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決策
丁時中陪著笑，試探著問︰「市長，听說這次企業要搞‘兩個置換’，不知道我們肉聯在不在計劃？」
「兩個置換」，就是朗柳市國企改革創造的新模式。它的具體含義就是通過產權轉讓，置換企業的國有性質，解除企業對政府的依賴關系；通過一次性補償，置換職工的全民身份，解除職工對企業的依賴關系，讓職工走向市場。
事實上國企改革中所謂「五個W」或「二個W」的問題由來已久，它簡明概括了國企改革中幾個相伴而生的難題，即錢從哪里來，人往哪里去，債從哪里要，貸往哪里卸……並引發了人們無數思考。
蕭宸作為一個地級市的市長，做好國有企業的工作，不論是指導經營也好，指導改制也罷，都算是有著華夏特色的職業要求，是他不得不思考的問題。在蕭宸看來，國企改革已經經歷了三個階段︰一是擴大企業自主權，即放權讓利階段；二是經濟責任制，就是以承包為主要形式的經營責任制階段；三是產權改革的突破，即股份制改革。隨著產權問題解決，許多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但人的問題凸顯出來了。許多國有企業雖然進行了產權制度改革，但人員照樣吃大鍋飯。用人制度，特別是勞動合同制度在這類國有企業形同虛設，勞動力資源不能市場化。因此，許多中小國有企業，那怕是采取拍賣、破產這些最激烈的改革方式，由于社會保障制度的不健全，職工的全民身份依然保持不變，于是就產生了即使「下崗」也不願失業或不失業的怪現象。
改革實踐不斷深入，使人們認識到︰單一的資產置換，解決不了國企改革中的「人」的問題。
這一次改革——或者說這一波改革，朗柳市出台了為國企改革拓展空間的一系列文件。其中有三份文件尤為重要︰第一是華共朗柳市委、朗柳市人民政府《關于加快國有企業改革和發展若干問題的意見》，提出了「誰投資誰所有、誰積累誰所有」的企業資產處置原則，要求企業實行兩個置換；二是朗柳市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印發《朗柳市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實施細則》的通知」，就企業產權界定、資產量化配股、經營者持股、身份置換補償標準等進行了具體明確。強調凡「經過批準進行產權制度等改革的國有企業，按本實施細則執行」；三是朗柳市人民政府辦公廳轉發市勞動局《關于國有企業產權制度改革中勞動保障若干問題的意見》的通知。
在今年開始被列入試點的企業，將首先通過股份制方式進行產權轉讓，改變企業產權結構單一化狀況，實現產權多元化。從原來的國有獨資，變成國有資本不控股或僅僅相對控股。其國有股依次佔總股本的將大幅減少，暫定最高為不超過40%。另一方面，由于企業法人財產由不同主體承擔，因此過去國有企業職工習慣的那種依附于企業的「全民身份」及其相應利益格局必須改變。也就是說，從兩個置換的邏輯關系上看，國有產權置換是國企職工身份置換的前提條件，國企職工身份置換是國企產權置換的邏輯必然。因此，兩個置換必須同時進行。
「這一次股權改革，‘兩個置換’的第一期試點企業具體名單還沒有定下來，至于朗柳肉聯……」蕭宸的手指在包廂沙發的扶手上輕輕敲了敲，雖然用力非常輕，卻敲得丁時中的小心肝兒怦怦直跳。
但他接下來依然失望了，因為蕭宸道︰「按照當前的情況來看，我個人認為還不具備進入第一期試點企業的條件。」
丁時中滿心失望，但面上卻不敢有太多的顯露。
「哦……」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其實，市長，我們肉聯對政府的各項命令的回應是非常積極的……」
「嗯，肉聯的問題，我是有過考慮的，這個事情你也不必過于在乎。——我是說，進不進第一批試點名單這個事情，不要過于糾結。進入第一批名單，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蕭宸擺擺手說道。
