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這就替你通傳。」護兵再次打量周惠一番,快步走進了宅門。不過,他並沒有去見楊昱,而是找了宅中的軍將匯報。這軍將乃是陳慶之軍中的一名幢主,奉命監視楊昱的行動,楊昱能夠見什麼人,也完全由這軍將說了算,本人則毫無自主的權力。
听完護兵的匯報,軍將翻開大都督府屬吏名冊,果然在最後一行看到了王建的名字,職餃正是以府戶軍統軍本職領大都督府長兼行參軍。
「看來是真的了,」軍將把名冊放下,小聲吩咐護兵道,「咱們破城時,統軍以上的敵將一個都沒放過,此人肯定是奉命出城去執行什麼公務,因此才逃過了處罰……我先讓他見楊昱一面,听他們說什麼,你就在外面安排好人手,等他一出門,立刻抓他去見將軍。」
「是。」護兵領命而去,放周惠進入楊宅。
周惠走進宅門,才轉過照壁,軍將便已經迎上前來,沖他拱了拱手︰「原來是王參軍!大都督正在府內等候,請隨在下前去晉見。」
周惠心里了然,這應該是楊宅內實際的主事人了,于是也煞有介事的拱手回禮道︰「勞煩兄台了。不知兄台怎麼稱呼?」
「在下是大都督的家將,向來只在宅內行走,並未領什麼職餃,王參軍無須放在心上。」軍將頗為機靈的回答,隨後指了指不遠處的房間,「大都督便在房內,王參軍自去參見便可……唔,此系私宅,倒也無須太過拘禮。」
「有勞了。」周惠心中暗笑,依言推開了房門。
房間之內,前南道大都督楊昱踞坐胡床,雙眼微閉,面容非常沉靜。听見房門開合,他依然閉著雙眼,沒有任何動作,完全是無動于衷。
周惠上前幾步,半跪在楊昱面前,大聲稟報道︰「屬下王建,奉命前往台軍求援,特來向大都督繳令!」
听說是王建,楊昱這才張開眼楮掃了面前的人一眼,面上微現驚詫︰「你是……!唔,我現在已經不是大都督,也不想再參預軍事,你也不用繳什麼令了,就此退下返鄉吧!」
「回大都督,屬下確已返鄉,也明白如今的情勢和大都督的處境。但有兩件事,屬下必須來見大都督。」周惠繼續稟報。
「是嗎?」楊昱似乎松了口氣。或許他想起來了,王建和面前這周惠,都是頗為知機之人,否則他也不會選中他們出城尋找援軍︰「那麼你就說說看。」
「是,」周惠低了低頭,「第一件便是向大都督繳令……當日屬下一行連夜趕路,于酸棗城外遇見台軍前鋒騎。屬下認為,既然前鋒騎星夜奔赴滎陽,則台軍主力必將接踵而至,而我等也就完成了求援任務,便沒有繼續前往台軍大營。只可惜,台軍主力後來似乎並未出戰,這是屬下的失職,請大都督原宥。」
「這件事情我已知其原委,不怪你們,」楊昱微微頷首,「還有一件事情是什麼?」
「第二件,是北海王殿下重新征收稅賦之事……屬下認為,此舉甚為不妥,如滎陽才經兵災,河南鞏縣、偃師縣為虎牢關逃軍荼毒,兩地民眾生計極為艱難,據先例該當減免稅賦才是。況且,大都督先前曾向朝廷請旨,凡滎陽守城兵丁,皆給復三年賦稅,如今北海王殿下即將身登大寶,卻推翻朝廷當日的承諾,豈非令朝廷失信于民?……因此,屬下懇請大都督為兩地民眾計,為昔日麾下的滎陽守軍計,勸諫北海王殿下收回成命!」
說完,周惠一拜到底,等待楊昱的答復。
