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一片寂靜,只听見不知誰的呼吸,略帶紊亂。
良久,當他將最後一片碎片也拾起時,身後才有幽幽的一聲傳來。
「笨死了……」
……
回憶似海,波瀾輕漾,他收了泛舟的槳,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撫上床上人的容顏溴。
說來也是奇妙得很,明明是不同的面容,蹙起眉來的神色,竟是一模一樣。
這般久了,她睡覺的姿勢,竟不曾改變半分,攥著拳心,蜷著身子,側向一邊,渾同只新生的小獸,即便是睡著了,也如此地……缺乏安全感。
十年了……這些年來,她究竟是在怎樣的地方,過著怎樣的日子,以怎樣的身份,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上?身上那些密布的傷痕,又究竟意味著發生過什麼變故…禱…
猶記得,那一次溫池對峙,她白淨美好的身子上,仿佛烙印般透著無數淡粉色的痕跡,當時他只覺得蹊蹺詭異,這一刻回想來,卻是心如刀削,肺如爪撓。
恨不得立即將她喚醒追問,揪出那罪魁禍首,然而又盼著她好好休憩,調養身子,舍不得驚擾她的好夢……
最後,眸光深了又深,晃了又晃,只默默坐在一旁,細長指節,捏緊直至紙白。
「唔……」
她忽地輕哼一聲,翻了個身子,半側香肩坦露在外,煞是撩人。
他眼波隨之一動,起身替她輕輕蓋好錦被,披在身後的墨黑長發卻不慎滑落肩頭,從她鼻尖一拂而過。
她正睡得酣甜,被此一撩,頓時皺了皺眉,伸手一揉秀鼻,身子往被里一縮,呢喃道,「溯明……別鬧……」
似是被什麼驀然擊中,他頎長的身子一下便僵在半空——
凝滯片刻後,他才坐回原處,望著她恬靜的睡顏,瞳色漸深。
而她依然沉迷夢鄉,對四圍的氣壓變化渾然不知。
半晌後,他忽地立起身來,替她籠好薄帳,轉身朝外間走去。
他的腳步很輕,開門的動作也輕得宛如羽毛墜地,然而當他闔好門轉過身抬起眸的那一刻,天地間所有的光都暗沉了下來。
「——陛下?」
涼牙正在一旁倚著柱子發呆,見得一道白影突然出現,險些沒反應過來。
「帶那女子過來。」
那人籠起雙手,眸色淡淡,薄唇之上,泛起些冷白。
一如今夜的月色,清冷清冷。
……
菇菇伏跪在地上,額頭貼在柔軟卻略帶冰涼的五彩地毯上,心中一片忐忑惶惶。
這卑微的姿勢已經保持了一盞茶時間,可是前方的人似乎一點讓她起身的意思也沒有。
她曾幻想過千萬種與那人重逢的情形,或浪漫,或唯美,或驚喜,或唐突,卻從未料到竟是這一種。
她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來到這夕虞宮的,只知道在她準備去找好友幫忙上藥膏的時候,突然有侍衛板著臉將她押回房里鎖了起來。
她全然猜不出發生了什麼事,只听聞好友暈倒,心焦想去探訪,卻被告知不得前往。
後來,他說要見她,她好開心,以為終于等到了機會,可沒想到,她甚至還沒看清他的面容,便被迫以這般狼狽的姿勢保持到現在。
房里很安靜,他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下了她。
她原本心如鹿撞雀躍不已,想著這麼難得的獨處機會是不是也該像那些穿越的女主一樣,大膽地自己爬起來跟他理論爭辯戲謔調侃大講特講民`主自由好給他留下深刻印象?
然而,她發現自己壓根兒實施不了。
面前這個人,明明什麼話也沒有說,單只周身散發的氣場,竟便壓迫得她全身僵硬冷汗涔涔連呼吸也不順暢。
為什麼,為什麼那些好似百試百靈的招數連施展的機會也沒有?
