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仙親自陪著金煜祺送了梓書回家,確定梓書沒事,這才轉頭回來。路邊的小飯館里,貝鶴鳴已經喝到酩酊大醉。他面前的幾碟子簡單的炒菜幾乎沒動過,只有酒瓶堆滿了桌面。
老板娘是個朝鮮族的老大娘,見紫仙來就囑咐,「快勸他別喝了。我說了也不管用。這麼喝急酒,是要出事的。」
紫仙忙道謝,付了賬單扶著貝鶴鳴出來。
老工業區的住宅樓,依舊還是十幾年前的模樣,時光到了這里仿佛已經停步。貝鶴鳴醉眼朦朧地抬頭環望四周,沖紫仙笑,「這家老板娘的咸菜拌得最好吃。她如今都成了老太太了,都成了老太太了……」
貝鶴鳴一甩胳膊,「那邊,以前還有個豆腐攤。那家的水豆腐做得女敕極了,剛出來的時候還是熱騰騰的,買了一塊跑回家里去,拌上醬油和辣醬,甭提有多下飯……溴」
紫仙听得驚詫,「貝大哥,你早年來過這邊?」
貝鶴鳴听著就笑了,趁著紫仙去提車的工夫坐在馬路牙子上,環望這一片幾乎毫無變化的住宅樓,一時間悲從中來,視野漸漸被淚水模糊。曾經以為自己最憎恨的就是這里,自己這一生最不想回憶起來的經歷就是在這里的那段時光。
新加坡真是個好地方,天青水碧,政.府對環境的愛護幾乎到了苛刻的地步,那里頭頂的天空沒有這里曾經的粉塵黑蓋;那里溫暖濕潤,絕不會有這里冬天的干燥寒冷……可是新加坡縱然有百種好,卻永遠代替不了這里。此時他最難過的剎那,就連想要喝一杯酒,都還是管不住自己的腳,又回到這里來禱。
還記得當年賣咸菜的朝鮮族阿姨,此時已經成了老太太,生意從臨街擺攤變成了擁有一個小小的飯館。也許生計的改善並不大,但是畢竟是好了許多。還有當年跟祖父兩人分享一塊豆腐的辛酸過往,此時卻記得的唯有那豆腐獨有的香甜滋味……
都說回憶有美化的力量,它能將過去的疼痛都點點撫平,讓人只記得過去的好。所以老人們其實當年吃糠咽菜,現在卻還要說那些糠菜都比如今的精細食物好吃……也正是因此,馮小剛才會驚詫,他們在拍攝《一九四二》的時候采訪過當年的親歷者,可是那些人卻都對當年的事情沒有了記憶,或者沒有了馮小剛們所希望的疼痛,實則道理也是在此。
人只有漸漸淡忘了曾經的疼痛,才有力氣繼續朝前去。若總被舊日的陰影拖累,那恐怕只有自殺或者抑郁癥兩條路可走。他自己或許也是這樣吧?努力想著也許當年的事情已經過去,也許梓書自己也都已痊愈。她是那樣堅強的女子啊,她的療傷能力也自然比其他人更強大吧?——于是他相信人生還有機會重新開始。拋開舊日的疼痛,以全然換新了的身份,重新與她相識于新加坡的溫暖陽光下。
那他與她的人生也會是逃月兌了曾經工業區上空的那一片黑蓋子,而變作新加坡的天青日朗了,是不是?
他想得很好,真的很好。他再次愛上她,他小心翼翼娶了她,以為時光就這樣撫平了傷痕,卻沒想到——她原來什麼都記得,她原來當年就知道他是誰!
什麼記憶的美化功能,什麼換掉身份的重新開始——原來不過都是他的一場自欺欺人!