「市長說得是。」丁時中連忙道。不過他雖然這麼說了，其實腦子里海沒反應過來，說這句話就是個下意識的反應罷了。他是在說完這句話之後才立刻開動腦子琢磨起來，為什麼市長說進入第一批試點企業的名單反而不見得就是好事？要知道這次「兩個置換」改制之後，就是典型的國退民進，國有資本將會在企業中把股權讓給民營資本，尤其是大部分股權會交到經營者手里，這對于時任朗柳肉聯廠長兼黨委支書的絕對一把手丁時中來說，絕對是好事，而且是大好事，為什麼市長說不一定是好事呢？他忽然靈機一動，難道這次改制……前途未卜？不對，蕭市長既然自己就是力主改制的，那就沒理由自己懷疑自己，而且從以往的情況來看，蕭宸辦事的成功率還是很高的。那是為什麼呢？啊！是了，這次改制又走在了全省的最前列，甚至可以說是全國的最前列，萬一吸引的目光太多，那麼這第一批改制企業所做的一切，就都要提前做出準備，讓自己的每一步行動都能被人用顯微鏡放大來看，決不能有一點問題和差錯。丁時中心里暗叫一聲還好還好，還好我們朗柳肉聯不是第一批……要是一點手腳都不能做，改制也改不到什麼好處給自己啊，那不是白忙乎麼？
蕭宸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道︰「嗯，那好，今天先就這樣吧，你也不用守在這兒了，去吧。」
丁時中沒料到蕭宸這麼快下逐客令，只好最後問了一句︰「好的市長，那……農業廳那邊？」
「隨你們怎麼說吧。」蕭宸淡淡地道。
「好的，市長，那我先走了，您慢忙。」丁時中小心翼翼道。
杜躍平和丁時中是一起出去的，其實蕭宸是有話跟恆健的人說的，但杜躍平這個副總經理平時是負責接待這一塊的，蕭宸又感覺跟他談這些有些不靠譜，想了想還是忍住，等明天或者哪天得空把他們總經理叫來談才是正理。
「燕支書，那這件事情，我看就先這樣吧，朗柳這邊我會跟相關各方協調一下，省里……」蕭宸微微笑著道。
「省里我去打招呼。」燕定南也笑著道。
「那好，今天事已至此，我看我還是去跟王支書交換一下意見，再說明天還有會要開，就先走了一步了。」
「時間還早……不多坐一會兒了？」燕定南問道。
「不了，燕支書、顧阿姨，燕小姐，我先走了。」蕭宸起身笑道。
燕定南、顧鈴、燕微雨都站起身來，各說了兩句客套話，燕定南親自將蕭宸送到門邊，還要往外走，蕭宸道︰「燕支書留步。」
燕定南知道此刻外面有不少人，也就不多堅持。但顧樂卻是一直送了出來，而蕭宸也沒多說什麼，兩人一出門，外面的干警們立刻立正敬禮︰「市長，顧局長。」
顧樂順手回了個禮，蕭宸點點頭，微笑道︰「各位同志辛苦了。」
這下就顯示出警官和軍人的不同了，軍人听見這句話，肯定回答「為人民服務」。但刑事干警們听到這句話，雖然也有「為人民服務」的回答，但也有很多人回答「不辛苦」，甚至有人回答「市長辛苦了。」讓蕭宸覺得有些好笑，我吃個飯而已，還辛苦了？當真是辛苦領導，親自來吃飯了。但心里笑了笑，卻又有些莫名的感慨，其實這些人，又有哪一個是天生想說這句話的呢？
顧樂一直把蕭宸送到樓下，胡宇澤這個市府一秘早就被大堂經理認出，但因為胡宇澤要在下面等蕭宸，所以經理也請不動他，只好請他在一樓的貴賓休息室稍等，此刻蕭宸一下來，胡宇澤和老韓連忙從貴賓休息室里出來。
蕭宸微微打了個手勢，並沒有說多話，就往外面走去，胡宇澤和老韓早已知道剛才上面出現的狀況，但因為沒有蕭宸的指示，所以也沒有亂來，他們都知道蕭宸的習慣，蕭宸不太喜歡在某些事情上太「主動」的下級。
「顧樂啊，你也別跟了，上去吧。」蕭宸走到門口，轉身對顧樂道。
「嗯，好的，市長。」顧樂點點頭，順勢站住。
「你……」蕭宸微微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說道︰「跟微雨說，對于這件事情，是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的。」
顧樂看了看蕭宸，蕭宸面色坦然。
點點頭，顧樂道︰「我會的。」他注意到，剛才蕭宸這句話，沒有主語。他沒說誰會給她一個滿意的答復。顧樂不確定蕭宸是不是故意省略了過去的。
上車之後，胡宇澤和老韓都以為蕭宸會跟他們提一提剛才上面發生的事情具體情況，不料蕭宸只字未提，卻問胡宇澤道︰「上次我寫的那個關于‘兩個置換’問題的草案，潤色好了嗎？」
草案是蕭宸寫下來的，至于潤色，這個蕭宸一來沒有時間，二來也覺得自己不能把什麼事情都包攬了，總得給秘書一點正事做吧？三來，他也需要這個草案的一些大體內容從胡宇澤這里往外流出一些，提前讓一些人有個準備，免得到時候自己在市政府層面把決議一公布，下面根本不能領會，那就鬧笑話了。當然，對于這一點，胡宇澤這樣的聰明人是肯定看得出來的，這件事他一定會辦漂亮——倘若這一點他都看不出來，他這麼多年的辦公室就算是白呆了。
「哦，已經潤色好了，市長現在要看看嗎？」胡宇澤連忙道。
「嗯，那看看吧。」蕭宸點了點頭道。
胡宇澤就立刻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幾頁用訂書機訂好的材料紙遞給蕭宸，蕭宸拿過來就開始認真的看了起來。
