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漢月 中州之卷︰風雨 第一五章︰初戰滎陽(下)

作者 ︰ 元祀

晚間的時候,依然是由王建這一軍駐守西門城樓,大都督府還按照楊晟的意見,給他們增了數百郡兵,然而經歷過白天樊遲的那件事,無論是王建還是周惠,眼下都沒有整軍的心思。他們把那些郡兵丟在營內,只帶著原有的府戶軍,以及周惠收留的那幢郡兵,隨意的在城頭布下了防務,然後靠在牆頭仰望蒼穹。

「仲立,手上的傷沒問題吧?」望著王建包扎好的左手,周惠頗有些擔心。他記得,謝邦那內衣並不這麼干淨,就這麼撕下一條用來包裹,萬一感染了怎麼辦?

王建沒有回答,只是輕輕著搖了搖頭。

「其實我覺得,樊遲樊延之的事情,完全不是你的責任……」

「允宣,可以不提那件事不?」王建打斷了周惠的話。

「好,我不提。」周惠從善如流。

于是眾人又陷入了沉默。

或許是氣氛太過沉悶,一會兒之後,夏侯敬站起身子,向眾人打了個招呼︰「我去巡視一下,讓兒郎們好好打起精神來。」

「宗德,他們也累了一天,何苦再為難他們?」謝邦打了個呵欠。他自個已經快堅持不住了,推己及人,也很體恤手下那些軍士,「難道晚上還會有南軍來嗎?」

「這可說不準,」夏侯敬微微冷笑,「南軍最擅長三件事,一是守城,二是偷襲,三是夜戰,你想必還沒見識過。」

南軍擅長守城,這自然不用說;相比之下,北軍守城就差了一些,特別是這北魏,自代北發跡以來,縱橫北方,力壓南朝,基本只有他打人的份,今天的邊境,說不定明天就要向外擴張一大截,因此境內的防御都頗為粗疏,否則也不會被陳慶之連下三十余城。

至于偷襲和夜戰,這也是南軍的老傳統。當年三國時期,曹操率四十萬人馬攻濡須口,孫權率軍迎敵,便是先由大將甘寧領百多人夜襲曹方,頗是挫傷了曹方的銳氣;後來曹操征張魯,孫權趁機領十萬人攻合肥,守將張遼要挫其鋒銳,則是被甲持戟,公然率八百人直沖孫權旗麾。這兩戰同樣經典,將領也同樣都很優秀(三國志11里,兩人的特技都是「威風」),但是相比之下,畢竟還是北方軍隊勝過一籌。

只是周惠不明白,夏侯敬為什麼會清楚這些?白天時王建曾經說過,夏侯敬經歷過不少戰事,顯然和其他人有所不同。那麼,他又是如何成為府戶,跟王建等人混在一塊的?

周惠很想問明白這些事情。不過,夏侯敬剛剛去巡防了,他卻在背後打探人家的底細,這畢竟不太合適,也顯得很不尊重對方。萬一說到中途,夏侯敬突然回來,又該是有多麼尷尬?

耳邊傳來輕輕的呼嚕聲,那是謝邦。望著他頗為俊秀的面容,周惠總算想到了一個很合適的、可以活躍下氣氛的話題。

「仲立,白天我似乎听人說,世裔有個諢名,叫做‘謝娘子’……他為什麼會有這麼個諢名啊?」周惠壓低聲音問道。

反正謝邦已經睡著了,不用擔心他會听見。而且,對于謝邦的某些行為,周惠的確有些奇怪,例如今天撕下內衣替王建裹傷,就實在顯得過于「賢惠」了點,簡直不像是府戶軍軍人,倒有些小媳婦的模樣。

「這個問題,你問子聰。」王建簡單的回答。

周惠立刻轉過頭,將目光放到了田穎身上。

「嘿嘿!」田穎模了模腦袋,「差不多是十三四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世裔的母親剛剛過世,父親又在軍中,然後世裔被姐姐接過去照看,搬到了我們那邊。因為是剛來的人,人又長得秀氣,經常被咱們欺負,所以就給他起了這麼一個諢號。」

