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岩昔沉默了許久,突然感慨道︰「爸,教我說什麼好吶?您棒打鴛鴦,卻打到了同一池塘戲水的天鵝頭上。錯得又荒唐又離譜。」
「是啊……而且一旦做錯,就無從彌補……」
孟永錚不是沒有自責過,當他看著大兒子孟錫堯漸漸步入中年人的行列,但再也不肯接受任何形式的相親,更加不願去主動結交適婚的對象,就那麼拖著,年復一年地形單影只,直到犧牲那一刻,仍是煢煢孑立的孤家寡人。所以,當孟永錚得知遺囑內容的時候,剎那間便明白了孟錫堯的心思。而與律師溝通之後,他更堅定了最初的那個想法——顧以涵這個「疑似親人」,孟家認定了!
偏偏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小兒子孟岩昔當著眾人的面,口口聲聲說要和顧以涵結婚——這不僅是在拆台,更是往老人家心里久未愈合的傷口上堂而皇之地撒上一把鹽で。
無論如何,都要阻止他們!
孟永錚望望書案上的山形細瓷筆架,忽然有了主意。他信手拈起一支羊毫中楷毛筆,將瓶中液態墨汁倒入硯台中,在鋪展的宣紙上書寫起來。孟岩昔心生好奇,又礙于自己與父親尚未完全和解,只得遠眺,卻看不清所寫何字。
太長日子沒有握筆練字,孟永錚寫到最後一句時,手腕有些微酸。點上句點,他招呼孟岩昔,「過來瞧瞧。含」
孟岩昔走近書案,定楮一看,是蘇軾的那首《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听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
「行楷字體最講究心境平和,您正當心浮氣躁不適合寫這個,不如狂草來得明快。還有,筆力跟當年也是沒得比了。」孟岩昔感慨不已,「大哥若是還在,肯定和我的看法一模一樣。」
孟永錚擱筆嘆道︰「我不是讓你看我的字寫得好不好,是讓你琢磨這闋詞里的深意。」
「哦?我再看看。」
孟岩昔拂掉兩塊紫銅鎮紙,拿起宣紙細細研讀。「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這句話是關鍵所在。
尋思良久,他也沒有給孟永錚一個答案。
其實,孟岩昔心里已如明鏡一般澄淨通透——父親這麼迂回婉轉地施以警告,無非是要大包大攬地給顧以涵冠上孟錫堯女兒的稱號,然後讓他們倆結不成婚。越是有壓力阻力,他越不會輕易屈服。
教練王志遠曾用沙棘來形容他。沙棘的根系極深極廣,能夠緊緊抓固身下的土壤和沙礫,它不畏干旱、不畏貧瘠、不畏寒熱,越是惡劣的環境生命力越為頑強,這種經濟作物,在沙漠和土壤條件差的地區均可廣泛種植。
乍一听到這樣的溢美之詞,孟岩昔有些當之有愧。畢竟他只是個平常人,即使頭頂桂冠的光環耀眼無比,他也有過畏懼的時候。哥哥的猝然離世,讓他在悲痛之余愈發感到孤獨。倘若惟一可以彼此交心的顧以涵,在此時迫于無奈離開他身邊,恐怕他會立即失去前進的動力,一蹶不振不再是無端的猜測。
所以,即使悟出父親的言外之意,也不能就此松口。幾根頭發很好弄到手——搞清楚親緣關系並不是什麼難于上青天的事情。真相大白,所有人都會回復輕松的狀態,總是要強過活在他人的流言蜚語中或自己的臆想里。
他捧著寫有宋詞的宣紙,始終保持緘默。
父子倆相對默默,空氣中凝滯著不安與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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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眼已過去半個鐘頭。一直守候在門外的律師謝昭冉輕輕叩響房門,揚聲詢問︰「孟老,還有什麼未盡事宜咱們改日再約,我該告辭了。」
「稍等,小謝,你先進來一下。」孟永錚說。
「好的。」謝昭冉推門而入,「孟老,您還有什麼吩咐?」
孟永錚環視四周,目光最終停留在了孟錫堯床頭櫃擺放了很多年的一個陳舊相框上。一對青年男女的合影,時間久遠,照片已然泛黃模糊。「小謝,請你幫個忙。這張照片,麻煩你拿給顧以涵過目。順便看看她的反應。如果她還是執意不肯接受錫堯留給她的那套房子,你就立刻幫她起草一份放棄遺贈聲明書。」
