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我向正坐在案幾後專心翻閱竹簡的男人行了個軍禮。
屋外的光本來就陰暗得過分,屋內並沒有點上蠟燭,因此男人的臉看不太清。
「是覺明來了。」他捏了捏鼻梁,看上去有些勞累。「不是說過了嗎?沒有人在的時候,直接喊我師父就可以了。」
即使強如師父,在被曹軍決河圍城的這一個多月以來,過得也並不比在城牆上站崗警戒的士兵輕松。
文和先生說得對,一個棋手,的確肩負了要帶領手中棋子贏下棋局的責任。這份責任同時如同詛咒,一旦沾染上,就唯有以死解月兌。
但棋局是兩個人的棋局,有勝負之別。正是因為經歷過失敗,那種伴隨失敗而來的對自己能力的懷疑和迷惘,那種現實與計劃完全兩樣的落差與打擊,才會那麼沉重得刻骨銘心,才會不想再經歷一次。
才會被遮住了雙眼,分不清哪條才是勝利之路。
尤其是要在一盤死局內殺出一條強勢逆天的血路時,這副早已經歷過多次失敗的身軀,縱然強壯如昔,又還能承受得了幾次再度失敗的負擔?
但即便如此,師父也是很努力在思考戰勝曹操的方法啊!你們不要在事不關己的範圍內把一切都說得那麼簡單好不好?
「將軍就是將軍,即使將軍傳授給我武藝,也不能改變什麼。」我謝絕了師父的好意。
畢竟將您這位在我失去以往記憶時救了我的命,又承蒙授藝的男人簡稱為師父,太折損我對您的憧憬了。
「也罷。」師父揮揮手,像是累到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不叫便不叫,反正我的一身功夫你已盡數學完,欠缺的只是經驗與實戰磨練,我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教你了。剛好,我最近也忙,你可以替我指導一下玲綺那丫頭。」
「是。」
「女孩子家,習武什麼的純屬玩鬧而已,反正也不用她上戰場殺敵,你隨便教下她,應付就好。最重要的還是城防,在這一點上我可不允許你馬虎了事。」
「是。」
「好了,你剛剛才從城牆上下來吧?先回去休息吧。」師父說,又把注意力集中到了竹簡上。
「是。」我拱手告辭。「軍務雖然繁忙,但此刻曹軍並沒有攻城的意思,將軍大可抓緊時間休息。」
我走出房間,賈詡當然早已離開庭院,就連被我憤然打翻的那盤棋也被收拾帶走。
我嘆口氣。這棋局,顯然是沒有分出勝負的機會了。
但我沒想到的是,今日竟是我住在這下邳城中的,最後一天。
被別人叫醒的時候我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看到了城外滿滿的火光像是要燒掉這片天空,直到我匆匆忙忙趕到將軍府的時候,師父才鐵青著臉告訴了我詳情。
「侯成和宋憲魏續抓了陳宮和高順,獻城了。」師父看著城外直沖天際的火光,他的臉色很漠然,我看不出他心里真正的情緒。「曹操現在就在外城,這回,真是貨真價實的兵臨城下了。」
「那三個吃里扒外的東西!」我咬牙切齒說道,抬起頭看著師父剛毅的臉孔。「將軍,趁曹軍還沒有徹底對下邳包圍完全,請將軍快走!以將軍的武力,大可沖出重圍,東山再起!覺明願意留下斷後!」
但師父只是搖搖頭,說出了令我難以置信的話。「這本來就是我引起的戰爭,何苦讓他人來承受後果。我既然賭上了要稱王稱霸的覺悟,我當然輸得起,等會我就會向曹操投降。」
等等,我听見了什麼?我的耳朵瘋掉了嗎?
