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宮伯玉截殺蓋勛之際,老邊和韓遂帶著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不是老邊不看重蓋勛,而是此戰從蓋勛離城之後就已經沒有懸念了。要說治理地方、統御人心,蓋勛勝過北宮伯玉百倍,連老邊也自愧弗如;可要說決機兩陣,沙場爭衡,蓋勛可就差遠了。更何況,蓋勛手下統領的不是臨時征召的郡兵,就是大敗潰逃的殘兵,真正是一盤散沙;這樣的軍隊,也就是蓋勛還敢帶著出城來救夏育。
果然不出所料,開戰不到一刻鐘,前方探馬來報,官軍開始潰散,雖然蓋勛還在負隅頑抗,但是已經被北宮伯玉重兵圍困,插翅難飛了。
「可惜了蓋元固,竟然要毀在這里。」老邊不由感嘆,語出真摯。
韓遂冷笑道︰「有什麼好可惜的,蓋元固枉稱才智之士,自陷必死之局,可見浪得虛名。」
老邊輕輕哂笑,沒有反駁韓遂的話,而是說道︰「蓋元固為人如此,叫他明知有機會相救,卻眼睜睜看著夏育身死,自保求全,那也不是蓋元固了。」
韓遂對蓋勛的作法其實大不以為然,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卻問道︰「老邊,解決了蓋勛,冀城已經是空城一座,接下來怎麼辦?」
「冀城自然要先拿下來,若是有機會,可以勸說李相如開城,讓出狄道,我們答應他安全離開也無妨。至于接下來麼……會盟吧!」老邊心中已經對今後的布局有了通盤打算,此刻緩緩說來,波瀾不興。
「會盟?」韓遂有些驚訝,「其他各部人馬能听我們的麼?」
老邊微微一笑,流露出充分的自信來;「夏育一敗,冀城一破,我們聲勢已成,朝廷一時再無力干涉涼州,原先騎牆觀望的各部落只能追隨我們起兵。我們是首義之師,兵力也最強,戰果最豐;拿下冀城,涼州最富庶的一個郡就在我們手上了。其他各部有哪一家能與我們相比。主導盟會者,舍我其誰。」
韓遂也開懷大笑起來。
兩人正談論間,又有人來報,將滇吾求情之事一一稟明。老邊聞訊訝然,一時沉吟不語。韓遂卻目放精光,對老邊說道︰「這可是天賜良機啊;句就部落是漢陽實力最大的一部,附庸者也不少,看滇吾與蓋勛糾纏不清,今後也未必會听從我們調遣;如今滇吾輕身而來,不如趁此機會將他殺了,句就部落必生內亂。屆時再由我們將其吞並,漢陽郡可保無憂……」
…………
另一邊,小老虎听了滇吾的話,十分不解;「這話又從何說起?」
「光和四年冬天,漢陽郡雪災,我句就部落牛羊馬匹死亡大半,陷入饑荒,每天都有人餓死、凍死……」回想起往事,滇吾一條昂藏大漢,忍不住眼圈泛紅,「當時糧食不夠,向官府求援又沒有回信。我們實在撐不下去了。族中老少商量了兩天兩夜,決定將部落分開。老弱和傷殘的一千三百族人遷往別處……」
北宮伯玉悚然動容。所謂老弱傷殘遷往別處,那是說得好听;其實就是將老弱傷殘趕出部落,自生自滅,將更多的糧食留給壯年和孩子。這種驅趕很多時候並不是強迫,而是自願;遇到大災大難,挺不過去的關口,許多部落的老人、傷殘,都會主動離開,好讓其他人獲得更多生存的機會,延續部落的血脈。
這很殘酷,卻是游牧部落生存的選擇;同樣身為部落的首領,北宮伯玉深刻地理解這種殘酷。
「就在他們臨走的那天早上,蓋先生頂著暴風雪,趕到我們部落里,送來五十車糧食才把那一千三百人留了下來。那不是官府的賑濟,而是蓋先生自己的家產。」滇吾聲淚俱下,三十多歲的漢子,咬牙切齒地一邊哭著一邊說,「從那天起,我們就知道,我們句就部落欠蓋先生的不是那五十車糧食,而是一千三百條人命——我們要還的!」
