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寫到此處,戛然而止。
顧以涵愣愣地盯著信紙發呆。
這種感覺,仿佛是品讀一本情節跌宕起伏的小說,剛看到最精彩的地方,就沒有下文了。是應該怪讀者的好奇心太重呢?還是要怪作者不負責任半路棄稿撤退呢?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媽媽是否接受了醫院的治療溴?
顧以涵的記憶似乎出現了斷檔,有一部分影像資料被磁頭清洗過似的,空白乍現。
蹙眉苦想了一會兒,她依稀攥住了一點點有用的線索,推算出在媽媽寫信的那個夜晚,平靜一如往常,沒有發生任何讓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當時,媽媽已從設計院辦理了病退禱。
每逢爸爸值班的晚上,母女倆吃過晚飯,媽媽都會陪顧以涵寫作業,並且一絲不苟地幫她檢查,直到完全沒有一丁點的錯誤才肯罷休。睡覺前,媽媽把她當成幾歲孩童那樣,給她講一個睡前故事,等她進入夢鄉才心滿意足。
究根結底,媽媽做這一切,都是因為孤獨。
這個亙古不變的話題,常常是除了愛情之外,最容易被文人墨客拿出來渲染和煽情的。孤獨,既被人歌頌,又被人詬病,但實際上,宇宙洪荒之內,每個人都是踏著孤獨而來、最後再手握孤獨離去。
顧以涵深知,媽媽經歷的那種孤獨與眾各別。
恰如易安居士李清照在《聲聲慢》里寫到的那樣——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下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共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那種孤獨,一定是如影隨形,挾裹著寒意,又帶有深刻而警醒的意味,時時刻刻地折磨著媽媽的心。
爸爸的敬業和專業,讓他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忙碌中忽略了親情和愛情。媽媽生病這麼大一件事情,想必很多次都想對爸爸傾訴一番尋求心靈上的支撐,但苦于沒有機會。
夫妻間何以淡漠至此?
難道真的是爸爸和媽媽的感情出現了問題嗎?
媽媽在信中寫到,情緒越來越難以自控是因為病情加重而導致的,即使爸爸再忽略家庭生活,也應該察覺到媽媽的異常才對啊!
除非是爸爸刻意不去關注……
幾年來,顧以涵不是沒有試想過,會不會確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從某個時刻開始,爸爸不再愛媽媽了——可怕的猜測,伴隨一陣心悸,突然中斷了。
……
這時,魏忱忱推門進來了。
「小涵,你說說我們宿舍那幫不講義氣的臭家伙!我不過是請了半天假,但人一走茶就涼,暖寶寶也被她們順走帶去上課去了——」
顧以涵深深吸口氣,迅速將臉上透著傷感的表情調整為一個略顯僵硬的微笑,「學姐,我說我這里有現成的,你非得白跑一趟?自討苦吃了不是?」
魏忱忱說︰「好啦好啦!」
顧以涵把自己充好電的暖寶寶遞了過去,「抱在懷里,一會兒全身就暖了。我再幫你倒杯熱飲,你想喝果珍還是高樂高?」
「哈哈哈——」
「有什麼好笑的?」顧以涵乜斜一眼,繼續問︰「要是不愛喝甜的,我給你泡杯姜紅茶怎麼樣?立刻改善你的氣色,讓你粉面含羞極富女人味。」
「你這廣告做的,我不喝都不行。」
「好的,請您稍等。」顧以涵轉身泡茶。
魏忱忱指著壁櫥里琳瑯滿目的各種飲品和零食的存貨,頓時笑得樂不可支,「沒想到你們這兒的東西挺齊全!都能開個小賣部了……哪像我們幾個懶鬼,常常是整天吃了上頓沒下頓的。」
顧以涵噗哧樂了,「所以你得趕緊找個人好好照顧才行。」
「唔,你說的很有道理。」魏忱忱懷抱電暖寶,指著日歷牌算了一會兒,「咬牙堅持大半年我上大學了,然後再過幾個月我就滿20周歲,先和小杰哥把結婚證領了,心里踏實!」
想起李坦一片痴情的模樣,顧以涵不禁問道︰「啊?真得確定不改了嗎?」