「那後來呢?你們又怎麼混一塊的?」周惠很好奇的追問。

「後來世裔跟隨王家伯父進學,有仲立照顧,就再沒人欺負他了,」田穎訕笑著模了模腦袋,「我本來不信,結果被仲立教訓了一番,自個也被家母送到王家伯父那一同受教。」

「世裔的姐夫也在軍中,他一直跟著姐姐過活,耳燻目染之下,就養成了這副溫溫柔柔的性格,也跟他姐姐一樣善良,」王建嘆了口氣,「其實他並不適合從軍的。可是他父親年紀大了,身子不好;姐夫陣亡後,留下的孩子才十來歲,兩家就他一個青壯年……這次朝廷強行征召,他不赴征誰赴征呢?」

「是了,允宣你又是為何赴征的?」田穎湊了過來,「我听你的家僕們稱你為‘二郎君’,想必還有個兄長,為什麼是你這個郡學生員來赴征?」

「這個嘛,自然是有點不得已的緣故,」周惠笑了笑,「不過,能夠因此而結識你們幾個,我這次就沒有白來。」

「哈哈!我們也很高興結識允宣。是吧,仲立?」田穎也笑道。

王建笑著點了點頭。正要說話,不遠處的夏侯敬忽然一聲大喝︰「仲立!城下有水聲!有賊人泅河夜襲!」

「什麼?有賊人?」田穎驚訝的張大嘴巴,「他女乃女乃的!宗德你這烏鴉嘴,說什麼來什麼!」

「來得好!我正要為樊延之報仇呢!」王建利索的翻身站起,大聲命令眾人,「都給我打起精神!讓賊人有來無回!」

「是!」眾人紛紛答應著,抽出武器準備迎戰。

不過,他們雖佔據城牆,有高下之利,敵人卻隱在暗處,因為他們這是西城牆,月光自東照來,城牆的陰影正好掩蓋了敵方的身形,而城頭的動靜卻在月光下縴毫畢現。

敵方顯然想到了利用這一點,有四五名軍士點燃火把,想探身照清牆外的動靜,立刻被牆下暗處的弓箭手射殺,慘叫著摔下城去。

听見慘叫,眾人動作一頓,行動間立時有了幾分畏縮。

「南軍懦弱,才會施展這種小伎倆,有什麼好怕的?」王建冷哼一聲,正要上前以身作則,卻被夏侯敬一把拉住。

「仲立,賊人還都在城下!你別急著上去!」夏侯敬低聲說道,「趁夜偷襲的賊人,為了隱藏行蹤,人數肯定不會太多。咱們既然預先發現了他們,便已經搶到了先手,只要自己陣腳不亂,賊人就佔不到任何便宜!」

「是啊,」周惠也跟著勸道,「現在敵暗我明,你別逞強!」

「那怎麼辦?」王建不悅的瞪了兩人一眼,「就這樣等敵人上來?」

「對,等敵人爬上牆來,自己暴露再咱們面前,然後……」周惠拋下長劍,從旁邊軍士手中拿過長槍,作勢往前一刺。

「不錯,是個好辦法!」王建明白了周惠的意思。他壓低聲音,向周圍的十幾名護兵命令道︰「你們沿城牆過去,讓眾人都讓出空間,離牆五尺出長槍戒備!若有敵人冒頭,相鄰三人一起刺擊!」

既然是偷城,為了近身搏擊,用的肯定是刀劍,而一般的刀劍,長度都不會超過四尺,所以讓出五尺的話,敵人就算爬上牆來,面對嚴正以待的長槍,一時間也只有受戮的份。

這五尺距離,對敵兵便是生死之隔,也是他們的取勝之機。

隨後的情況正是如此。十幾名敵人爬上牆來,在城垛外一露身形,立刻就受到城牆上數名軍士的合力攻擊。盡管這些人都是精英,卻畢竟才爬過近兩丈的城牆,又處在無可借力的狀況下,怎麼可能躲過數枝長槍的同時刺殺?

