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從未有過如此的痛,痛得無法言語,無法間斷,從骨子里,一直到每根血管,每根毛發,每一處經脈穴位,每一個關節指節,都痛得仿佛被拆開折斷,蹂躪撕碎,再重新拼湊在一起,接續上之後,重新開始新一輪的剝離粉碎,如此絲絲縷縷,綿綿不斷。
謝小蠻自意識開始恢復,唯一的感覺,便是痛——便是這種無法擺月兌無法抑制無法忍受的痛。
周圍依舊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什麼也看不到。
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她終于到了萬壑淵之底。身下的岩石森冷如冰,硬硬地硌痛她正在遭受凌遲的身體,到處都散發著惡臭的腥氣,而她就如一癱爛泥,癱倒在地上,忍受著全身上下仿佛被利刃和尖牙一分分一寸寸割去皮肉的痛苦,連動根小手指的力氣都沒有惚。
除了痛之外,更可怕的是癢。
痛過之後,便開始癢.
那種血肉重生時的癢,是從骨髓到血脈到肌膚的每個毛孔,一直癢到心里去。偏偏她無法動彈,沒法抓沒法撓,只能那樣生生地忍著,咬著牙時,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咬破嘴唇咽下的鮮血滋味。癢到極點,她反倒寧可繼續被那黑氣啃噬,一絲絲侵蝕她的血肉靈息,痛到無法呼吸,也好過這樣無比清晰地接受折磨溫。
想來,那人這五百年間,所受的,便是如此循環往復,無間無斷的痛苦。
謝小蠻沒想到,把心都給了他,居然還能活著,可比活著更可怕的,是要承受與他一樣的痛苦。
他在這里煎熬了五百年,她是不是也要再等五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
或許,這就是因為,前世欠下他的,都要著落到今生的她來償還。
只是……謝小蠻忍住痛,努力地想要抬頭向上看,她明明記得,在落下之前,看到的那點靈光,不知道是不是師父,不知道他可否月兌難,不知道瀾熙和能不能帶他離開這里……
「哼,自己能不能活下去還是兩說,居然還惦記著他……你轉世轉的,連性子也變了麼?」
黑暗中傳來一聲冷哼,帶著幾分怒意和酸澀,傳入她的耳中。
「你答應過我……會救我師父……」
謝小蠻拼盡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唇舌,可以發出完整的聲音,就這樣短短一句話,幾乎耗盡她所有的力氣,又一波痛楚襲來,她顫抖著縮成一團,以為自己會再一次昏死過去的時候,一道白光落在她身上,一股清涼的風拂過,驅散了些許黑氣,讓她生生挺了下來。
「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
那人緩緩地走到了她的面前,抬起手來,幾點熒光從掌心飛出,散落在空中,如同飛翔的螢火蟲,驅散了黑暗。
纏繞在他身上的黑氣已然散去,他已恢復了正常的容貌,身著一身黑袍,挺拔如松,烏黑的長發用一根黑色的玉冠束著,散落在蒼白的面頰兩側,越發襯得他面如冠玉,俊美無儔。唯有那不變的漆黑雙眸中,還帶著濃郁的無法驅散的憂憤與哀傷,讓原本俊逸的面孔,顯得格外陰沉和森冷。
謝小蠻剛松了口氣,又開始感覺到那從骨子里傳來的癢,忍不住在地上磨蹭著,也不管是否將自己弄得血肉模糊,只是寧可痛下去,也勝過那種仿佛被無數螞蟻爬過,抓心撓肝一般的癢。
呵,好像忘了,現在她,應該已經沒有心了……
她意識有些模糊,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師姐曾經笑罵過她,說她沒心沒肺,卻沒想到,一語成偈,沒了心的她,居然還能夠活著。
活著,知道師父平安,也就足矣。
「真的知足了?」
黑袍人用腳尖踫了踫她,驅散了些許黑氣,讓她掙扎在痛苦之中,卻又不至于再次痛到昏迷。
「難道不想知道,你師父現在在哪里?不想知道,他在做什麼嗎?」
謝小蠻努力地送了他個白眼過去,從牙齒縫里擠出一個字︰「不!」
既然已作出選擇,又何必流連。
知道又能如何,事已至此,知道的越多,反而越痛苦,越痛苦,就會讓眼前這廝越發的得意。
他顯然已經在五百年的煎熬中已經扭曲變/態,喜歡將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那她又何必給他這個開心的機會?