「今天我滇吾不是一個人來求你們。我們句就部落一萬老少,都在這里求你們。只當是我句就部落欠下二位的,如果二位願意,就拿我句就部落一萬條命,換蓋先生一條命。」
滇吾的聲音悲愴而嘶啞,震得人心頭久久不能平息。句就部落的幾十名騎兵此刻也挺起了胸膛,坦然無畏地站在數千湟中義從騎兵面前。
北宮伯玉默然良久,面無表情地放下了手中的刀,向後擺了擺手;身後的騎兵默默地散開。
滇吾見狀大喜,行了一個大禮,又慌忙飛奔到蓋勛身前,蹲了下來,輕輕搖著蓋勛的手臂,喊道︰「蓋先生,蓋先生……」
蓋勛失血過多,此時已經昏昏沉沉,全然不知滇吾的來到。被滇吾搖醒之後,艱難地睜開雙目,只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
「是滇吾啊,你是……來……給老夫送行的麼?多謝了!」蓋勛自知死期將至,又是對著曾經的故交,語氣也平和了許多。
滇吾臉上兀自帶著眼淚,嘴里卻笑道︰「不是,不是的蓋先生,我帶你出去,你安全了,我就是來帶你離開的。」
蓋勛疑惑地看了看滇吾,發覺他不是說謊,但是卻不準備接受他的好意︰「不必了。老夫是大漢的臣子,你已經是叛逆的賊子。老夫今日兵敗,唯死而已,不需要你來救!」
蓋勛吃力地撐起上身,靠在一株枯死的樹木干上,從容道︰「若你還念著往日的交情,就在我死後,把我埋在這棵枯樹下。老夫九泉之下,足感大德。」
滇吾以為蓋勛傷得昏沉了,在說胡話,忙笑著寬慰道︰「蓋先生,我沒有騙你,你真的安全了,我這就帶你回冀城。」說著,便伸手去扶蓋勛,又命令手下將馬牽來。
蓋勛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一把推開滇吾,模索著從地上抓起一支斷箭,箭頭抵著自己的咽喉;氣喘吁吁,盯著滇吾喝道︰「老夫何須一介反賊來救!國家有難,臣子力不能救,唯有一死而已!」
看見蓋勛隨時都會一箭自殺,滇吾驚得手足無措。
小老虎看著蓋勛的死板勁,大是不耐煩,開弓搭箭,一箭正中蓋勛手中的斷箭箭頭。斷箭落地,只有箭尖在蓋勛的下頜劃了一道血痕。蓋勛失去了自裁的機會,憤怒地大喊起來,又伸手去地上模。滇吾撲上去死命抓住他的手。
小老虎上去老實不客氣地在蓋勛後頸上一敲,這位先生立刻老實了。
「行了,把他帶走吧。」小老虎朝滇吾揮了揮手,「不過,北宮伯玉說得也對,不能讓他回冀城,要不然,于我們攻城不利。你把他往東邊帶,直接送去三輔。他的旌旗我要收去,打冀城的時候或許有用。」
滇吾其實只要蓋勛活命,至于送去哪里倒無所謂,何況他也知道攻打冀城于湟中部落而言事關重大,蓋勛又是冀城軍民的膽氣所在,確實不能將他送回冀城去。當下朝小老虎感激地點了點頭,將蓋勛放在馬鞍上,一路向東而去。
…………
「不妥啊……」老邊不假思索地拒絕了韓遂的建議;「滇吾輕身來救蓋勛,足可見此人重情重義,這樣的人,必然深得句就部落人心;殺了他,句就部落就和我們不共戴天了。而且,滇吾畢竟是我們同道中人,無緣無故殺了他,于會盟之事也不利——若不能聯合涼州諸部力量,何以對抗朝廷大軍。」
韓遂目光一黯,默默不語,顯見得頗有失望之色。
…………
蓋勛的傷不重,但是失血不少,被小老虎敲了一記,一路上昏昏沉沉,半夢半醒。當他終于完全清醒的時候,人已經在漢陽郡東界的隴山山下。
