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海在火車上,一路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那個陶罐,睡覺都摟在懷中。很奇怪,他從未感覺絲毫恐懼,他只是焦躁,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到家鄉,把艷紅埋回養生土,她好早日重新化為女羅剎,早日與他團聚。
火車停靠在達州火車站,吳海把陶罐細心地安放在行李箱中,拉著行李箱,走出站台。出站後,直奔長途汽車站,很快就順利地坐了一輛開往家鄉子蔭縣的長途汽車。因為擔心司機要他把行李箱放入車下月復的行李倉,他買了兩張票,讓行李箱一路理直氣壯地與他並坐在一起。
到子蔭縣汽車站時,剛到下午六點。他想到快一年沒有見過在縣醫院當實習醫生的妹妹吳荷了,便給她掛了個電話,計劃去看看她。
妹妹接到他的電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哥,你不是在哄起我耍吧?你不是說春節才回家嗎?」
「我剛好放了一個多月的假,便回家來看看你和爹娘,走得匆忙,沒給你電話,也沒給爹娘去信。你不相信我在縣城?你說說你在哪里,我馬上就過來看你,我在長途客運站呢。」騙妹妹說自己在放假,吳海心頭微微有些內疚。想到這次回來匆忙,什麼禮物也沒給家人買,更是慚愧。
在吳荷宿舍,吳海見到了已經做了幾個月婦產科實習醫生的妹妹。工作後的妹妹,打扮洋氣時尚了不少,顯得更加漂亮。妹妹高興地拉著他的手,一定要請他去縣城最好的餐廳吃飯,還說她拿到工資的第一個願望就是請多年來一直供她讀書的哥哥大吃一餐。吳海本想急著趕回老家,又不忍心拒絕妹妹的熱情,便答應了。
兄妹二人坐著的三輪車,朝縣城最豪華的餐廳開去。子蔭縣位于大巴山深處,是國家級貧困縣。外面世界的風雲巨變對小縣城的影響並不大,縣城和吳海在這里讀高中時比起來,並沒有多大改變。窄小的街道上隨地都是落葉和垃圾,街上人群的穿著依然土氣。在深圳听慣了普通話,家鄉的口音變得有些嘶啞難听,真不敢相信,這里居然是剛考入縣重點中學時的他眼中那精彩無比的花花世界。他以前不同意妹妹去深圳上班,看到這一切後,忍不住改變了主意。他想,等他回深圳站穩腳跟後,一定要把妹妹接出來,把爹娘也接出來,不能讓他們在這個窮山溝里窩一輩子。
妹妹一路問長問短,還問他給她找到嫂子沒。听吳荷說起嫂子,他小心地看護著腳旁的行李箱。妹妹略有不滿地說︰「就見你眼珠子一直落在行李箱上,里面藏的啥寶貝嘛!」他趕緊回答,說里面裝有公司的一些資料,很重要,他要趁著假期,帶回家好好消化一番。
妹妹點了很多菜,這家鄉口味,也不再是記憶中那樣香甜可口。吳海心頭略微有點自責,看來自己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了。」
在餐廳,他意外地踫到了一位高中同班同學,她叫李果果,就是那位局長千金。她高考考得不理想,考入達師專,畢業後回子蔭縣,當了一名小學教師。仗著爹是文教局局長,在學校頗受優待,在這小縣城,日子過得蠻滋潤的。
「吳海,你咋不聲不響就回來了,也不打個招呼,我好為老同學接風洗塵呀!」她從另一張餐桌踩著高跟鞋走過來,一邊說,一邊主動和他握手。
看見她,吳海照舊有點緊張。他忐忑不安地站起身來,握著那只他以前根本不敢正視的小手。
「在外面發財了吧?我經常去找你妹妹玩呢!我們還約好,以後一起去闖深圳,一輩子呆在這個小縣城里,太憋屈了。」她爽直大方地說。
吳荷也在旁邊笑著說︰「是呀!哥,我們也想去闖深圳。」說完,她又招呼李果果坐下來一起吃飯,李果果笑著回答︰「我剛吃過了,就不吃了。對了,我爸他們單位發了幾箱剛上市的隻果,我們吃不了,明天,我送一箱到你宿舍,你和你哥嘗嘗鮮。」
不待吳荷推辭,她又說︰「吳海,老同學,要不,明天中午我為你接風吧?你和吳荷一起來,我順便把隻果拿給你們。「
吳海趕緊說︰「不行,不行,多謝了。我今晚連夜要趕回老家。要不,等走時再來打擾?」
局長千金俏生生地白了他一眼,說︰「不會吧?難道是看不起老同學了。」