于是她才會逃離新加坡,于是她才會堅持跟他離婚!虧他還百思不得其解,虧他還以為有機會挽回。
就像這世上最大的奢望其實是四個字——破鏡重圓。破鏡就永遠是破了,無論修復的技藝發展到如何化腐朽為神奇的程度,都無法抹殺那鏡子曾經破掉的現實。
貝鶴鳴忍不住抱住膝頭,在老工業區的宿舍樓群里,低低哭出聲來。
在新加坡,他是青年菁英;在除了這里的其他地方,他是功成名就、衣著翩翩的成功男子。只有在這里,他才是苦苦掙扎在自己心底的那個小男孩兒,想要的永遠得不到,不想要的又不能放手……
少年時代的靳梓書,永遠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夢想。她是靳家的孫女兒,她是公安廳長靳衛國的孫女……她在學校永遠是老師的心頭寶,同學們低低議論的偶像。她有資本永遠驕傲地昂起頭,她有資格每當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連一抹回眸都不肯施舍。
每回考試了之後年組會排大榜,就會有人好事兒提起,問靳梓書,讓她預測一下,究竟會不會有人能超過她去,比如那個叫某某某的少年。
然後他才能每個學期唯一地听見他曾經的那個名字在她唇齒間滑過。她咀嚼著他曾經的那個名字,讓他苦也讓他甜。他知道隨即她就會輕蔑笑起,說「就憑他?怎麼可能。」然後他的名字就像是被碾碎了的米粒,只剩下狼狽的一灘,從此後再也在她嘴里听不見。
他恨她,恨到心底、骨子里。他也曾經想過勸說自己,他跟爺爺受到過的白眼還少麼,又何必對她那個小丫頭那樣耿耿于懷?可是他就是說不服自己,就是那樣刻骨銘心地恨著她。
恨到,就連看見她出現在他住的那片住宅區的時候,原本心頭有微微跳起的欣喜,卻也都被他一點一點按熄,然後就像她曾經對他那樣,當做沒看見她,冷漠地從她身邊快速騎車飛馳而過,仿佛想要逃離她跳皮筋時清脆的嗓音。
靳家是他的仇家,就算祖父沒告訴他,他也知道。老工業區里最不缺少的就是閑來無事坐在外頭大樹底下,東家長西家短的老太太們。是她們將很小很小時候的他抓過來,跟他說,他爺爺當年可遭過大罪,被脖子上套著沉重的鑄鐵爐板爐圈游街;還被揪到台上去,兩條手臂被扯到背後,「放飛機」!
那時候的他小,卻也明白爺爺當年的疼痛,于是便握緊了拳頭問,是誰這樣欺負爺爺。那些老太太便會四處看了看,壓低了聲音跟他說,說那個人可了不起,是如今的公安廳長呢!當年他還沒這麼高的官職,就是因為破獲了一個本市的什麼梅花黨大案,然後就一路官途亨通——而他的爺爺,就是被牽連進了這場梅花黨大案,被打成了反革命,一輩子都無法翻身!
于是他想,他就是因為這個理由才會那麼恨靳梓書的吧?而靳梓書八成也在家里听說過他爺爺的事情,所以她在他面前才會那麼趾高氣揚,才會將他漠視成空氣的,是不是?所以他發誓要一定要忘記她明媚動人的笑顏,忘記她清澈靈動的嗓音,忘了——她辮子上那朵大紅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火紅跳躍的影子。他只記得他恨她,恨他們靳家人,就夠了。
那個晚上,那個改變了他一生的晚上,爺爺到了彌留之際。爺爺躺在病床上疼得渾身打擺子,他知道這個世上的醫藥怕是已經沒有能力再救爺爺,可是他卻不能眼睜睜看著爺爺就這麼死去……于是他跪下來求醫生,求醫生哪怕給爺爺用一些特效的止痛藥,雖然不能治病,卻能減少爺爺的痛苦。
可是醫生說,那些進口的特效止痛藥不是給反革命用的,是給有級別的領導們特批了才能用的!
就在那時,一個人走進來給醫生看一張條子,說「廳長」要用這個藥。那時不知是不是他听錯,他直覺那個人就是「靳廳長」,就是曾經將爺爺一輩子打入恥辱的那個人!這一生倒也罷了,可是他竟然就在爺爺最後的彌留時刻還不肯放過爺爺,連這樣一點止痛藥也要搶走!
當年那無助的少年,什麼能力都沒有,他絕望地跪倒在爺爺病床前,將手死死扣著水泥地面,都摳出了血。面上卻還要努力微笑,讓爺爺能放心。
爺爺最後終是含笑閉上了眼楮,最後還在告訴他,「不要恨,不要。爺爺的事情,爺爺自己帶走了,不要再留給你。」
醫生們將爺爺推入太平間去,走廊上的光慘白地落在爺爺身上蓋著的那塊白布上,他眼睜睜看著太平間的大門關上,將他跟爺爺永遠地留在了陰陽兩個世界——他轉頭便發狂地跑出醫院去。
他恨,他好恨。他做不到爺爺的囑托,他必須要報仇!
那個晚上他在醫院里呆了好久,所以沒有按照往常的時間經過那條鐵道。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所以那晚靳梓書竟然在鐵道那邊留到天黑了很晚還沒有回家去。他騎著車子壓過那條鐵軌,然後在幽暗的街燈光里看見那少女灼灼瀲灩的眼楮。
他將自行車騎遠,丟在樹叢里便轉身回來跟在梓書的身後。就在穿越那條鐵路橋的涵洞時,他鬼使神差地撲上來,鬼使神差地做了那件他自己都永遠不能原諒自己的事……
他知道他該死,可是那個時候他都不知道他該怎麼辦!