眼見第一批人全部身亡,夜襲的敵人知道討不了好,很快便再次過河離去。

听見他們毫不掩飾的泅水聲,王建高舉長槍,大聲喝道︰「賊人已敗退!」

「諾!」眾人再次轟然相應。

……,……

大都督府內,東將軍、南道大都督楊昱放下元顥的勸降信件,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元顥的勸降信寫得非常真誠,他回顧起當年任西北道大都督時,和楊昱一同馳援豳州的往事,極力稱贊了楊昱的能力與操守,然後筆鋒一轉,提起爾朱榮屠殺兩千朝臣、遙控洛陽政局的暴虐和跋扈,聲言他此次借梁兵歸國,乃是為了將長樂王(元子攸繼位前的封爵)從爾朱榮手中救出來,並且驅逐爾朱榮,重開皇魏之新天。楊昱如果真是皇魏忠臣,便應當忠于社稷,協助他完成這一事業。到時皇綱得正,他楊昱也必將名垂青史。

然而,元顥說得再動听,他也不會輕易投降。一來元子攸乃是名正言順的當今天子,二來他也很清楚元顥的品質和才能。當年他和元顥共事,持節擔任元顥的監軍,彼此合作得並不愉快,最後因為顥軍行動遲緩,他還被朝廷免去了官職。

更何況,他說當今天子是爾朱榮的傀儡,這話固然不錯,可他自己不也是向梁朝稱臣,才得以借到這些兵力的嗎?相比起來,爾朱榮固然跋扈,其家族卻是大魏的累世臣子,天子依靠爾朱家,總比他投靠宿敵的行為更得人心。

真正讓楊昱煩惱的,是這滎陽守軍的士氣。在接到元顥的勸降信之前,他已經接到戰報,昨晚四座城門同時遭到敵方偷襲,除西門守軍成功打退敵人以外,其余三門都損失慘重,士氣已經跌到一個極低的水平。

這是很自然的事,白天看見城外援軍被敵方擊垮,晚上自身又受到偷襲,他們的士氣不垮才怪。

在這種情況下,他本該換下那些守軍,重新安排城門防務。可是,現在駐守城門的這四支府戶軍,已經是他手中較強的部隊,除非他願意將大都督府的親軍用上去,否則就只能以更加不堪的郡兵來換防。

楊昱心里很清楚,如果沒有什麼轉機的話,滎陽城恐怕很難再堅持多長時間。元顥今天送來勸降書信,估計也看到了他的這番困局。

想到這里,楊昱心中忍不住責怪起率領台軍的元天穆來。從捉住刑杲到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刑杲本人早已被檻車送往洛陽受刑,連掛在牆頭示眾的首級都開始腐爛,可是台軍居然還沒有回援滎陽!

最近一次接到的消息,是元天穆的台軍前鋒即將到達,並且已經派人截斷南軍的後路。可是,如今面臨威脅的是滎陽,是滎陽後面的虎牢關,是虎牢關內的國都洛陽城!截斷南軍後路有什麼用?逼他們破釜沉舟,專心向洛陽城進攻嗎?

楊昱猛的起身,沖著門外大聲喚道︰「元旭!」

幼弟楊晟立刻走進正堂,沖楊昱拱手施禮︰「大都督有何吩咐?」

「昨天晚上的戰報,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楊晟的回答非常簡明。

「西門那支府戶軍,你曾經和他們一同拒敵,感覺他們的戰力如何?」楊昱問道。

「戰力只是一般,但是軍主、軍副和幢主都很不錯,頗有應變之機。」楊晟很快回答。

雖然他楊晟和那幾個低級軍將相處得不太好,卻並不會因此貶低他們。這是作為世家子弟應有的氣度。

「應變之機?唔,不錯!」楊昱頷首道,「你去把他們召來,並且安排人手接替西門防務,我有很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們。」

「屬下斗膽,」听說是很重要的事,而且要交給這幾個低級軍將,楊晟難得的動了好奇,「敢問大都督是何任務?」

楊昱看了這幼弟一眼,並不打算瞞他︰「我準備派他們去聯絡台軍。」

「什麼!」楊晟大為驚訝。這麼重要的任務,居然要交給那幾個低級軍將?這讓他深感自尊受到了嚴重的挫傷,連忙拱手向楊昱請命︰「請大都督將此事交給屬下,屬下敢以性命擔保,一定會完成任務!」

「元旭,我知道,」楊昱嘆了口氣,難得的顯現出作為兄長的溫情,在幼弟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可是你的身份太過敏感。如今城里人情不安,我再派自己的幼弟出城,眾人會怎麼想呢?他們只會認為我有私心,才會先將自己的親屬送出險地……如此一來,這滎陽城將更加難以堅持。」

「哦!」楊晟明白了。他鄭重的點了點頭︰「既然如此,小弟願和兄長一道,與這滎陽城共存亡,絕不墮了咱恆農楊氏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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