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漢月 中州之卷︰風雨 第一一章︰代赴戎機(中)

作者 ︰ 元祀

第一一章︰代赴戎機(中)

此言一出,不僅是和周惠不對盤的周恕大感驚訝,就是周植也吃了一驚。

「這不成!」他馬上出言反對,「你是咱家的讀書人,身子骨也弱,怎麼能夠去府里當值?」

「伯父,阿兄,我這樣是有原因的,」周惠解釋道,「這次征召令如此緊迫,顯然不是一般的情況,說不定要上戰場拼命。我听說,南軍一路勢如破竹,已經打到這司州邊境地帶,拿州郡兵去抵抗他們,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你就更不能去!」周植打斷了周惠的話,「要真發生那種事,你阿兄和阿忠身子骨硬朗,以前也當過兵,至少還能逃回來,可你去就難說了!」

「伯父,難道您忘了,我是郡學的生員麼?」周惠微微一笑,「一般的郡學生員,都是出自以文傳家的貧寒士族或功勛家族,府戶軍中應該寥寥無幾。所以我去了之後,這郡學生員、散爵之後的身份說高不高,在一督之內謀取個文吏職務卻是不難,到時至少不用親臨戰陣的第一線。」

「你的話也有些道理,」周植沉吟著,「只是,你都還沒有成婚,沒有子嗣,萬一有個好歹,我怎麼對得起你死去的爺娘?」

「就這樣安排好了!」听這位伯父提起成婚之事,周惠更加堅持自己的意見,「您放心,佷兒自己會注意的。」

說完這句話,他向對面周恕點了點頭,徑直回返自己的書屋。

關上房門,周惠跪坐在幾案後吐了口氣。作為長在和平年代的人,別看他剛才態度那麼鎮定,心里實際上頗為忐忑。可是,既然來到這個亂世,想安穩度日是不可能的事情,誰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遭遇戰禍?例如這一次,明知道會遭到慘敗,他或者周恕不是也得硬著頭皮赴征嗎?

既然避無可避,必須有一個人赴征,那麼就讓他去吧!一來可以向兄長周恕示好,二來也可以跳出家族,去外部尋求更廣闊的發展空間。

在這個家中,他雖然受重視,但無法主導家中的事務,這次面臨河南劇變,他本想趁機做點事情,卻連自家人都不能全力支持他。不僅如此,他甚至連自主權也沒有,伯父希望他結婚,希望他教導子佷,他都只能一一遵從。如果是原本的周惠,對此當然沒有意見(結果死于滏口關外的山中……),可他作為二十一世紀過來的人,怎麼可能接受這種束縛?

可以說,他勸周植的那番話,實際上都是幌子,甚至也沒有把握避開直接的交鋒。但有一點他可以確定,那就是即便吃了敗戰,他作為低級將吏,絕對沒有生命危險,因為事後元顥肯定會收編他們,充實洛陽防衛。

周惠並不介意站在哪一邊。當今天子元適元子攸也好,作為挑戰者的北海王元顥元子明也好,反正都是北魏近支宗室,在元子攸北逃、元顥入洛之後,絕大多數的朝臣不也都選擇了接受現實麼?

諸多朝貴尚且如此,何況是他這小小的府戶軍?以他現在的身份,恐怕連選擇立場的資格也沒有,也只能夠隨波逐流而已……

周惠出神的想著,信步走到自己的書幾後坐下,卻發現上面有翻動的痕跡,一張箋紙被翻了出來,正是他幾日前寫下的一首五言詩︰「位卑思高舉,世亂乃沉吟;仗劍出門去,白衣赴征塵。」

「阿文,七七!你們兩個!又亂翻我的東西!」他大聲喝道。

「啊喲不好,阿叔生氣了,快逃哦!」屏風後面的周文和七七嬉笑著,一溜煙的跑出了房間。

「這兩個小搗蛋鬼,」周惠笑著搖了搖頭。箋紙上的小詩,是他前幾天隨意作下的,而從詩句的意思來看,自己的潛意識里也頗有些不甘寂寞呢!

周惠自嘲的笑了笑。

……,……

五月十三日,是河南府戶軍預定集結的第一天。周惠由于前晚睡得稍遲,醒來時天已大亮。他伸了個懶腰,就著昨天剩下的水隨意梳洗了一下,身著常服出了臥房。

房間的外面,周祿和周忠已經等候多時,兩人身著黑色的兩襠鎧,鎧下卻依然穿著便裝,正式的軍服,要等入營後才會發下。不過,兩襠鎧已經是隊主甚至幢主的配置,由此可見家主周植對他們的愛護。