爺爺臨終說,他其實不是爺爺的親孫子。爺爺說他死了也叫他別難過,因為爺爺已經悄悄聯系上了他真正的家人……爺爺說,早前不告訴他這些,不聯系他的親人,實則是舍不得他;爺爺這輩子在人間淒苦,唯有他能相依為命,所以爺爺說對不起,爺爺說自己自私了,所以才累得他也痛苦了這麼些年。爺爺說明天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爺爺說他的親人會來接他。
所有的一切都要這樣戛然而止,他失去了爺爺,他還沒來得及長大替爺爺報仇,可是他竟然明天就要走了——就要從此成為另外一個人,從此遠遠地與這片天地、這段人生作別!
他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突然到來的一切,于是他就那麼蠻橫地要了梓書。想著這樣就報了爺爺的仇吧,想著這樣就報復了她對他的輕蔑和冷漠吧,想著這樣就能永遠地忘記了她辮子上那朵在灰暗天空下跳躍的大紅綢子花兒吧?
他犯下了罪孽,被她那雙空洞絕望卻始終黑白分明的大眼楮嚇到,他草草結束,只能轉身落荒而逃——他一口氣跑過鐵道,跑回那片壓抑吵雜的居民區去,卻發現草叢里再也找不見了他的那輛斯波斯曼的山地車!
那輛車子當年好貴,是爺爺將修鞋、補車胎的錢一分一毛攢起來,用作獎勵他考上省重點高中的禮物!可是這個倉惶絕望的夜晚,他沒了爺爺,竟然也將那輛自行車丟掉了!
他瘋了一樣轉身再朝向鐵路橋涵洞跑回來——他心中有一個聲音,至少他不能再讓她也死了!可是她早已不在原地。他不顧一切一直跑到她家那邊去,正好看見她小小的身影佝僂著身子,扶著牆壁,轉過牆角……
再往前就有崗哨,他再過不去。隔著轉角,他都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那個夜晚月落如霜,打濕了他靈魂的每一個邊角。他情願就這麼死了,自己殺死自己,也許才能結束那種疼.
後來,新加坡來的人真的來接他。卻沒帶他回新加坡,而是送到了英國去上學。他也是在那里認識的哈里。
也是到了英國之後,才一點點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其實他父祖的命運也比爺爺好不到哪里去,甚至要更糟糕。因為的祖輩曾經在偽滿洲國供職,有爵位,所以一直被當做最為人不齒的漢奸。祖輩們再也活不下去,于是趁著文.革的亂世偷渡離開。
他還有個孿生的哥哥。可是當時家人無法同時在偷渡途中照顧兩個小孩子,而且他當時正生著肺炎,不能折騰,于是家人便將他托付給了爺爺……
也許是孿生子的雙命相連,他的肺炎在爺爺的傾心照顧下好了起來,他的孿生哥哥卻在英國留學期間死于肺病。家人便將他在英國直接變成了哥哥,抹去了他從前所有的過往。
從英國再回到新加坡,除了家人便無人知道他已是另外一個人。日子過得倒也平靜,除了他午夜夢回會再被那夜的噩夢驚醒。
當那天他在貝氏的辦公室里撞到了一個女生手里的文件。在宛如白蝶般倉皇飛起的文件里,他驚愣望著對面的那張容顏。
那一刻他不知道,對于他來說,那個早上究竟是噩夢重來,還是噩夢醒來……
他以為是噩夢醒來的契機,他以為他可以用另外一個身份重新與她相識。可惜他錯了,原來那個早上不是噩夢醒來,而是——噩夢重來。
他如今被那噩夢罩住,可能這一生一世都沒有機會,再醒來。婉畫手里攥著機票,瞪著那機場的工作人員,「你開什麼玩笑?」
機場人員一臉歉意,卻仍舊不改職業嚴肅,「小姐真是對不起,可是這的確是航空公司的工作慣例,請您原諒。我們會安排最近的班機,並且補償您飛翔里數,您用這個積分可以在未來的一年內以最優惠的折扣換到我們的頭等艙機票。」
「我不要你們的優惠,我也不想再要什麼機票!」婉畫忍不住發飆,「我就要現在離開,現在!」
工作人員只能鞠躬,再將之前說過了好幾遍的說辭再從頭說一遍。
婉畫真是要抓狂了——明明她提前好久訂好的機票,對方竟然以超賣的理由拒絕她登機!