——她忽然便明白了過來。
因為,這個人,是真正的帝王。
真正的,執掌天下,睥睨蒼生,左右國運,生死人命,能讓你敬畏懼駭到骨子里毫無忤逆之力的——帝王。
真正的帝王,豈是那些胡編亂謅亂七八糟子承父位沾祖宗光的皇帝王爺能夠與之相提並論?
一顆芳心,突然越發地不可收拾,沉得更深,深不見底,仿佛突然發現一直追逐的河川,竟是那高高在上不可觸踫的銀河,路途更遠,而痴迷更甚……
一定……一定會得到的。
她盯著地毯上的鴛鴦戲水紋圖,心中默默祈禱,竟偏是在這個時候,听見了那清和平淡的聲音。
「你起來吧。」
似疑慮了許久,思忖了許久,猶豫了許久,掙扎了許久,泉水般透亮的聲音再從喉間淌出時,已恍若隔世。
她只覺得他聲音似有些滯澀,卻听不出別的什麼,一顆心被滿滿的欣喜充斥著,連自己違背禮數立起身平視他也不曾注意。
可惜他卻沒有看她,示意她在一旁上座後,便端著茶杯用杯蓋一下下地撥著水面的八寶,默而不語。
如此又等了片刻,她也耐不住性子,緊張又大著膽子問道,「羲……羲王陛下,不知道您找我有什麼事?」
話音剛落,她又後悔不迭,瞧這聲音顫抖得,他會不會誤會她膽子很小跟其他人一樣呢?這樣可留不下獨特印象呀……
「你跟她……認識多久了?」
他忽地開口,將她嚇了一跳,愣了半會,才意識到他問了什麼。
心頭一沉,仿佛被一盆涼水從頭潑下般,她全身神經一下子繃緊起來!
饒是再花痴再沉迷,卻也不可昏了頭害了人,這——這是要套話呀!
沒有心思機敏的好友在旁,她竟一時拿不定主意,心思百轉,惴惴不安,最後只能訕訕一笑,「陛下說的‘她’是指……誰?」
「你不必繞圈子。」
他淡淡一句下來,將她原本打算裝聾作啞的心思擊成粉碎,「寡人知道她不是那汧國公主,她自己也招認過了。」
她頓時臉色便有些發白,原本疑心會不會是對方故弄玄虛,然而那神情篤定全然不似說謊,只是……兮予卻從來不曾對她提起身份露餡兒這事,見好友一直以千翎自稱,她也從未想過還有如此復雜一層。
見她神色慌張不安,伏堯勾唇笑了笑,「不必那麼緊張,寡人可不是要為難她。」他的笑容這般好看,她對上便是一呆。
回神後,不由得又紅了臉龐,心嘆自己真是無藥可救,這輩子就栽在這了。
偏此時又聞見那溫和聲音漾起微瀾,「只是……想知道她這些年,過得如何……罷了。」
那聲音溫柔無比,關切難掩,她忽地心頭便有些發酸發苦,想起來時隱隱听聞他一直陪在好友身邊,一時間,竟全然不想回答。
然而他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讓她避無可避。
「兮予她……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女孩子,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她咬了咬唇,低著聲音回答,明明知道這般回答無疑在自己路途上播荊種棘,卻依然木偶一般一五一十地講述出來。
「兩年前,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她就已經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了……沒有父母,沒有親人,無依無靠,可是她沒有接受任何人的救濟,只靠著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在周圍人里,她一直是那麼出類拔萃,那麼光芒耀眼。」
「她很斯文,很文靜,並不像我一樣,喜歡嘻嘻哈哈說說笑笑,可是卻一直很樂觀,很豁達,只是有時候,卻也會因為好勝,逞強虐待自己……如果說這世上能有誰讓我最放心,又最不放心,那便是她了。」
她巧妙地避開了一些現世術語,衷心地贊美著自己這位讓人艷羨也讓人心疼的閨密,然而說完之後,又還是忍不住暗罵了自己一聲笨蛋。
她心神不定,抿唇偷偷望向對面的白影,卻見對方垂眸默然不語,長長睫羽落下陰影,掩去瞳海波瀾,讓她全然無法揣摩他此刻的心緒。
「陛下……您還有什麼要問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