吳海趕緊分辯︰「哪里,不會。」他一方面嘴笨,一方面見了局長千金照樣有些緊張自卑。
妹妹趕緊替他打圓場,說哥哥想家哩,想父母。等離開子蔭縣時,我們再為他餞行就是。
「那說定了,一定要提前通知我。那我明天還是把隻果送到你宿舍。」說完,局長千金扭著她的縴腰,款款離去。走了兩步,回過頭,又給了吳海一個媚眼。吳海有些不知所措。
「哥,你知道不?李果果說她在高中時就暗戀你呢!我覺得她挺好的,上個月,她還和我一起回我們家,看望咱爹娘了,我爹娘也說她好。」
聞言,吳海驚詫不已。那個高高在上對他不屑一顧的局長千金,如今居然對他主動示好。可能她以為自己考上重點大學,又在深圳工作,算是有出息了吧!可是,他如今早已有了深愛的女子艷紅,李果果的形象,早就淡忘在記憶的黑屏中。他對妹妹說︰「別听她瞎說。我們哪里好過。她以前可瞧不起你哥了。」
「那時她小,還不懂事嘛!現在果果姐挺好的。」吳荷繼續為她說話,看來,她平時沒少收李果果的好處。
吳海沉默不語。見哥哥似乎不高興了,吳荷這才轉移話題。
兄妹二人吃完飯,吳海一心念著艷紅的生死,不顧妹妹的挽留,當夜就要趕回老家長嶺村。沒有汽車了,便雇了一輛小貨車,連夜趕回李子鄉。家還沒有通公路,在李子鄉下了車,又走了近一個小時的山路,這才回到家中。這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
爹娘正在家編紅辣椒串子,看見他,又驚又喜。吳海在信上就得知家里也用上了自來水和電燈,看見父母在電燈下干活,眼楮不用被煤煙燻了,他由衷的欣慰。
「我去給海娃子煮碗面。」母親站起身,就要朝灶房走。他趕緊說他吃過了,是荷妹請吃的大餐呢。他一邊說,一邊兩步沖過去,把母親按坐回小凳。
他幫著父母編了一會兒辣椒串,就借口說想去外面走走,透口氣。母親給他找來手電,又細心地把父親一件破夾襖拿過來,給他披上。說︰「山里不比外面,夜里冷得很,你再多穿件。」
電燈光下,他看見娘頭上紛亂的白發,眼一熱,差點就要流淚。想到自己失業這麼久了,還哄著家人,說自己還在上班。不上班也就罷了,現在,還戀上了女鬼,扔下一切回到家鄉來。真是個不孝子哇!想到這里,他愧疚難當,他從行李箱中取著一沓鈔票,拿給母親。「媽,我這次回來得匆忙,沒給你們買什麼東西,這點錢你們拿去,置辦點年貨吧!「
父母的兩雙老眼瞪得足有牛眼那麼大。母親托著錢的手都在顫抖,她這一輩子,還沒有模過這麼多錢呢!「我的兒,海娃,難道,你真的出息了嗎?」她顫聲問。
「媽,我出息了,妹妹也出息了。你們就好好保重身體,等著過更好的日子吧!」吳海不忍心再看爹娘的表情,轉過身,拿著手電,向他以前經常躺著看書的那個小山坡走去。
沒過一會兒,他便驚慌失措地奔回來,對父母大聲問︰「爹,娘,是咋回事呀!我以前經常躺著看書的那地方,怎麼被人用樹丫丫圈起來了,是要干啥?」
「要建公路呀!我們家也要通公路了,過幾天就動工。鄉里出一部分錢,村上出一部分,每一家再出點勞力。以後,你和荷兒回家,就可以直接坐車到家門口了。」父親一邊說,一邊樂得合不攏嘴。
聞听此語,吳海頹然坐到盛著辣椒的簸箕前。「那片養生土被佔了,怎麼辦?我的艷紅,怎麼辦?」
想到這些,他沒心情再與父母談笑。強撐著陪父母再編了會兒辣椒,就隨便洗洗後進了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他從行李箱中取出陶罐,流著淚深情地摩挲良久。然後,他又取出艷紅給他畫出的另一張養生土所在位置的地形圖,細細撫模,久久觀察。為了防止丟失這兩張寶貴的圖紙,他早已復印了一份放在深圳。另一片養生土,在瓦子鄉,與李子鄉相鄰,正是陳陽的故鄉。他去過陳陽家兩三次,對那里還不算太陌生。「上天一定要保佑呀,那片養生土還在。就算被佔了,我也一定要不惜一切代價,讓艷紅重生,重新回到我身邊。」他在心底吶喊道。
他把兩張圖紙收好,抱著陶罐,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吳海,吳海,我好想你呀!我被關在黑屋子里,出不來。我啥也看不見,我看不見你,我好難受呀!」一整夜,他耳畔都回響著艷紅那淒涼的呼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