魏忱忱眼露詫異,「對呀,從小到大,我的眼里只有他沒別人——跟小杰哥在一起青梅竹馬這麼多年,我從未想過還會喜歡上其他的男人。他們一概被我屏蔽,像是沒性別一樣。」
「學姐,或許這世上有比杜杰更好的男人,你錯過了豈不可惜?」
「唉呀,你雖然比我小半歲,但怎麼看怎麼都是小毛孩兒!」魏忱忱坐在下鋪,打坐似的盤起了腿,「跟你討論這些情啊愛啊的,總覺得是褻瀆了你的純潔。」
這番話講得極輕極淡,然而顧以涵背對而立手持姜粉調料瓶,卻在頃刻間羞紅了臉。
關于她和孟岩昔的事情,馮媽媽和李坦全不知情。就連平時稱姐道妹的魏忱忱,她也壓根兒不曾當面提起過。幾次三番地跑到D市去,她像個編故事的人,總能把自己的秘密悄然遮蓋,把謊話說圓了。
想來杜杰勉強算得上是個守口如瓶的人,他沒說過,所以魏忱忱至今不知道。
「喂,Waitress,您那招牌紅茶何時上來??再等下去我快睡著了。」
魏忱忱的打趣逗笑了顧以涵。她雙手捧著卡通圖案的馬克杯,翩然上前,畢恭畢敬地奉茶案前,「女士,讓您久等了,茶湯溫度較高,請慢用。」
「算你禮貌周到,沒叫我‘小姐’,否則跟你急。」
顧以涵模仿著訓練有素的服務生,雙手交握,放于丹田的位置,「我們的服務宗旨一向是顧客至上,謝謝女士的褒獎。」
魏忱忱索性將戲做足了,端起杯子淺抿一口,「嗯嗯,這茶味還行,貌似是斯里蘭卡的紅茶。只是……下次你別用姜粉了,改生姜吧。」
顧以涵忍俊不禁,問︰「為什麼?」
說時遲那時快,魏忱忱已經將杯子舉到了顧以涵的唇邊,趁她不備灌了一口下去,同時不忘哈哈大笑。
「怎麼樣?難喝吧?姜粉不溶于水,經過嗓子時候那種感覺就像是在喝粉筆灰泡的水,拉嗓子!」顧以涵一邊咳嗽一邊解釋︰「對不起……學姐,咳咳,我剛才走神,把姜粉放得太多了……」
「何止放多了?你簡直就是把一整瓶都倒進去了嘛!」
「我不是故意的,咳咳……」
「哼!你不是說顧客就是上帝嗎?」魏忱忱不依不饒。
「哦……那個……」顧以涵強忍喉頭的不適,恢復了服務生的身份,「女士,請您多多見諒,咳咳咳……」
「念你初犯,暫且算了。」
顧以涵如同得了特赦的死囚,扒拉掉魏忱忱攥著衣服自己的手,哧溜一下跑出了寢室。到了公用盥洗室,她使勁漱口,涼水來來回回十幾次過後,舌尖上的辣意終于淡了許多。
難道人常說好心辦壞事,慌里慌張更容易弄巧成拙。
真要命!
幸而魏忱忱手下留情,若真將滿滿一杯姜粉混懸液給自己灌進肚子,就能趕上什麼中美合作所渣滓洞里革命先烈們所受的刑罰了……
重新回到214,魏忱忱依舊笑意滿面地盤腿坐于下鋪。
「學姐,吃一塹長一智。」顧以涵報以淺笑,「我這回請你喝白開水。」
「好啊——但這事不能算完,還有半小時咱就出發,去學子美食街下館子,你請客!」
顧以涵忙不迭的點頭,「行行行!」
「不過就咱們兩個女的,吃飯也點不了幾個菜,沒啥意思……」
顧以涵暗地里捏了把汗,「只要學姐你高興,多叫上三五同學都無所謂的。」
「無需太多人,只要找個能吃的就可以。」魏忱忱劈頭問道︰「老李怎麼樣?」
「沒問題!」
「那我這就給他的辦公室打電話。」魏忱忱從顧以涵的文具盒里翻出電話卡,撥了幾個鍵,突然嘆道,「你說他一個25歲的老師,整天弄得自己老氣橫秋,唉,今天咱們得好好勸勸他。」
「行,勸。」
團委的電話沒人接,李坦的手機佔線。
魏忱忱先放下了听筒,有點好笑地問︰「小涵,我還沒說勸老李什麼呢,你就答應了?傻了吧你?」
「我能猜得到,不就是讓他早點找個女朋友早點成家嘛?」
魏忱忱點了點顧以涵的鼻尖,「真聰明!」
「其實啊……老李心中有喜歡的人,只等一切慢慢發展水到渠成,急不得。」
「哦?是誰?」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或許是顧以涵故意流露的狡黠,或許是魏忱忱蘭心蕙質的敏感。話說到這里,她們二人都不再講話,一個站在門口,一個坐在床頭,沉默不語。
直到李坦主動打電話過來。
「小涵,事情辦得順利麼?」
顧以涵卻答非所問,心虛地說︰「老李,中午在學子美食街那家瀟湘菜館見,我和忱忱學姐都去。」
李坦停頓一下,說︰「下班就過去。到時候我來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