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光是有案可查的養老院,便不下兩百間,我鋪開地圖爬上去,從我家,確切地說是舊時的家了,向外發散,一間間打了電話去查,果然,沒有,沒有,還是沒有。在劃掉了偌大的市區後,我連手機都撂不下,手指較著勁兒地抽筋,維系著抓握的姿態死活掰不開。我只好再撥去遠郊區縣,然後徹徹底底地死了心。
手機響,是周森打來電話。
我索性連「喂」都略去︰「叫許諾接電話。」
周森對我百依百順。許諾隨後喂了過來。
「謝謝你僅有的良心,養老院的確是個好去處,至少不會餓肚子,不用睡大街,不用被別人異樣地盯著,不對,光盯著也就罷了,還有些兔崽子把欺負人當本事,會欺負她……」我哽咽,「許諾,可她一個‘老糊涂’,她哪里走得到養老院?惚」
許諾那邊傳來餐具踫撞的聲響︰「那……幫不了你了。」
周森拿回電話︰「我們在倪氏海泰,蓮花池這家,你還沒吃飯吧?過來吃一點。天黑,開車小心一點。」
又是餐具踫撞的聲響,刺耳得開了裂也說不定。今天對許諾而言,也是真真不好過溫。
一張四人餐桌,周森和許諾分坐對角。
我有些吃不準︰「還有……別人?」
周森站起身,體貼地為我拉開他旁邊的位子︰「沒有。只不過我只是答應了陪她吃飯,可沒說會坐在她的旁邊或者對面。」
許諾望著窗外,不言不語。這倪氏海泰太過金碧輝煌,以至于許諾的面容被一清二楚地映在玻璃窗上,這樣強烈的反差,她也許根本望不到窗外的百態。
我在許諾的對面坐下,這才注意到滿桌的佳肴幾乎原封未動,清冷得死氣沉沉。這時周森抬起手,喚來侍應生︰「再添一份蒜蓉扇貝,翡翠蝦,哦,再來一份素包和一碗白粥,麻煩你給催一催,她餓壞了。」
這個「她」顯然是指我。許諾還了魂,從容地拿上筷子,夾了一片蓮藕送入貝齒,脆生生的咯吱聲,不緊不慢。
周森旁若無人︰「她的身份證在不在身上?會不會離開了北京?你說她身上只有幾百塊,我找人去查火車票的售票系統了,明天會有消息。畢心沁,我……離開太久了,找人辦事總歸不像以前那麼有效率,只好等到明天了。」
「會不會回老家了?」許諾不咸不淡地參與著。
周森看都沒看她︰「多謝你這有建設性的提議了,老家早就排查過了。」
侍應生也許真的怕我「餓壞了」,速速上了菜。周森親自為我布菜。
「你這是做什麼?」我到底還是忍不住,對他竊竊私語,「這麼大張旗鼓……我還真有些適應不來。」
周森卻坦蕩蕩︰「只是好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和一個女人同桌吃飯,挖空心思去想她愛吃什麼,然後給她夾菜,光是看著她吃便覺得可口。」
許諾不知不覺打掃光了整碟蓮藕,嘴角沾著醋汁也不自知。
她撂下筷子︰「好了,我來替你說吧。畢心沁,這三年來,他沒有陪我吃過一頓飯,他更不會想我愛吃什麼,而我也只有把他的外套掛在椅背上,看著干癟的外套吃,有一次我帶了長富宮的鐵板燒回去,那可是我最愛吃的,可也覺得反胃。」
「你們……又有了什麼新的協議是不是?」我開竅。
「我們的協議打印出來,得有一人高了吧?」許諾掏出香煙,燃上,將曼妙的煙圈吐到周森的臉上。
周森果然是對我有問必答了︰「過去的撕毀了的,不提也罷,無非是我答應過她不再見你,可還是見了。在藍夜,你們ht聲勢浩大,以她的敏感和心計,我們自然是過不了關了,所以她答應過我不去招惹你,可還是招惹了。」
周森面向許諾︰「所以眼下……沒有協議了。」
「嗯,以後一筆歸一筆,倒也好算。謝謝你今天陪我吃飯,這是個良好的開始。」許諾站起身,將長長的煙蒂按熄在了我的餐盤里,「今天我請。」
「之後添的這幾道,就不麻煩你了。」周森一直風度翩翩,給他消了音的話,誰人都會以為他左右逢源。
許諾走了。周森給我換了餐盤︰「雖說我不介意給你夾菜,甚至喂你,不過,你恐怕還是自己動手比較自在吧?」
「是是是,我自己來。」我連忙搶下筷子。
我是真的有些餓了,狼吞虎咽︰「這次是吃飯,下次是什麼?到第幾次會發展到摟摟抱抱?」