至于為什麼是黑色,原因很簡單,北魏自認承繼大統于晉,晉為金德,而金生水,因此北魏便居于水德,服色尚黑,天子朝服和軍隊戎服皆為黑色。

看到周惠出來,周祿低頭稟報道︰「二郎君,大郎主說了,讓小人也隨您一起去。」

「辛苦你了,」周惠點了點頭,轉向周忠問道,「大郎主起身了沒?」

「大郎主、大郎君和文小郎君都起身了,正在堂上等候二郎君,」周忠低頭回答,「還有幾位娘子也都在。」

「哦!」周惠抬頭看了看天色,「你們為何不叫醒我?」

「是大郎主和大娘子吩咐說,不要打擾二郎君的。」周忠回答。

「那咱們快點過去吧!」周惠快步走向正堂。

一家人用過早飯,眼看分別在即,自然免不了好一番囑托,周惠都一一答應,也由著伯母王氏將一件明光鎧穿到他的身上。穿好之後,他感覺有些不對勁,低頭看時,居然發現腰間掛著一個布囊,里面是滿滿的一袋銅錢,配著明光鎧頗顯得不倫不類。

「伯母,軍中用不著錢的。」周惠笑著說道。

「你拿著!」伯母王氏按住周惠的手,「見到上官,把這錢遞上去,也好安排個輕省的位置……別听你阿兄胡說,該使錢的時候就盡管使錢!」

顯然,周恕和周惠之間的不對勁,她是已經知道了。

听到母親這麼說,周恕的臉色有些尷尬。他走上前來,握住周惠的手,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允宣,你把這次赴征看得那麼嚴重,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總之,自己注意吧!這兩天文兒和七七念書,我和你阿嫂听著都很歡喜。」

「我會的,阿兄,」周惠點了點頭,「你在家里也要注意,錢糧要妥善安置好,免得招來過境的亂兵。」

「你就安心從軍好了,」周恕擺了擺手,「家里的事,你不用擔心。」

周惠就知道,自己這番話周恕未必听進耳中。看他這態度,顯而易見的是在敷衍。

不過,各人有各自的想法,他對此也無可奈何。

在陌頭的路口作別家人,周惠帶著周祿、周忠上路了。

他們所居的鞏縣,屬于河南府管轄,府衙位于洛陽城內城東北角落,沿陽渠至護城河,過建春門石橋,前行不遠即是。府衙的前面有翟泉,據傳是以前東周會盟諸侯的地方,其南還有周景王,周烈王的陵墓。泉池周回三里,水質十分清澈,站在邊上,不時可以看見有魚蝦游過。

當初孝文帝營建洛陽城時,曾經打算在這里營建東宮,可惜太子元詢很快便犯事廢黜,之後的宣武帝、孝明帝皆是幼年即位,長居于洛陽宮中,營建東宮之事便一直沒有提上日程,到如今依然是一片空地,正好用來當作府戶軍的校場使用。

至于一般的郡兵,都被安排在外城東郭,沒有進駐內城的資格。

周惠自認來得不算早,可是當他到達府衙外,站在檐下等候報備時,發現前面校場上居然只有兩百余號人,每人身著一件黑色軍襖,手持長槍,卻是站得稀稀拉拉,不成行列。

「這就是河南的府戶軍?」周惠驚訝的問周忠,「怎麼就這副模樣?」

「大概是長時間沒有操練的原因。」周忠猜測道。

北魏的府戶軍類似于曹魏的屯兵,農忙務農,農閑操練。只是,曹魏時人口極少,屯兵除軍役外,還要像編戶一樣承擔租賦,以濟國用,因此被稱為兵戶。之後的兩晉和南朝,這種兵戶依然是軍隊的主體,且由于普遍窮困,朝不保夕,社會地位極其低下。而相對于這些兵戶而言,北魏世兵、軍府兵的境況就好得多,即使這些年因為漢化深入,漸漸形成崇文抑武、重漢輕胡(指文化而非血統)的風氣,但至少在服役之余,享有豁免或給復的優待,不需要另外繳納繁重的租稅。

然而听到周忠的回答,周惠卻不怎麼信服︰「即便是缺乏操練,但畢竟是府戶軍啊!」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周忠低了低頭,「小人隨大郎主從軍那會,府戶軍已經解散,所以當的都是郡兵。」

「豈止是解散而已?」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洪亮的聲音,語氣中不無遺憾,「真正的府戶軍精銳,八年前全部葬送在了南荊州,已經是不復存在。如今赴征的,都只不過是府戶軍的子弟罷啦!」

周惠側頭一看,說話的人是位二十余歲的年輕人,相貌十分俊秀,身上同樣穿著一件黑色明光鎧。在他的身邊,站著三名身著兩檔鎧的青年,不知道是僕從還是同伴,卻是把他的形象襯托得越發出眾。

