬,賠著笑︰「喔,我還真是孤陋寡聞,名牌都認不出來,多有得罪。」
不等我奪門而出,刑海瀾直截了當︰「你見過他了?」
我定住。刑海瀾叫他的名字倒叫得順口︰「我是說周森,你見過他了?惚」
我只見過那轉身而去的背影,見過那玻璃窗後的雙唇和下頜,這樣算是見過了嗎?我才這麼揣摩著,刑海瀾卻按捺不住了,她砰地關上了門,掩過我的指甲尖兒,和我咫尺相對︰「我在問你話。」
「你有什麼資格這樣問我?刑海瀾,五年前,在他被關的監獄外,你問我有什麼資本爭取他?我果然沒有,所以我輸了個一塌糊涂。可你贏了嗎?你到底有什麼資格這樣問我?」我再也不是弱者。
刑海瀾回到辦公桌前,抄起台歷直接扔給我。我狼狽地接住溫。
「這個月的三號,我們一起去了月坨島,十四號,一起吃的官府菜,二十二號,他接我下班。」刑海瀾像吹了氣似的,越脹越大,「畢小姐,隨意翻翻看吧,每一個我作了標記的日子,他都是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自認為還是有些資格的。」
我像被燙了似的,將那台歷撂在沙發前的茶幾上,一個不穩,它倒栽蔥而下,我只好撿起,再撂一次︰「他……一直都在北京?」
刑海瀾的面孔上閃過抽搐般的逞強︰「是,任憑我隨叫隨到。」
「許諾呢?」這兩字,我已有整整兩年沒有讀過,好在還會發音。
刑海瀾厭惡地哼了一聲,但那力道不過像是一陣鼻息而已。她沒有作答,也根本不打算作答。而這時我已在後悔莫及了。
我倒退到門口︰「罷了罷了,是我過線了。」
我筆直地走在街道上,目不斜視。那些疾馳而過的車中,那每一排斑馬線的盡頭,那些天橋和地下通道,那每一個轉角和廣告牌後,對每一個恰似周森的影跡,我都失去了深究的勇氣。他一直都在北京,一直都在。
那麼也許,在那五百次里總有些是真真切切發生的,也許在某一個冬夜,他真的有重蹈過我在雪地上踏下的足跡,也許在那候機大廳,他真的和我相距不過百米,也許在「遠香」,他也真的注視過我歇斯底里的狂奔和奔騰的淚水。
只要他在,便不會對我不聞不問。倘若連刑海瀾都能將他「隨叫隨到」,那麼他又如何能對我不聞不問?趙熾對我說過,畢心沁你對他周森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當時我只差吼回去,廢話,這樣的廢話我比你們誰都清楚。
單喜喜又倒買倒賣出去一處房產。她兩年前租下的一處毛坯房,當時一簽就簽了十年的租約,隨意裝了裝修,便靜等著附近一大型商廈拔地而起,她的房自然也水漲船高,她手起刀落一轉租,腰包差點兒沒撐爆了。
單喜喜的本錢還是周森若干年前投資「喜愛美足會所」的那一筆,所以她每有一筆收入,便會給我轉賬若干。在這方面她也是塊硬骨頭,說周森不欠她什麼,那麼花他的錢她會爛手的。當時我就反問她︰「怎麼不欠了?我這心碎得渣兒似的,不就是拜他所賜嗎?」
「那你怎麼不說你美得花兒似的的時候?站得多高,摔得多狠,這是你自找的。」單喜喜自有道理。
我自然也不接那錢︰「要還你還他去,有本事你把他揪出來還。」
「我沒本事,我就還你。」單喜喜又不講道理了。
「那你捐了好了。」
「捐也得你去捐,我單喜喜和慈善有仇。我失足的時候怎麼沒人建立救助失足少女基金會?」
那附近會興建大型商廈,是莊盛給單喜喜的消息,所以單喜喜在例行給我轉了該轉的數目後,又喊了我去血拼,要給莊盛意思意思。
我小至皮夾大至按摩椅的提議一一被單喜喜否定了,後來她在買了一瓶面膜,一瓶香水後,又瞄準了男士內褲。我問她,你確定這些都是給莊盛買的?她說是啊,莊盛也奔三張兒半了,一笑臉上都有褶子了,還有他之前用的是什麼香水啊?六神的吧?還有,他內褲巨沒情趣的。