楊昱看著面前的周惠,半晌才嘆息了一聲︰「你表字允宣,出身河南郡學,是吧?有這一番見識,可見聖賢書沒有白讀。只不過,舊天子之意,難稱新天子之心,這是必然的事情,我如今身份尷尬,心思亦復寂寥,實在無法完成你的請托。」
「大都督的話,屬下不敢苟同,」周惠抬起頭來,認真的望著楊昱,「對于民眾而言,可沒有什麼舊天子和新天子,只有大魏朝廷。朝廷政爭,民眾何辜?若北海王殿下自認大魏正統,便該順天應民,躬行仁政才是……至于大都督的處境,明眼之人自然清楚,之所以居于北海王左右,沒有為朝廷守節,乃是要留下轉圜的余地,免得徹底決裂後給家人帶來災禍。可是,為民請命,乃是難得的義舉,行之有利無害,大都督為何要推托呢?」
「唔,你說得有理,」楊昱終于被周惠說服,「只不過,北海王殿下這兩天很忙,有很多親舊故吏等著接見,還要忙著正式登基,恐怕要等幾日才有空考慮你說的事情。」
「屬下認為,到了晚些時候,北海王應該有時間,」周惠略一思索,「這縣城簡陋狹小,容不下那麼多趨炎附勢之徒,那些人自己也住不慣,晚間想必還是要趕回洛陽城歇息。」
「的確是這個道理,哈哈!」楊昱撫須大笑,「允宣,前幾日在滎陽,我真該招納你入幕府的啊!」
「這是大都督厚愛,屬下可不敢當,」周惠知道,第一個目的已經有了著落,于是很知機的向楊昱告辭,「那就就不多打擾了,請大都督保重。」
「恩,去吧!」楊昱笑著點了點頭,「自己小心。」
出了楊昱的正房,先前那軍將立刻迎了上來,很客氣的要送周惠出去。對此周惠毫不意外,極為配合的跟著他出了楊宅大門,然後就看見門口站著二十余名軍士。
「啊,擺出這陣仗,是要抓我去見某人麼?」周惠向軍將笑了笑,「那麼走吧!」
……,……
周惠冒著王建的名義求見楊昱,王建本人卻正在馳援虎牢關的途中,身邊自然跟著夏侯敬及田穎二人。
當日滎陽城外一戰,爾朱兆前鋒騎敗北,三人仗著中途換乘的馬力優勢,隨爾朱兆的中軍逃離戰場,在夏州李榮的接應下返回台軍大營。考慮到爾朱兆所部損耗嚴重,元天穆將他調整到後軍,與都督楊寬一同執掌軍務。
楊寬出身恆農楊氏,是楊津的族佷,楊昱、楊侃族弟。他在洛陽朝貴中交游極廣,與當今天子元子攸、北海王元顥皆有很深的交情,元子攸繼位時,即任命他為洛陽令。其後他雖然擔任台軍都督,跟從元天穆東征刑杲,卻依然兼著洛陽令的官職,所以,爾朱兆調任後軍大都督後,鑒于麾下都是部落騎兵,便把王建等三人撥到楊寬的麾下,分別擔任帳內軍主、隊主等低階軍將。
不久,前線傳來虎牢關失守、洛陽形勢危急的消息。這消息傳到台軍大營,元天穆倒是依然淡定,諸多洛陽台軍將領卻坐不住了。他們家住洛陽六坊,一家老小全留在城中,怎麼能夠看著洛陽陷落?于是他們紛紛鼓噪,強力要求元天穆立刻回援。元天穆拗不過他們,只得下令全軍開拔,並以左衛將軍費穆為前鋒大都督,率兩萬洛陽台軍向虎牢關進軍。
或許是所謂的本性難移吧,在行軍的途中,身為後軍大都督的爾朱兆,又只顧自個趕路,把楊寬所部拋在了後頭。為了不被主將落下,楊寬只得自認倒霉,命眾人加快行軍速度,並且取消了沿途的休息時間,連到達酸棗城時也沒有絲毫停留。
繼續往前走了數里,軍中的王建三人忽然想起來,這里不正是當初和周惠主僕分別的地方麼?一時之間,三人盡皆唏噓,這幾天時間之內,實在發生了太多的變故啊!