黑袍人定定地望著她,完全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
如今的她,與曾經的她,似乎真的變成了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唯有那狠辣果決的手段,無情無心的性情,不論是對人還是對自己,都一如既往。
她如今所受的痛苦折磨,是他過去五百年來,無時無刻都在忍受,都想這還報給她的,可真的等到這一刻,看到她在痛苦中掙扎,苟延殘喘,本該快意的心中,卻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他終于恢復了自由,結束了長達五百年的無間痛苦,大仇得報,完全可以丟下她在這里享受下自己過去的經歷,回到南楚,重新帶領妖獸,征服四國,一統天下,那才是他現在應該做的事。
而不是像現在一樣,看著她備受折磨的時候,居然會有心痛的感覺。
他伸手伏在心口上,那里曾經空了五百年,如今終于有了心跳,有了脈息,卻不知是不是因為跟著她一同轉世,沾染了太多塵世的惡習,才會對敵人有這種錯誤的感覺。
怔忪之間,他沒注意到,終于習慣了疼痛的謝小蠻,在黑氣的包圍啃噬下,整個人縮成了一團,咬著牙,一點點地挪動自己幾乎被侵蝕成白骨的手指,一分分一寸寸地緩緩挪動,朝著自己腰間模去。
還不等她的手觸踫到腰帶,黑袍人忽然眉心一蹙,抬頭向上望了一眼,哼了一聲,顧不得再看她,雙臂一振,便如離弦之箭般向上飛去,那些他灑落在空中的熒光,也跟著他一同飛離,瞬間消失,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漆黑。
他方一離去,那黑氣便如潮水般涌上,劇痛再次襲來,謝小蠻哀嚎一聲,再次伏地戰栗,無法動彈。
身受無間之苦而不死,時無間,空無間,苦無間,痛無間,不死不滅,循環生死,永無止境。謝小蠻終于知道,為何這無間地獄會成為十八層地獄中最可怕的一層。
在其他地方,任何一種痛苦和折磨,都有盡頭,或轉世重生或魂飛魄散,終究會有結束的時刻。而在這無間道中,卻永無止境。
無法自我了斷,死不了,卻要承受比死更多的折磨。
那個黑袍人能夠忍受五百年而未瘋狂,那種意志力不知勝過她多少倍。
可他還有自己可以解除封印,放他出去,而她呢?
難道要等他幡然醒悟,浪子回頭,放下屠刀來以身相代?
謝小蠻不信命,也不認命。
每次黑氣吞噬干淨一處的血肉,都會留給她重生的機會,而那段時間,是最癢最難熬的時刻,卻也是她唯一可以動彈的時刻。
就那樣,一分一寸地,緩緩挪動自己的手指,她從未想過,這樣短短一尺的距離,竟然會消耗她那麼多的體力和時間,看著一雙手時而變成白骨,時而重新長出血肉,她的神經像是在被烈火淬煉一般,開始變得越來越堅韌。
當指尖終于踫到腰間的百寶囊時,她興奮得再一次無法控制自己,又生生痛得昏死過去,等到再一次痛醒,能動的時候,第一時間打開了百寶囊,拿出了天璣石。
天璣石一離開百寶囊,立刻散發出五彩光華,映照得周圍彩光條條,華麗無比。
而她身上的黑氣,仿佛看到什麼極其可怕的東西,無比迅速地退散,生怕跑的慢了一點,反倒會被她吞噬煉化。
痛楚一過,那種癢又再度襲來,癢得她恨不得以頭搶地,或是將那塊肉都挖下來。
幸好在這萬壑淵底,她血肉恢復的速度遠勝過平常,除了心口的空洞無法填補,其他的傷口飛快地重生恢復,沒多會兒功夫,就恢復如常,仿佛根本不曾受過那麼嚴重的傷害,唯有那新生的肌膚嬌女敕柔粉,吹彈可破。
謝小蠻拿著天璣石,看著它上面的流光溢彩,慶幸那黑袍人沒發現她身上還有這件寶物,若是之前被他搜走,那她就真的要認命地賠他一命,在這漆黑的深淵里承受那無間痛苦。
好運氣,真是好運氣。
黑氣散盡,天璣石的光彩卻依舊不滅,謝小蠻剛想起身,胸口卻是一痛,只見那天璣石猛然從她手中飛起,在半空里轉了幾轉,光芒驟斂之間,倏地投入她的心口。
「啊!——」
謝小蠻慘叫一聲,伸手想要將它摳出來,可那天璣石一進入她的胸口,接觸到她胸中的血肉,瞬息之間,變化了形狀,伸出無數條細微的血管來,接入她的血脈之中,飛快地將她之前撕裂的血脈修補彌合,取代了心的位置。
當第一下心跳聲傳來,謝小蠻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心口的血洞慢慢合攏,傷痕逐漸消失,終于——恢復到毫無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