「哎呀,這不是王家二郎君嗎?」周祿忽然叫道,顯然是認出了這個年輕人的身份。

年輕人眨了眨眼,疑惑的看著周祿︰「這位是?」

「小人是周家家僕,前年和去年都隨家主拜訪過郎君家。我們家的家主娘子,是郎君家的堂親,當初我們大郎君加冠,還是您的父親贈予表字。」周祿恭敬的答道。

「原來是伊水之畔的義興周家,」王姓年輕人點了點頭,向周惠拱手道,「在下太原王建,字仲立,向來不太出門,也沒認出兄台家的管家,倒是讓兄台見笑了。」

「在下義興周惠,字允宣,」周惠也拱手為禮,目光望向他周圍的人,「這幾位是?」

「都是家父昔日同僚家的子弟,現跟隨家父進學。」王建王仲立把三人介紹給周惠,分別是譙郡夏侯敬夏侯宗德,陳郡謝邦謝世裔,還有魯陽田穎田子聰,其中除田穎是真正的蠻族後裔外,包括王建在內的另外三人,都和周惠一樣出身于隨桓家沒于蠻部的漢族世家。尤其是謝邦,居然是陳郡謝氏,著名的王謝子弟啊!但是,他祖上顯然並非直系,估計是庶支中的庶支,或者就是犯了什麼事情,否則肯定不用逃往蠻部。

王建出身于太原王氏庶支,父親曾任平南將軍桓暉的中兵參軍,桓暉病亡後返回鞏縣居住,由其長子王凱王伯勛代為赴征。桓暉之弟桓叔興南叛那會,王凱已經是一軍軍主,據傳因為直言諫阻叔興,被他羈押于州牢,因此朝廷貴其忠貞,封其為鞏縣男,卻是可以繼承的開國爵位,比周惠父親那個散爵的含金量高得多。

由于背景相似,周惠又是誠心結交,因此很快和四人熟絡了起來。夏侯敬眼尖,瞄到周惠腰間掛著的錢袋,當下就忍不住大笑︰「听說周兄家中頗為殷實,今日一見果真不假,從軍有兩名家僕跟隨不說,腰間還帶著孔方兄!」

「這是家伯母愛護之意,卻是不好推月兌,」周惠無奈的笑笑,摘下錢袋交給周忠,「今日遇見幾位,可謂是一見如故,實屬難得。晉見之後,就借孔方兄之力,和幾位世兄好好聚一頓可好?」

「周兄都這麼說,自然是要叨擾的!」王建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時侯,幾名青年人走出了府衙,手上各自捧著戎服、腰牌、佩劍,似乎都是中低級軍官的制式。周惠明白了,能夠獲得晉見的,都應該是預定的府戶軍軍官,畢竟河南尹身為洛陽所在的河南府長官,乃是第三品的官位,高于司州牧以外的所有州刺史,平時不僅要負責河南府事務,還要參與朝廷大政,不可能有那個閑工夫接見所有府戶軍。

緊跟著這幾名新鮮出爐的軍官,兩名身著皂衣的書吏也走了出來。其中一人瞟了檐下的眾人一眼,傳令周惠等五人進府衙報備,眾人便收起說笑,跟著他一同進入了府衙。

府衙正堂之上,河南尹元子思據書案而坐,打量著前來晉見的周惠等人。應他的要求,眾人一一報上各自的姓名、年齡、籍貫、居地等,以及各家昔日在府戶軍的官職,元子思便根據這些,當庭安排了他們幾人的職務。王建獲得的職務最高,領一幢幢主,夏侯敬、謝邦、田穎皆為幢中隊主,基本上是在父兄職務上降了一格。周惠原本也該為隊主,但由于父親有個鞏縣男的追贈,自個又身著明光鎧,賣相不錯,破例只降了半格,被安排為幢副之職。

五人拜謝了恩典,領過戎服、腰牌和佩劍,便跟著帶他們進來的那位書吏前往軍營。入營之後,書吏取出一塊令牌交給王建,吩咐眾人明日一早前往校場領取旌旗、部眾、輜重和調撥文書,然後盡快帶往滎陽郡城,歸于東南道大都督府的節制之下。

「這樣就完了?」周惠看著書吏的背影,頗有些目瞪口呆。

他原以為,至少要等諸軍士會齊,分派指揮,稍加操練再出陣吧!像現在這樣倉促上陣,沒有指揮體系不說,連自家直屬的軍主是誰都不清楚,何來戰斗力可言?

本來他還想報出郡學生員的身份,在軍中爭取一個文職,但現在那個計劃顯然也泡湯了。

「事急從權,河南府恐怕也是迫于形勢,」王建手握令牌,似乎也感受到了其中的分量,臉色顯得十分嚴肅,「我昨日听說,南軍的兵鋒極其銳利,已經連續攻破倉垣、大梁兩城,離滎陽只有兩百多里。前面的管城和中牟,恐怕也擋不住南軍……朝廷和洛陽府,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來聚集兵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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