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榆中的道路走得頗不容易,難處不是別的,而是與虎娃寸步不離的那只猛虎。路上行人見到一只大蟲大搖大擺在官道上行走,無不是大驚失色,繼而退避三舍。也虧了老邊人頭熟,情面廣,總算一路無事,安然回家。
到了榆中,虎娃才知道老邊家中是何等豪富。榆中城外,一座佔地十余畝的廣大莊園,院牆聳立,望樓高起;莊園大門處人來人往,見了老邊一行,雖然懾于猛虎而面露驚惶之色,但依然畢恭畢敬向老邊行禮問安,想來必是他莊中僕戶。
未到園門,里邊已經得到了傳報,一行十多人迎出門來,牽馬的牽馬,接擔的接擔,唯獨虎娃身邊的大老虎讓人望而卻步。虎娃沒有尋常小孩心虛囁囁的神情,反倒是饒有興趣地看著忙碌的人群,只是神情中隱約帶著初到陌生地方時的警惕。
領頭迎出門來的是一位與老邊年紀相當的老者,雖然同樣穿著僕人的粗布衣裳,但是地位明顯高過一般的僕戶,看他對老邊態度恭敬,可是言談間毫無拘謹卑下神色,不過當他看到虎娃和一頭猛虎出現在面前,神色不免有些異樣。
「邊任,我離家這幾個月,家中一切都好嗎?」老邊將馬韁、馬鞭遞給一邊的僕人,隨口向老管家問道。
邊任強壓下心頭的驚疑,將目光從猛虎身上收了回來,恭敬地答道︰「家中一切都好。少爺在城中管理產業,夫人一直都住在莊子里,一切安泰。」
老邊也看出老管家不安的神情,笑指猛虎道︰「你不用怕它,先去廚下尋十幾斤肉食來給那只大蟲填填肚子。再去把家中的裁縫都找來,給那個小虎崽子做衣服。」
老管家應聲而去,心頭兀自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以後就把那只大蟲養在莊子里看門?那倒不用再怕毛賊上門了。
老邊朝虎娃招招手,招呼道︰「虎娃,走,跟我進去。」
走進莊子里,猛虎引起的騷動就更大了,三五成群的僕人們硬著頭皮給主人家見禮,然後飛也似地逃開,離得十幾步遠,朝猛虎和虎娃指指點點。
虎娃若無所覺,抬頭四處張望,只覺得老邊的家雖然不如李文侯家莊園那麼大,但是漂亮許多。他身邊那只畜生卻有些不安,不時地四處亂嗅,喉嚨里還 做低沉的吼聲。
虎娃被吼聲驚動,伸手模模老虎的後頸,一邊捋著毛,一邊口中輕聲喝道︰「沒事,沒事,乖乖地……」老虎听話地安靜下來,大腦袋在虎娃身上挨挨擦擦,極是親熱,惹得周圍的僕人們又是一陣大驚小怪。
走到中堂門外的小院子,老邊就不再往前走,因為那只大老虎不方便帶進廳堂中去,只能讓它窩在院子里。
虎娃挨著老虎身邊蹲下,輕輕拍著腦袋,狀態親昵,不久就看見廳中走出來老邊的夫人,與老邊差不多年紀,才出門,一眼瞧見院子里趴著的大蟲,當時就嚇得駐足不敢上前。
老邊早已想到自家夫人的反應,呵呵笑著上前,安撫道︰「夫人,不用吃驚,那只大蟲老實著呢,不會傷人的。」
邊夫人是女流,膽子原本就小,哪里肯信老邊的話?「我就沒听說過,有老虎不吃人的。老爺,你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啊?」
老邊笑著說道︰「不妨事不妨事,有這個小虎崽子在,老虎就當真不吃人。」說著招呼虎娃︰「過來,你見見我夫人,你該……」說到這里,老邊忽然停頓住了,不知該如何接下去;虎娃該叫自己的夫人什麼呢?
