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娃拜師了,其實他並不懂得當世第一劍客、燕山大俠、天下無敵等等評語究竟代表了什麼意思;拜師是老邊的主意。
王子師,就是王越;他的名聲,在涼州比在雒陽響亮得多。涼州的男子都是戰士,能學得一身高強武藝,是夢寐以求的事情,更遑論拜在王子師的門下。雖然虎娃一身天賦,按照董卓的說法,就是天生的猛將種子,否則也不會被王子師看中,一心要收他為徒;但是虎娃自己再怎麼撲騰,野路子功夫又怎麼能和名師傳授的武藝相比?想明白這一點,老邊根本不等虎娃說出自己的意見,就答應了王子師的要求。
對小老虎來說,拜師學武的唯一好處就是,平時一天的讀書功課,現在減少為半天;但是王子師授藝的第一個半天,就讓原本有些欣喜的小老虎大嘆倒霉,因為他發現,王越教的東西,其實很無聊。
一只明顯是剛剛雕刻出來的木碗,用繩子穿過碗沿,懸吊在虎娃的右小臂上,碗里盛滿了水。小手臂平直地伸出去,確保碗里的水不會因傾斜而灑出來,同時還要不斷地揮舞右手握著的一柄奇特的長刀。
揮舞之時不得讓水灑出來,刀鋒還要劈出足夠的力度;虎娃幾乎連一下都做不到,揮舞不過三五刀,碗里的水就已經灑盡了。
「這算什麼武藝,我不要耍把戲。」虎娃寒著一張小臉,憤憤不平地嚷道。小老虎並不是那種乖乖听話的好孩子,數年的山里生活,讓他比一般孩子多出了幾分主見。
而原本面對虎娃拙劣表現都保持平靜的王越,卻在听到虎娃的話之後驟然爆發出沖天的怒氣︰「什麼叫把戲,什麼叫把戲,這是最精妙的刀法,你居然把他當成街頭賣藝的把戲!」
小老虎並不知道,王越心里有一道長年不能磨平的創傷;當年打遍天下無敵手的王越,一心效仿前朝一劍斬樓蘭的傅介子,憑著一身武藝博取功名利祿;不料卻處處踫壁,根本遇不到當年漢昭帝、霍光一般慧眼識人的英主名臣,朝中達官貴人將他視如賣藝之徒,根本看不上這個有勇無謀,除了劍術一無所長的游俠兒;以致王越心灰意冷,最後得罪豪強權貴,狼狽逃出雒陽。
小老虎無心出口的「把戲」二字,恰恰刺中了王越心中長年未愈的傷口。
盛怒之下的王越,須發大張,勢如猛虎凶獸,但是唯獨嚇不住小老虎。長刀一揮,甩開手臂上的木碗,刀鋒橫過數丈,一排數株小松木應聲斷折。
虎娃柱刀而立,理直氣壯地說道︰「用刀,不就是應該這樣麼,用個木碗掛在手臂上,練得又是什麼刀法?」
王越暴跳如雷,揮舞著從不離手的馬鞭,連連抽打著面前的空氣,厲聲道︰「你這小崽子懂個屁;你剛才出那一刀的功夫,足夠老子劈你一百刀;若是在高手面前,你小子已經死過一百次了。」
王越說著更是來氣,上前一鞭抽向虎娃持刀的右手;虎娃想躲,哪里躲得開,手臂才稍稍一動,已經吃了一鞭。
「你出刀的時候,把手臂伸那麼長干什麼,生怕花的時間不夠多,生怕出刀不夠慢是嗎?」王越將鞭梢指著虎娃的額頭破口大罵,「你以為將來遇見的對手,都會像木頭一樣站在那里給你砍?你以為戰場上兩馬相交的那一刻,能有多少時間給你出招?隨便找個十歲的孩子,都能學你把木頭砍斷,你有什麼好得意的,老子教你的是殺人的本事,不是用來砍樹的。」
虎娃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是出乎王越意料的是,被罵過之後,小老虎竟忽而消斂了怒氣,低下頭,怔怔地看著倒插在地面上的長刀,若有所思。
這把長刀是董卓臨走前所贈。董胖子與王越、老邊交情極深,又曾幫著老邊把小老虎撿回家來,可以說頗有淵源。王越收徒、虎娃拜師,董胖子說什麼也要隨一份賀禮;只是他此行是要西出玉門關赴任去的,臨時得信說老邊做壽,才拐來榆中,之前沒有準備,一時找不到拿得出手的禮物,最後干脆解下自己的佩刀,塞到小老虎手里。
此刀與平時常見的環首刀不同,刀鋒四尺余,比環首刀長了近一尺,自然也更重些,刀身上靠近刀背處隱約可見大團的烏黑色花斑,靠近刃處,又參雜亮銀色的花紋,勾勒出雲彩模樣,通體看來,仿若連綿群山上飄蕩著片片雲彩。
王越當場抽出刀刃來看時,連呼好刀,問起來歷,董卓自己也說不明白,只說是他年少時在家耕讀,偶然從地里挖出來的。雖不知來歷,卻顯見得是一柄不曾傳世的寶刀。
陽光映照,刀身上黑白相間的花紋泛起幽深的光芒,但是虎娃的心神卻不在刀上;剛才王越說的那一句「你出一刀的功夫,足夠老子劈你一百刀」,給了小老虎極大的震動,他立時就想起了與王越初次見面時,那根詭異迅捷、如影隨形的馬鞭。
「那要怎麼練?」虎娃再問王越時,已然沒有了憤憤不平之色,而是多了幾分誠懇之意。他突然轉變的態度也大大出乎王越的意料。
王越撿起摔在地上的木碗,遞給虎娃;「盛滿水,照剛才那樣掛上,先直劈三百刀,若是練到三百刀後而滴水不漏,就換成橫掃。」
或許是看在虎娃的誠懇態度上,這一次,王越沒有簡單粗暴地訓斥,而是耐心地解釋道︰「小女圭女圭,老夫知道你靈敏有力,論身手,較一般的大人還強上幾分;但是空有天賦而不知如何使用,那就是蠻牛一只——再有力氣的蠻牛,最終也不過是屠夫案板上的肉。你現在,要學會控制,要學會在動手的時候,力道不少一分,不多半點,招式不長一寸,不短半分;若是將來有一日,你不論如何出招都能將力道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就算有小成了。」
這一次,小老虎開始踏踏實實地照著王越的說法去練。雖然他還是做不到控制手中力道,不斷將水灑出來,但是王越卻只是默默看著,不再多加斥責。
太陽從東邊山頭來到天空的正中,地面上原本幾丈長的樹影慢慢縮短到一丈,又縮短到五尺,而後是三尺,最後全部縮回到樹根處。幾只松鼠跳躍著叫著,從松林的東頭跳到西頭,又從西頭跑回東頭;早晨時鳥兒從端立不動的小老虎頭上飛過出去覓食,現在又從他的頭頂上飛回了窩。小老虎就那樣持續不斷地重復著砍劈的動作。手腕抖動時,隨著尖銳的刀刃破空聲,總有些水珠灑落地上;每當木碗空時,小老虎就默默地又去盛滿一碗回來。
「這個小女圭女圭,脾氣比老子還暴烈幾分,卻能听得進別人的道理。小小年紀,殊為難得。」王越心中暗自思酌,「想不到,老夫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老天爺居然在這種時候把這麼一棵好苗子送到眼前,老夫一身武藝,總算是後繼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