就在他昏迷的幾天時間里,老邊用繳獲的蓋勛旌旗等信物威嚇冀城,終于迫使涼州刺史宋梟開城投降。老邊也信守承諾,城中官吏人等一個不殺,全部送回三輔。此刻,這些人都在隴山下與蓋勛匯合了。
蓋勛醒來時,滇吾仍然守在他身邊,十分恭敬地行了一禮,叫了一句「先生」。蓋勛並不理睬他,冷漠地轉過頭去,連看都不想看他。
蓋勛身邊還有他的夫人和兒女,都是冀城投降之後,被老邊一起送過來的。此刻見到蓋勛冷面相對滇吾,心里都有些擔心;因為直到此時,他們一行人都還在叛軍隊伍的「護送」之下,若是得罪了滇吾這個叛軍頭目,著實堪憂。
滇吾知道蓋勛心中憤恨已極,又對句就部落參與叛亂感到失望,對他的冷漠也沒有往心里去,只是輕聲道︰「先生,前面過了隴關,就是三輔地界,滇吾只能送你到這里了。」
「世事難料,當初與先生把酒言歡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今日。只能說,天意弄人。如果……如果當初是先生做護羌校尉,或是涼州刺史就好了。涼州也不至于有今日。」
蓋勛依然別過頭,沒有看滇吾一眼。
滇吾後退了幾步,當著身邊所有人跪在蓋勛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再不發一眼,帶著人馬轉身離去。
許久之後,蓋勛才回過頭來,看著滇吾離去的背影,心中萬種滋味,終究還能化作長長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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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城城頭上,老邊扶著牆垛,默默眺望著夕陽。小老虎一臉疑惑地站在他身後。
「你為什麼會答應滇吾,放走蓋勛呢,不知道此人有多重要麼?」
小老虎四下張望,眼前根本找不到共犯北宮伯玉,不知道躲哪里去了。
老邊轉過身來,板著臉道︰「說話呀。怎麼不說話?」
小老虎撇撇嘴,滿心不樂意地踢著腳下的地面,嘟囔道︰「就是覺得,蓋勛那樣的人,不該死。」
老邊神色木然,訓斥道︰「幼稚!」小老虎一縮頭,不敢頂嘴,心里卻依然不改初衷。
過了許久,老邊才放緩了聲音道︰「不過,這次你有件事還是做得不錯。」
小老虎眼楮一亮,追問道︰「什麼事什麼事?」
老邊瞥了他一眼,悠然道︰「你做主放了蓋勛,就等于賣了滇吾一個人情。有這份人情在,就等于有了滇吾的盡心歸附。」
「滇吾有那麼重要嗎?」小老虎並不覺的滇吾有什麼出色的才能值得老邊重視;句就部落說是起兵反叛,其實也是三心兩意,尤其是面對蓋勛的時候,從不曾盡力,亦不曾有什麼出色的戰績。
老邊微微一笑,耐心地教導小老虎道︰「論才智,滇吾不及文約和君華,論勇武,他也不及你和北宮伯玉。但是他有他的長處。如果把一支大軍比作一個人,韓遂、成公英就是一個人的頭腦、才智,你和北宮伯玉,就是四肢,是爪牙。而滇吾這樣重情重義的人,就是骨頭。」
「一個人四肢無力,就不夠強大,容易被欺負;若是頭腦不清,就會做糊涂事,一事難成。可是,如果一個人沒有了骨頭呢?連站都站不起來!那還能叫一個人嗎?」老邊盯著小老虎的眼楮,想要把自己的話完全刻在他的腦子里;「滇吾這樣的硬骨頭,其實就和蓋勛一樣,他們能夠讓一支軍隊、一座城池挺直了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