在湟中的時候,北宮伯玉和董卓都取笑他,說這小虎崽子如此親近老邊,就像天生的父子倆,干脆,就認個義子罷了。可是自打初次見面,老邊做了自我介紹之後,虎娃就一口一個「老邊」叫的順溜,後來混熟了,也沒有改口的意思,老邊也是一副無所謂的心思,隨著虎崽子高興怎麼叫去——可是現在怎麼辦?
把自家夫人往高了叫,那豈不是在虎崽子這里老邊就平白矮了一輩?不往高了叫,又該叫什麼?老邊自己灑月兌隨性,卻深知自家夫人出身大家,為人端莊嚴謹,哪能學自己一樣陪著一個野孩子胡鬧。
老邊頓時就覺得有些頭疼。
不管老邊想些什麼,小老虎已經走到了他們兩人的身邊。
邊夫人以女性特有的細膩打量著眼前的孩子。因為發現虎娃時身在羌中,虎娃身上的衣服都是羌人服飾,而且老邊等一干大老爺們也不會替小孩子收拾,虎娃仍然還是一副披頭散發的模樣,活月兌月兌就是一個普通的羌人孩子。臉頰上兩道長長的傷痕破壞了虎娃原本清秀的面貌,他抬頭仰視著邊夫人,清澈的目光中,蘊含著一種微不可察的警惕意味,又有著直白單純的好奇。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老邊在到家之前,就已經給邊夫人來過信,略略說起過虎娃的事情,此刻,邊夫人以女性特有的直覺給虎娃下了判斷,她有些憐惜地伸手撫了撫虎娃的左頰,問道︰「孩子,你臉上的疤,還疼嗎?你叫什麼,從哪里來?」
虎娃茫然地搖了搖頭,指著臉上的疤,隨口答了一聲「狼」,就沒有再多的話。
這個時候,虎娃也在注視著邊夫人,端莊、和藹,雖然只是初見,但是在他已經模糊混亂的記憶中,卻仿佛有一個熟悉的影子,與眼前的老婦人重疊起來;雖然年紀不符,但是給他的感覺卻是一樣的。
虎娃清澈的目光忽閃閃地眨動幾下,仿佛是福至心靈,又或者是他單純的心思里真正的直覺,他毫無征兆地開口喊了一聲︰「阿娘。」
「誒?哎——好,好孩子。」邊夫人先是一怔,隨之喜笑顏開。她和老邊只有一個兒子,叫邊靖,眼下已經年近三旬,早就過了繞膝承歡的年紀,此刻被虎娃一聲阿娘喊出了心底柔軟的情緒,一時間母性大發。
老邊原本還在尷尬呢,卻見小老虎才說了兩句話,三個字就惹得夫人老懷大慰,他臉上神情就有些古怪,嘴里似乎還不滿地咕噥了一句「小馬屁精」。
「不過這樣也好,一見面就能讓夫人這麼喜歡,倒也不錯。」老邊心里想著。
「老爺,這孩子總得有個名字吧。」邊夫人一邊與虎娃交流一邊問道。
老邊上下打量著懵懵懂懂的小老虎,目光很快就被院子里的大蟲吸引了過去。
「這小子本姓岑,又成天跟著老虎晃蕩,《易經》里說,風從虎,干脆以此為名好了,就叫岑風。」老邊皺著眉頭想了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想到一個有趣的主意;「既然因虎得名,那倒方便,連表字都有現成的了,等將來給他行過冠禮,就取表字——於菟,夫人你看怎麼樣?」
看著老邊洋洋自得的模樣,邊夫人有些沒好氣地給了一個白眼。這個老頭子,成日胡鬧;看這名字取的,因虎名風也就罷了,怎麼還取「於菟」二字做表字,「於菟」不就是老虎的別稱嗎,光圖偷懶省事,生怕人家不知道虎娃是個虎崽子啊?
邊夫人雖然翻了白眼,到底還是尊重老邊這個一家之主,胡鬧就胡鬧吧,等虎娃長大了,該怨你的話,你自己接著。
于是,在光和二年的春天,小老虎有了名字,也有了一個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