「你……對他內褲還有研究?」我愕然。
「有一次他在我家尿尿,沒鎖門,我朝他後背一撲,給他嚇尿了,不是,他是本來就尿著呢。反正,他當時穿著條格子內褲,巨舊的樣子。」單喜喜說著,拎上一條豹紋的連連點頭。
單喜喜大手筆,外加吃不準莊盛的臀圍,于是讓櫃姐黑豹和咖啡豹各拿了三條不同碼的,但在刷卡的前一秒,莊盛沒福分地登場了。他摟著個妙齡少女,在下行的扶梯上打情罵俏,走完了這扭轉乾坤的過場。
櫃姐和單喜喜一人捏著卡的一端,勢均力敵,末了單喜喜一松手,說你搶劫啊你?櫃姐認栽。後來單喜喜都走遠了,又轉回頭啐了一口︰「豹紋你妹啊。」
我故意地︰「他不是gay嗎?」
單喜喜將熱騰騰的面膜和香水一股腦兒塞給我︰「是啊,他不是gay嗎?gay你妹啊!」
一樓,二十幾個從三歲到十來歲的孩子正排著隊進來,個個摩拳擦掌。帶隊的姑娘舉著小紅旗,後面還有幾位年長些的維持秩序。
「喏,都是些孤兒,」單喜喜給我答疑解惑,「不定時地來這兒八樓的游樂場嗨皮嗨皮,加上這次我都踫上過四次了。畢心沁,你再有錢沒處捐的時候,捐給他們吧,珍愛生命,遠離癌癥。」
那些孩子從我腿邊擦過,小臉兒被興奮漲得紅撲撲的。單喜喜早早就昂首闊步地走遠了,暗中在追殺莊盛也說不定。我卻立定著,像是生怕擺臂會掄著這些小可憐兒似的。
總算等到了隊伍的末端,年長的大嬸壓了軸,我這才重新邁步,果不其然,這一邁,我的手臂踫上了人,砰地一聲悶響,踫上了迎面那後追上來的,真正壓軸的男人。那深灰色的棒球帽一閃而過,將我凍結住。
這是第五百零二次了,我萬萬不能回頭。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浮出水面,趙熾說過,那戴深灰色棒球帽的就是周森,刑海瀾也說過,周森就在北京,他一直就在北京。它不斷地上浮,上浮,也許是寶藏,又也許是災難,都有可能。我不能回頭,一回頭,便有百分之六十七的可能要相見,這是個太大的概率。五零二,我更不能在這一次相見,這是個太膠著的數字。
單喜喜折回了頭︰「畢心沁,磨嘰什麼呢?」
她臉色無異,我松下一口氣來︰「你先走吧,我……再逛逛。」
我不知道那樣站了多久,也不知道旁人會不會當我在獻身行為藝術,我只知道這里危機四伏,踩上一顆雷便會支離破碎,而等我鼓足勇氣打算向旋轉門沖刺時,那些小可憐兒已乘興歸來了。他們毫不手軟地越過我,一舉搶佔了旋轉門。
我的勇氣又像氣球一樣爆炸了。
壓軸的還是那位大嬸,這次根本沒有那一抹見鬼的深灰色。
周森從我背後握住我垂在身旁的手時,我快要嚇死了。他不是一把抓住的,而是遲緩地,悄無聲息地握住的,像是他已在我背後站了好一會兒的光景,我低下頭,看見我的拳頭被他的手掌包圍著,真的快要嚇死了。不該是這樣相見的,不該是這樣溺死人的情境。
「畢心沁你在這兒站了兩個小時四十分鐘了。」
我大概只遲疑了兩秒,考慮要不要回頭,周森像極了美杜莎,誘惑著我去看但看了無疑又是死路一條。只兩秒,我就失去了機會。他拖著我的手,大步向什麼地方走去,我在他的側後方緊追著,只看得見他的發鬢。我被人搔癢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森向樓梯間的門口走去,那兩扇門那麼厚重,卻被他易如反掌地推開了。門內不合情理的陰冷,空曠。周森將我甩到牆壁上,不算痛,但還是讓我皺了眉。他隨後欺過來,鞋尖抵住我的鞋尖,雙手插進褲兜︰「畢心沁這次你太過分了,我記得我說過我沒有那麼好的自制力,兩個小時四十分鐘,你到底在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