婉畫提著箱子坐在機場座位上,用力平復心情。她知道這是可能的,此時正是南半球的旅游旺季,再加上沖浪節,全世界的人都往這兒匯聚,于是機票超賣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她就是不肯簡單相信是這個理由。
婉畫閉上眼楮握緊拳頭︰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哈里這種人在!怪不得昨天她拉著提提走開,哈里沒有追上來,看來他是將辦法用在這兒了!她想走卻走不掉,他就是想要用這個方式來顯擺他的能耐!
婉畫壓住火氣打提提的電話。提提怎麼說也是本地酋長的兒子,他該有辦法幫她搞到一張票的吧?電話良久終于打通,提提的嗓音像是南半球熱情的海水一樣涌過來,「畫你不走了?你說真的?」
婉畫咬牙,「我不是不走了,我是走不了了!提提你幫我再弄一張機票,我要馬上離開這里,拜托!」
提提先掛斷電話,不久又打過來,語聲猶豫,「畫,我也很意外,竟然連我都被拒絕——機場的說法是,因為你的行李中攜帶不適合普通飛行的物品,所以一致拒絕出.售機票給你。」
「你說什麼?」婉畫真是要罵娘了。她行李里有什麼?除了隨身的衣物,就是電腦,再就是從珊瑚海帶的一些珊瑚。怎麼就這麼嚴重了?
婉畫摔掉電話去找機場,機場給出的答復讓婉畫都被氣樂了,竟然說她托運的行李單上,還有一頭世界珍稀的白獅子!
「白獅子你妹啊!」婉畫真是按捺不住了,「我哪兒來的白獅子?是你們輸入電腦的時候弄錯了吧?我最怕白獅子的好不好,我還要弄一頭回去,我精神病了麼我?」
機場人員還公事公辦地解釋,說白獅子是目下比中國的大熊貓還要珍稀的物種,全世界的存世量可能只有500頭。
「那關我P事啊!」婉畫真要丟拖鞋了,「我說了那不是我的,我的行李托運單上沒有填寫過這一項!就算它珍稀,我也不稀罕,行不行!」
啊……跟老外溝通怎麼這麼難啊?老外上來公事公辦的那個勁兒就根本是一根筋!無論婉畫怎麼解釋,工作人員就是堅持非要追根溯源,要從源頭查一查,白獅子如果不是婉畫自己報的單子,那麼是從哪個環節里多出來的!
因為涉及珍稀動物保護的法律,婉畫還必須得接受相關部門的詢問!
靠!婉畫被帶回海邊酒店的小屋,真的就只能大罵出聲。
罵夠了,婉畫也就冷靜下來。白獅子,如果不是哈里,那才出鬼了呢!
婉畫咬牙切齒打哈里的電話,哈里在電話那邊慵懶地笑。笑聲伴著澎湃的海浪,听起來那麼生機勃勃,「你終于肯主動打電話給我了?真不錯,我還以為要等到22世紀呢。」
「滾你的!」婉畫氣急了,「你到底想干什麼!」
電話那端靜了下,哈里的嗓音溫柔下來,「月月,很想你。」.
「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扭扭,洗洗刷刷我們來洗澡澡……」
約瑟芬無聲走進菊墨房間。房間里光線幽暗,衛生間里卻燈光大亮,透過毛玻璃篩到外頭的地面上來。伴隨著燈光一同篩出來的,還有嘩嘩的水聲,還有菊墨不要face的歌聲。
約瑟芬站在原地都給氣樂了。他竟然唱著這個歌兒洗澡!
她原本也想象過他會唱什麼歌兒的,還以為會唱《喜刷刷》,誰知道他比她想象得更低齡,更「無牙」。
「櫻,我真的是不想洗澡來的。」他的歌聲停了,忽然又來了個深情道白的詩朗誦,「我的身上還留著你的氣息,留著那時的山風、那時的樹影,我深深吸氣,還聞得見那里土壤的清香……」
約瑟芬一顫抖,感動也有,不過更多的是全身起了許多雞皮疙瘩。
「可是,我再不洗澡的話,真的就臭了。」里頭那憂傷少男唉聲嘆氣,「為什麼我都臭了,可是你還沒來?盡管我知道,臭豆腐也是歲月的沉香,可是我的確不敢確定你究竟是否會喜歡臭豆腐的味道;所以我只能忍痛洗澡……櫻,我香噴噴地,等你來。」
約瑟芬咬住唇,真想將拖鞋扯下來丟進去;或者干脆買一盒嬰兒用爽身粉遞給他,讓他徹底「香噴噴」一下。約瑟芬這麼一想,就有些沒留神腳下,踫到了牆邊的一盆盆栽,嘩啦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