謝昭冉接過相框,公式化地頷首微笑,「孟老,我明白該怎麼做了。」轉身便要離開,孟岩昔搶先兩三步走到門邊, 嗒一下反鎖了門。
「你們不覺得這麼做太卑鄙了嗎?」
「小孟先生,此話怎講?」謝昭冉遭遇這位名滿天下足球巨星的野路子做法,顯然有些招架不住。
「心理攻堅戰也不是這麼個打法!!」孟岩昔大力地奪回了相框,微眯眼楮觀察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對付一個女孩子,何必費此周章,更不用你們一老一少聯袂出演懸疑劇目。一張二十多年的舊照片,人的面部都看不清楚了,又能說明什麼?你們這樣自欺欺人,不覺得可笑嗎?」
謝昭冉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說︰「孟老才是第一順位遺產繼承人,小孟先生,您不可以干涉我開展業務。」
「好啊!」孟岩昔還在笑,不過已換成一種戲謔的表情,「那以你多年的律師經驗,你認為單憑這張照片,顧以涵會承讓她就是我哥的親生女兒嗎?」
謝昭冉昂起頭,「我只知道,事在人為。」
「哈哈,那我告訴你,她不會承認的。」孟岩昔說,「難不成你們還要屈打成招?幼稚!」
謝昭冉字字鏗鏘︰「在利益面前,每個人都有選擇接受或放棄的權利,小孟先生,您不能替任何人做主。」
「你稱呼我的時候能不能去掉那個‘小’字,真別扭!」孟岩昔咬牙切齒地說,「這樣吧,既然我爸是第一順位遺產繼承人,就讓他和你們律師事務所配合一下,咱們把親子鑒定做了……」
「不行!」這回輪到孟永錚高聲怒吼了。老人家緩緩走近僵持在門邊的孟岩昔和謝昭冉,原本鶴發童顏的形象已被病痛與心殤折磨得又蒼老了十多歲。「岩昔,你別再折騰了,要怎樣才能稱你的心如你的意??」
「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我說的那個。」孟岩昔提高了嗓門,「您、我、小涵,三個人去相關機構做親子鑒定!」
「住口……」
「為什麼總是這麼固執己見?您已經錯過一回了,拆散了大哥的姻緣。現在我不想重蹈覆轍,光是猜測沒用,索性讓科學來證明一切真理吧——」
孟永錚掄起拐杖,重重地砸向孟岩昔。「我說不行就不行……你這個臭小子,氣死我算了……」話音未落,他的身體突然癱軟下去,像一具被放氣的充氣人像模型,瞬間就倒落在了地板上。
「孟老!」謝昭冉眼疾手快,一邊蹲下試探孟永錚的鼻息,一邊拿出手機撥打120急救熱線。見孟岩昔如木雕一般呆立不動,謝昭冉喊道︰「還愣著干什麼?!趕緊讓老先生平臥,打開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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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偌大的復式公寓里只剩下宋鶴雲和顧以涵留守,其他人均去了醫院。幸運的是,孟永錚並無大礙。因為謝昭冉學過急救,且120急救車趕到及時,才不至于導致腦梗中風的危險。
小保姆臨走前,將沒動幾筷的晚飯都熱好了放進保溫飯盒里。
顧以涵象征性地吃了兩口,卻實在沒有胃口。這些完全變了顏色失去香味的食物,如同今晚的所有荒誕不經的場景一樣,都讓她有種窒息的感覺。
「宋阿姨,您喝碗粥吧。」
「不了,快十二點了,我什麼也吃不下……」
「好吧。那這樣,宋阿姨,您先回房間休息,我來收拾桌子。」
顧以涵端起碗筷往廚房走,剛邁開步子就被宋鶴雲攔住了,「孩子,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家務活留著小姜,她明天六點半就會來的。」
「……嗯……」顧以涵听話地坐回到椅子上。
「錫堯保存多年的那張照片你看了嗎?」宋鶴雲問。
顧以涵抽取一張面紙,緩緩擦拭著手指上沾染的油漬,低頭答道︰「我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