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書隔著午後的陽光,眯起眼楮來凝視桌子對面的貝鶴鳴。看著他面上的神色,梓書都忍不住笑起來,「貝先生過獎了。其實我的手腕,如何敢與貝先生的商場智慧相提並論?從來都只有貝先生將對手打擊到再也怕不起來的地步,小女子今日何其有幸,竟然也能看見貝先生這樣的神情。謝謝你貝先生,你讓我今天下午的心情變得好極了。」
「靳梓書!」貝鶴鳴的自尊被梓書活活撕碎,他的懊惱像是猙獰的獸,沿著骨縫兒囂然膨脹而出。喉嚨里的一句話幾乎就要沖口而出,他忙抓過茶杯,硬生生憋住那句話。
可是他的動作卻沒能逃過梓書的眼楮。梓書就笑得越發開心一般,只凝著他的眼楮,輕輕緩緩地說,「你是不是想說——我果然是靳家的女兒?」
「梓書!」貝鶴鳴面色在狠絕之外,驟然蒙上一層灰白。這層灰白,甚至比他之前洞悉了梓書的企圖時來得更可怕。
梓書一點都不意外,「貝先生,別這樣緊張。我就是靳家的女兒,這當然沒錯,我骨子里就是有靳家的遺傳因子,我們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溴」
貝鶴鳴狼狽地垂下頭去盯著自己茶杯里翻舞的茶葉,陰郁說,「梓書,就為了這個鈐印,你離開我……為了鈐印,你公然與我為敵!梓書,值得麼?」
「哈……」梓書笑得越發控制不住,「如果我反問呢︰貝鶴鳴,如果我跟你還是從前的關系,我還在貝氏工作,你可不可以為了我而放棄鈐印?」
貝鶴鳴仿佛掙扎困獸,「……梓書你不該做這樣的假設,你知道這是不同的!而且,我是一定要拿回鈐印的,你早該知道!禱」
貝鶴鳴說得急了,沒仔細推敲自己用的字眼;梓書卻听得再清楚不過——他果然用的是「拿回」,而不是「得到」。
坦白說,就像鈐印的老總張鈐說的那樣,一間老得快要破產的陳舊印刷公司,又何至于要驚動遠在新加坡的出版業大鱷貝氏集團這樣覬覦?也許有這樣那樣的可能,但是說服力都還有欠缺,唯有一樣不可割舍的可能——那就是鈐印原本就是他貝家的,是被迫失去的,所以當他們重新擁有了能力的時候,就發誓一定要將失去的再尋回來!
此時貝鶴鳴終于用了「拿回」,梓書又笑了,不過這一回不是笑貝鶴鳴,而是笑自己——其實她多不希望自己是個生來敏銳的女子,也許她能笨一點,對自己也許能更好一點。如果她猜不到這一切,她也許還繼續生活在他給她營造的迷夢里,不會毅然回國,不會不計報酬加盟鈐印,不會這樣與他真刀明槍地為敵,不會——讓自己這樣地盡管勝利了,卻仍滿心的悲哀。
可是她不後悔。她生來敏銳,是家族的遺傳帶給她的。她是靳家的女兒,雖然時代早已變遷,但是她仍舊有靳家的責任在肩上。除非不知,既然已經知道,她就一定要阻止貝鶴鳴的企圖,就要將鈐印的財富繼續留在中國的大地上,留在S市!
就算鈐印出版公司曾經是貝家的,可是它更是中國的,是屬于中國歷史的!
鈐印,盡管微末,卻仍舊在時光里為它自己打下一枚鈐印,不可抹除,不可缺少。它如今已是歷史的一環,絕不可迷失。
看見梓書的笑,貝鶴鳴猛然醒覺失言。卻已經來不及挽回。他面上的神色便越發灰白……
梓書笑過了,輕輕搖頭,「貝先生,其實我真的想問你一句,你想要拿回鈐印的真正目的是什麼?鈐印經過這麼多年的折騰,也早已剩下個空殼,你究竟是對祖業尚有執念,還是為了鈐印還存在著的特殊資產?」
貝鶴鳴嘴唇蠕動,欲言又止。
梓書便又笑了,「既然貝先生為難,便也不必說了。我自己倒也能大致猜到一二︰既然我與涅槃共同出版《玉華天寶》會讓貝先生這樣震怒,便證明貝先生想要拿回鈐印,其實是想要拿回偽滿宮廷的藏寶名錄吧?」
當年溥儀秘密北上就任偽滿洲國執政,行走倉促間卻還是帶走了故宮內最頂級的大量珍藏。這些東西最終都是委托了鈐印公司代為查點與登記造冊。這是一筆巨大的無形資產,只要拿著這本冊子就能知道,如今國內外古董市場上所宣揚的那些「宮廷藏寶」是否真的都是從宮中出來的,差不多可以說是宮中藏寶的「戶口簿」。
古董行當最講究的是要收藏宮廷里出來的東西,瓷器要官窯的,其它東西要內府造辦處的,但是有些東西查不到款、銘,便無法切實認定是宮里出來的東西;倘若有了鈐印的這份記錄,那麼便能驗明正身,給藏品的身價提高數倍,甚至幾十倍。于是這份東西可以說是無價之寶,比鈐印公司本身這個殼子可值了太多錢。
而倘若這些東西落入了壞人的手里,比如國際文物盜竊集團,那麼後果就更加不敢設想。
鈐印擁有這些珍貴的檔案的事情,梓書從前也並不知道,幸虧家里有菊墨這個小鬼頭。小鬼頭掏弄老宅里的東西看,也搜羅出不少老報紙,從中一點點推測出鈐印的歷史。菊墨便跟梓書說過,梓書也不經意地就記在心里——可就是這個不經意,造就了她日後在新加坡听到貝鶴鳴想要收購鈐印時候的驟然猛醒。否則她怎麼猜到貝鶴鳴的企圖!