「沒有下次了。這次是時間緊迫,我只好走最快捷的方式。」周森小孩子氣地將椅子向我挪了挪,椅腳噌噌地摩擦著地板。
他和我手臂貼著手臂,另一只手撐住額角,莫名其妙地玩世不恭︰「心沁啊,我說不好許諾她哪天……就會把我再送進大牢,但願是在找到你媽媽之後,我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噎住︰「哪有這麼快?她不是說了嗎,這是個良好的開始。」
「不是開始,是結束。」周森調侃我,「不然吃飯之後直接跳到摟摟抱抱,你不怕嗎?」
我扔下筷子︰「你這是在存心找我不痛快嗎?」
周森拿上餐巾,並不算憐香惜玉地給我抹了抹嘴︰「我就知道,你是只紙老虎。你又來引誘我的時候,明知道我只有兩條路可選,監獄,或者許諾,不是嗎?」
接下來,周森這廝若無其事地將手貼在了我的右邊的胸脯上︰「哎,你不能光耍耍嘴皮子啊,要真的勇敢……我的意思是要真的有一顆勇敢的內心,我才好順應你,不是嗎?」
而說到「內心」的時候,周森的手指……竟然……還抓了抓。
我面紅耳赤,粗獷的「喔」了一聲便從椅子上彈了開︰「你……真有你的,耍流氓還能配上這麼激勵人心的台詞兒?而且我的‘內心’在左邊,你模右邊干什麼?」
周森又正兒八經︰「失誤。你答應我,別再理會監獄這兩個字,等我進去之後,你想探監就探監,想另謀他人就另謀他人,隨便你。你答應了這個,我們也算有了些進展。」我鄭重地點點頭,回到座位,哪知才沾上椅子,周森又對我傾過來︰「喂,小巧也有小巧的好處,會比較不受地球引力的召喚,是有這樣的說法吧?」
我上了當,順著他的話茬︰「當然,比較不會下垂……」
買單時,周森掏空了所有的口袋,勉強湊足了錢。侍應生站在一旁,雖不至于鄙夷,但卻是大喇喇地在看笑話。我不急不躁,一眨不眨地看著周森末了連一塊錢的零鈔都抓了壯丁。化險為夷後,周森硬著頭皮問我︰「見死不救,嗯?」
「拜托,我的男人要請我吃飯,哪有我插手的道理?」
周森嘆氣︰「看上你也不無道理,我看人一向眼光……獨到。」
後來,周森對我說,那些錢一分一毛都不是許諾的,雖然他一窮二白,雖然他親口承認他在「吃軟飯」,但那些為我花的,是他親手掙的。除了兒童福利院的義工,他也在救助癌癥患者基金會幫忙,會有些微薄的補貼。那次籌款義跑的馬拉松,他才不是無所事事的窺探者,而是舉辦方的工作人員。他說他知道我屢次為癌癥患者捐款,他一直都知道的。
「這叫什麼事兒啊?虧我還以為我們是久別重逢,鬧了半天根本就沒‘別’過。」我咬牙切齒,「尤其是你。」
我鑽上我的大奔,卻遲遲等不到周森上來。我氣懊地咬了一下嘴唇,又鑽了下去。果然,周森在鬧著別扭︰「呵,怎麼辦?剛剛湊不足錢的樣子我還是揮之不去啊,真尷尬。」
我故意腆著肚子︰「怎麼辦?吃得好飽。不如我們散步吧?」
周森松松垮垮地擁抱住我︰「你啊,還真是叫我欲罷不能,不過今天可能要掃你的興了。小執……這幾天感冒,有保姆帶著,可我還是得早點回去看看。」
周森在這時才收緊了臂彎︰「畢心沁,我之前從來不是一個好爸爸,我不過是在小執的名頭上存了個數字,三兩個月才會去看他一次。但這兩年,每天和他談男子漢的秘密,替他檢查作業,看他一點點長高,這些……都是我習以為常的事了。」
我推開周森,做作地翻著白眼︰「哎喲,臭顯擺什麼啊?等他病好了,帶出來讓我瞧瞧。什麼男子漢的秘密啊?他都到了異性相吸的年紀了吧?女人心,海底針,我先好好給他啟個蒙,保證他以後所向披靡。」
然後,周森走了,又折了回來︰「你這個女人,拖拖拉拉什麼都不問?那我先直接回答你一題好了。我是無辜的,是被許諾設計了,但在講求白紙黑字的法律上,我至今扳不倒她。所以畢心沁,你不是善惡不分,你看上的男人,從來不是十惡不赦之徒。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等我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