而心思最為細膩的夏侯敬,還回想起了當時周惠所問的一個問題。
「仲立,你還記得嗎?允宣離開咱們之前,似乎問過你,說如果滎陽和洛陽都陷落了,北海王正式登基,你準備怎麼辦……是不是啊?」
被夏侯敬這麼一提醒,王建也想了起來︰「好像是這麼問過。當時我很不以為然,回答說就算滎陽陷落,還有虎牢關擋著……哎,沒想到形勢真的會變得那麼惡劣,這虎牢關一失,洛陽還真可能陷落在北海王手中。」
「你們是說,現在這個狀況,允宣當時就已經預料到了?」田穎看著王建、夏侯敬兩人,目光顯得有些呆滯。
「說不定,他還料到前鋒騎必敗,因此才不願同去滎陽呢。」夏侯敬繼續猜測著。
「你這麼想,就實在太高看允宣了,」王建呵呵一笑,「他畢竟不是諸葛孔明,也不是王景略,怎麼可能看得那麼準啊?」
「他要真看出來,就該勸阻咱們別去蹚那渾水,」想起那天的騎戰,田穎依然有些後怕,「娘的!虧了宗德機靈,咱也有兩下子,不然非得交代在滎陽城外不可!」
「對了,咱們到的那會,滎陽城似乎已經陷落了?」夏侯敬皺了皺眉頭,「當時世裔還在城里內,不知道他會不會出什麼事情?」
「是我考慮不周,」王建嘆了口氣,「早知滎陽城會陷落,我就該听允宣的建議,讓他和咱們一塊出城的……事到如今,只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想到謝邦生死未卜,幾個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這時候,數名風塵僕僕的騎兵自前方疾馳而來,徑直馳往都督楊寬的中軍。王建知道,恐怕是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不過他並非台軍,雖然擔任帳內軍主這樣的親近職務,卻只是為了安置他這個府戶軍統軍而已,實際上既沒有任何兵力,也沒有什麼職權。所以,就算台軍中發生什麼大事,也和他們三個無關。
但出乎王建的意料,楊寬居然派來一名護兵,招他立刻前去議事。
盡管心里感到十分納悶,王建卻絲毫不敢怠慢,很快隨護兵來到楊寬跟前。
「王軍主,我听說你在滎陽城時,曾經擊退過南軍,因功升為統軍之職?後來又隨爾朱驃騎一道,和南軍騎兵惡戰過?」楊寬直接問道。
「回稟都督,正是如此。」王建在馬上拱手回答。
「你認為,南軍的戰力如何?」
「回都督,屬下接觸的主要是騎軍,大約有兩千人左右,其戰力頗為可觀……至于步軍,雖然沒有見過,但據屬邊的一名軍將所言,極其擅長守城、夜戰和偷襲。」王建想了想,給了南軍頗高的評價。
「是麼?」楊寬皺了皺眉,「你身邊那名軍將,他的話可信嗎?」
「屬下認為是可信的,」王建答道,「當日擊退南軍夜襲,正是依靠了他的先見之明。」
「原來如此,」楊寬點了點頭,「你去吧!稍後還有命令。」
「是。」王建領命道。不過,突然被問了這麼多問題,他忍不住起了好奇之心︰「屬下斗膽,敢問軍中是否發生了什麼事情?」
楊寬沒有回答。他略一沉吟,問起了另一個問題︰「王軍主,我听說你在滎陽時,曾經擔任過楊大都督的屬吏?」
「是,」王建的回答非常坦白,「不過,那是在遣屬下出城求援之前,主要為了方便和台軍交涉,倒不是真的看中了屬下的能力。」
「即便是這樣,能夠將如此重要的任務托付給你,也足可見得你的不凡了。楊大都督是我族兄,他的眼光我非常信任……」楊寬說著,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一把挽住了王建的手臂,「王仲立,你可願追隨我嗎?」
「只要是和南軍拼殺,屬下便竭誠效命!」王建鄭重的說道。
「好!我正要去會一會南軍!」楊寬大喜,「那麼你就入我帳下,領一軍千人,擔任帳內軍主之職!」
「屬下願效死力!」王建躬身領命。
雖然同為帳內軍主,但領兵和不領兵,區別是非常大的。
「你剛才不是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情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楊寬笑了笑,「剛才我收到消息,天子車駕已經渡河北上,在河內郡召集四方勤王兵馬,領軍殿下令我等放棄虎牢關攻略,前往河北與天子匯合……不過,我麾下台軍皆洛陽人氏,豈可見家園危急而不救之理?南軍雖氣勢正盛,我部卻也不弱,若能聯絡友軍一同進攻,未嘗不能光復伊、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