梓書笑著凝視貝鶴鳴的眼楮,「貝先生,雖然你現在是新加坡人,可是你別忘了,你骨子里是華人。就算國家早年動蕩的時候,也許會對你的先祖和家業有所不公,但是你也不能就真的拿自己當新加坡人,然後久一點都不想著這個國家了吧?鈐印不光是你貝家的,更是中國的。如果你一定要拿回鈐印,好,我給你這個公司;但是鈐印里的資料是屬于中國歷史的,我卻一定要把它們都留在中國!」
梓書嘆了口氣,笑與心痛都已因為疲憊而麻木,「現在已是分割清楚了。你想要的,隨時可拿走,我現在起隨時可簽字;而我不準你拿走的,你最好也斷了這個念想。我既然接手此事,就會誓死保衛住。就算因此要與你貝鶴鳴翻臉,我也在所不惜。」梓書起身,「話已經說到這個地步,相信貝先生對我也只剩下恨意了吧。那正好趁熱打鐵,我們就將離婚手續也一並辦了吧。既然這樣憤恨的兩人,又如何在婚姻關系里共存,你說是不是?」
梓書篤定,當這一切攤開,她與貝鶴鳴的關系也將走到終點。別說夫妻,就連曾經的朋友都再做不成,只能成為彼此紅了眼的仇敵。于是這個時候談離婚,便最容易。
卻沒想到貝鶴鳴倒是笑了,一掃他之前面色的灰白,一雙眸子里瀲灩起流轉的精光,仰頭定定望著梓書,「靳梓書,你休想!你既然不想讓我得到我想要的,我也絕不給你想要的!想要離婚?除非我死!」.
菊墨醒來,全家人都圍攏來。只有靳青山還在忙公事,已經多日不曾回家,所以沒在眼前。菊墨虛弱著一把小身子骨,就眼淚汪望著祖父,「爺爺,您干脆再給我補一拐杖吧。孫子我活著也沒意思……」
老爺子還好,陶尚君卻哪里受得了孫子這樣說,登時大哭起來,「四兒啊你說,你想干什麼?只要你好好活下來,女乃女乃什麼都答應你!」
靳衛國老爺子知道孫子安的什麼心,可是這個節骨眼兒上看著孫子那可憐兮兮的小樣兒,也著實再難硬起心來,只能深深嘆了口氣,「唉!」
老爺子轉頭走到走廊上去,按下了靳青山的號碼,「山子,你老子我這回也要違反一次紀律了。我不要求別的,就讓四兒去看一眼他惦記的人吧。問了這麼些天了,探視也不算違規了吧?」.
菊墨婉拒了所有人陪同的要求,只是沒拗過婉畫去。婉畫等在看守所外頭,菊墨則自行進去探視。一層層地走進去,看守所的那種悲涼陰冷的氣氛還是襲上心頭。菊墨至今還記得,小時候第一回到旅順日俄監獄去參觀,原本外頭還是艷陽高照,可是他一走進去就覺得有陰冷的風化作細細的蛇一般,無聲地鑽進他骨頭縫里去,說不出的森冷和疼痛。
現在的看守所的氣氛和條件當然比那個時候好了太多,但是畢竟是這樣的羈押場所,沒人進來能心情不沉重。在這樣的地方呆著,啟櫻可受得了?
跟著負責引導的民警,菊墨一直走到最里頭的一個房間。這房間是獨立的,並且看守很嚴密。引導的民警知道菊墨的身份,態度上就和藹許多,在門口囑咐菊墨,「嫌疑人就在里頭。能幫的忙,我一定幫,所以我就不進去了;可是該守的規矩,靳局也要求必須遵守,所以我只能給你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後我來敲門,請你立即出來。」
菊墨點頭。其實也清楚現代科技條件下,這樣的探視房間也都安裝有閉路電視系統吧,一言一行警方還是能了若指掌。不過只要能見啟櫻一面,便一切也都沒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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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