「將軍!」我駭然大叫。「你可是天下無雙的戰神啊,怎能輕易認輸?」
我無法相信我的憧憬,我的偶像,就這麼放棄了努力。
「覺明,我累了。」師父完全沒有看向我,他的眼神不斷流瀉出一種黯然的情緒那是迷惘,是被褪去了自信外衣的,自暴自棄。「以前在丁原和董卓手下的時候,我總是覺得自己武藝天下無雙,無論什麼官職,都覺得委屈了。直到自己親自當了主君,才直到這位置有多麼難坐。」
「師父……」我呆呆看著頹喪的師父,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戰神?」師父冷冷笑著,一點生氣也沒有。「從長安出逃已經六年了,我親自帶兵打的仗卻敗多勝少,就是眼下我唯一能掌控的下邳,都是靠別人不在偷襲搶來的,這樣的我,算什麼戰神?陳宮高順張遼,前前後後為我獻了多少計策,結果你也看到了?現在還被跟隨了多年的部下反叛,這樣的我,如何稱得上戰神二字?我,不過是一個徒有蠻力的人罷了。」
「師父……」像是被師父的悲涼籠罩感染,我連開口都顯得非常猶疑。
我本來就是不太會說話的個性,到了別人需要安慰的時候就更派不上用場。
一雙手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一個微微留著山羊胡的漢子。
是張遼。
這麼說或許有些太過目中無人了,但他的確是師父的武將陣營里,除了「陷陣營」統帥,我軍的超級戰將高順外,我唯一看得上的將領。
「沒用的,南宮將軍。」張遼也是一臉沉痛的黑色表情。「將軍心意已定,誰也勸不了了。」
然後他偷偷看了師父一眼,這才悄聲說︰「剛才將軍還要我們割下他的頭顱送與曹操,現在已經算是好的了。」
「雖然我這次投降未必會死,但我始終放心不下貂蟬和玲綺。」師父繼續說。「文遠,覺明,你們分別帶上她們兩個各自躲起來,然後趁曹操無暇徹底掌握下邳的時候,帶著她們倆,逃出去。」
師父抬眼,城外的火光越逼越近,照亮他的眼。「如果最後我沒有辦法活下來,她們倆,就拜托你們照顧了。」
于是我這才看見師父周圍站著兩個女扮男裝,還故意把自己弄丑的女人。而其中有一個居然還是昏的!
「拜托南宮將軍了。」貂蟬夫人把那個昏倒的女人推進我懷里,然後微微躬身。
不得不說,即便換了一身男兒裝扮,貂蟬夫人依然千嬌百媚風情萬種,難怪六年前師父肯為了她沖冠一怒,宰掉董卓的時候連眼楮都不眨雖然我覺得貂蟬夫人只佔其中一部分原因。
但,這昏倒在我懷里的玲綺小姐又是怎麼回事?
「玲綺那丫頭說什麼也要留下來,所以我把她敲暈了。」師父淡淡說。
我愕然。這師父,到了這時都還是改不了這麼粗暴的作風麼?
「拜托了。」師父還是沒有看著我們,而貂蟬夫人也已經站到了張遼身邊。
于是我點點頭,抱著懷中的女孩轉過了身。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在轉過身的那一瞬間,我似乎看見了張遼將軍的眼神里閃過一些異樣。
那像是一種不甘,更像是一種失望。
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麼選我做玲綺小姐的護衛。或許是因為我夠強,或許是因為我能夠隨機應變這倒是真的,雖然我嘴巴是笨了點,真正要行動的時候,我的思維還是轉得蠻快的。
不過,其中有一個原因可以肯定,那就是我夠听話,不像玲綺小姐總是時不時干出一些令他哭笑不得的事來,連我在一旁看到都感到很頭痛。
但。
如同師父對家人的珍視,我也有不可觸及的底線。
以前我從不反對師父的意思,只是因為他從未觸及這條底線。
正如我昨天跟賈詡所說的一樣,我南宮亮,誓死守護將軍到最後!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誰讓你是我失去了以往記憶以後,最對我恩重如山的人。
今日的天空像是自昨天的延續,陰沉沉的漫天烏雲壓得人心里沉甸甸的,吹起旗幟飄揚的風並沒有十分猛烈,卻像是一把會融化的寒冷鈍刀,不停摩挲著滲透進皮膚。
「真沒想到你也會干這種陽奉陰違的事。」呂玲綺放下手中慘遭割喉的尸體,然後迅速扒下他的外衣為自己披上。
「好歹別用這種鄙視的眼神看我,我只是無法坐視將軍這樣送死,跟你愛好的惡作劇完全不一樣。」我也迅速更換曹軍的外衣,趁城牆上曹軍的巡邏隊還沒走到這里的時候,當然跟我做著同樣動作的還有十幾個人。
說實話,原本我只是打算在安頓好呂玲綺以後自己一個人偷偷來劫法場的,但現在的情況卻根本超出了我的預想之外。
因為當我剛邁出將軍府,看到那張臉的時候,我就明白連我本身,也落入了某人的算計當中。
「喲,將軍這麼快就出來了?我還以為溫侯要說服將軍,還得費上一番功夫呢。」他搖著手中的扇子,一臉運籌帷幄的賤笑。
說實話我當時完全傻掉了,因為我以為他肯定會趁亂逃跑,逃出這個禁錮了他六年的地方。然而他現在卻大喇喇站在我面前,還是特別沒骨頭站沒站相的樣子。
完全不像六年來,那個總是混吃等死模樣的他。
我呆呆看著賈詡手中的扇子,第一反應竟是「這麼冷的天氣,先生還搖扇子,難道不覺得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