這個材料完全秉承了蕭宸的思路。在蕭宸的計劃中，兩個置換整個過程主要包括制定方案進行資產評估、購股及量化配股、職工全民身份置換、重建法人治理結構和股改後員工招聘等五大步驟。
首先是制定改革方案，進行資產評估。在蕭宸看來，兩個置換是一場深刻的運動，職工由「國企人」到「社會人」、由「特權人」到「市場人」，職工思想觀念，角色定位，一下轉變不過來。各企業要分別召開座談會、動員會多場，統一職工的思想。企業置換方案要經過多次反復、修改、充實、完善，然後才能提交職代會討論審議通過。
資產評估關鍵是兩步︰一是界定產權。朗柳市在近期的有關文件中明確提出，1983年底企業的淨資產和1984年1月1日以後國家專項撥款形成的資產全部界定為國有資產。1984年1月1日以後企業稅後留利積累形成的淨資產和虧損企業由稅收減免返還、財政貼息等形成的淨資產界定為企業集體資產；從稅後留利提取的生產發展基金、新產品試制基金、生產後備基金，減去應交「兩金」(能源交通基金、預算外調節基金)、新產品試制損失(流動資產部分)、彌補職工福利基金赤字和其他消費性開支後，全部劃為企業集體資產。二是剔除不良資產，擠干水份。通過核銷不良資產，提取用于安置傷、病、殘、退職工費用。剝離土地資產後的淨資產作為進八股改總股本。這被蕭宸簡稱為「6項核銷，5項提留」。
蕭宸所謂的6項核銷是︰(1)通過危房鑒定，確需在一年內拆除的廠房(辦公用房等)；(2)經過企業主管部門進行技術鑒定，超過使用年限，且長期閑置不能利用的設備和科技含量很低，不能進入正常生產的設備；(3)經核查有帳無物或評估減值的原材料、在產品、產成品；(4)欠方破產、死亡以及3年和3年以上依據充分確實無法收回的應收款；(5)經營性虧損；(6)資產主管部門認為其他需要核銷的資產。
而5項提留則是︰(1)企業離退休人員醫療費用，按離休人員每人2萬元，退休人員每人1.5萬元的標準提取；(2)企業改制前離、退休人員的喪葬費和撫恤費按勞動部門有關規定的標準一次性提取；(3)1962年精簡下放回鄉人員，改制前仍在企業拿生活補助費的，人均20元／月標準，按10年計算一次性提取。企業部分出售改制，上述（1)、(2)、(3)項提取可按出售資產的相同比例分擔；[4)企業資產整體出售時，經過指定醫院鑒定為完全喪失勞動能力的癌癥、精神病、嚴重腎衰、癱瘓、工傷致殘等疾病，可按4萬元／人的標準一次性提取醫療費用；(5)改制企業可按在職職工人數的10％匡算富余人員，按全市職工上年人均年收入的3倍提取自謀職業扶持費。富余人員原則上由改制企業消化，提取的扶持費留在企業；也可經勞動部門認可後，帶扶持費進入朗柳市再就業服務中心，由社會統籌安排。
順便提一句，這個朗柳市再就業服務中心是前幾年下崗高峰期的時候，由蕭宸提議、章平昌拍板建立起來的，現在已經是朗柳市下崗職工們經常光顧的一個地方，因為在這里登記各項資料之後，會有不少相關人才需求單位和企業「預定」，然後再就業中心會通知該人，起到一個中介作用。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該中心是一個完全不收費的中介中心，下崗職工只要出示下崗證明，就可以免費享受相關的人才應聘服務。這項措施在提出以後，即便市政府內部當時都是有不小的反對聲的，但因為市長和常務副市長強硬的堅持，最終被市政府作為一項決議堅定的推出，此事為章平昌和蕭宸贏得了相當高的人望。
至于蕭宸定下的一個原則，1983年底企業帳面資產中以下項目界定為國有資產，其計算公式如下︰企業全部國有資產＝固定基金+流動基金+折舊基金+更新改造基金+大修理基金+生產發展基金+新產品的試制基金+後備基金+專項撥款余額。
對這個問題，蕭宸第一是不希望國有資產被嚴重低估，二來也是覺得，只有敢于大膽承認企業資產，核銷不良資產，才能為下一步將集體資產所有權、收益權一次性量化分配到人創造條件。
蕭宸唯一有些猶豫不決的，是關于「經營者持大股」究竟應不應該的問題，倘若不應該，又該怎麼辦？
經營者持大股的意思就是，讓這些原先的一把手佔據比如5%左右的股份，因為經營者持大股可以增強經營者的責任和風險。這樣既可以防止經營者的短期行為，同時又避免平均持股造成無人負責的現象。但蕭宸卻擔心，持大股也存在一定的不公平性，簡單地憑借既有優勢身份和地位，讓原有的企業經營者和領導層持大股，的確缺乏法律依據，這是需要探討和完善的。
他覺得，這件事自己不能打包票了，必須去跟王支書談一談。
更何況，關于市刑事局的問題，也需要跟王支書談一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