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制度,天子回京,百官郊迎四十里,元顥在得知元子攸棄宮室、百官北逃後,便很從容的在鞏縣縣衙駐蹕下來,等待洛陽方面的反應。此時盡管洛陽群臣還沒定計,元顥的同胞弟弟東海王元頊、舅父故殷州刺史範遵等親屬,數次出任地方時征闢的屬吏,還有他平時交結的京中權貴等,卻都紛紛趕往鞏縣投奔他,一時之間,簡陋的鞏縣縣衙內車馬連輳,冠蓋相屬,頗有一番繁盛氣象。
謝邦的家離縣衙不遠,看著元顥將有得勢的勢頭,不禁更加為王建、周惠兩人擔心起來。元顥得勢,陳慶之自然水漲船高,盡管他在離開滎陽府衙前,只听見陳慶之隨口提了一句,說要查出當晚殺他士卒的西門主將,並不一定真的和兩人計較,但一旦計較起來,對于王建、周惠便是滅頂之厄。
依謝邦的想法,這是很有可能的事。滎陽城那三十多名將領被虐殺,不就是由陳慶之親口下令,以祭奠滎陽攻城戰中陣亡的五百余南軍士卒麼?況且,王建當時已經是府戶軍統軍、大都督府屬吏的身份,本該是被處決的將領之一。
好在王建等人並未回滎陽,很可能還留在台軍之中,讓謝邦放下了大半顆心。至于周惠的家,謝邦略略听說過一些,知道是住在伊水之畔,便沿著伊水一路找了過去。
找到周惠家的時候,他們家正在為老僕周平出殯。出殯的隊列頗見規模,不僅有周惠一家,還有作坊中受過周平安置的流民。本來依周恕的意思,是要將這些流民全部遣散的,畢竟家中剩下的糧食已經不多,但是周惠卻一力堅持,讓他們繼續留在了周家。
同袍見面,自然是免不了一番殷勤,謝邦以後輩之禮見過周植,便被周惠請入書房之中,互敘了各自別後的情形。听說王建、夏侯敬、田穎都隨台軍前鋒騎去了滎陽,謝邦再一次擔起了心思,當日城外那場騎戰,他雖然沒有親眼目睹,卻也能料到該是如何的慘烈。
「你放心,他們三人各有所長,彼此也很默契,想來是不會有事的。」周惠寬慰他道。
謝邦點了點頭。在府戶軍中時,周惠的幾次判斷都很準確,他對此十分信服。于是,他也將自己的擔憂告訴了周惠,並且問周惠道︰「允宣,依你看來,那南軍統領會不會真的與你和仲立為難?」
「我看不會,」周惠思索了片刻,「那支南軍雖然殘暴,但陳慶之自己,卻並非是殘暴之人。」
「真的嗎?」謝邦奇怪的望著周惠,「下令虐殺所有的守城將領,這還不算殘暴?!」
「可他不是沒有為難你麼?」周惠微微一笑,「我覺得,他下那道命令,主要是為了安撫部下的情緒。」
「听你這麼說,那我就算是放心了,」謝邦松了口氣,拱手和周惠作別,「如此我便告辭,允宣你要好好保重,近期最好小心一些。另外,听說允宣與辭世的家人情誼極好,也請節哀順便為是。」
「怎麼!不多留一陣嗎?你還沒用過飯呢!」周惠連忙挽留道。
「心領吧,」謝邦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這幾天家父擔著心思,身子有些不好,家姊前幾日也遷了過來,我要好好照顧。」
「那我就不好強留了,」周惠彎腰長揖,「多謝世裔兄專程前來報訊。家中喪禮結束後,我會登門回訪,拜會令尊和仲立他們的家人。」
「隨時恭候。」謝邦回了一揖,轉身離開了房間。
把謝邦送上陌頭外的驛道,周惠慢慢往回走,一邊走一邊思索著。他並不擔心自己的安危,正如他對謝邦所言,南軍雖然殘暴,但陳慶之自己卻並非是殘暴之人,所以不會因為犧牲了幾十名夜襲士卒就來追究他的晦氣。
之所以作出這種判斷,是因為周惠知道陳慶之在洛陽的不少事跡。他在進入洛陽不久,因水土不服而病倒了一陣,當時中大夫楊元慎自言能夠除祟,卻在除祟文中對其大加嘲諷,罵曰「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並指桑罵槐的呵斥慶之,「乍至中土,思憶本鄉,急手速去,還爾丹陽」。但是陳慶之卻沒有怎麼著,只是慚愧的埋怨「楊君見辱深矣」,而且在返回建康後,還感慨的說,「昨至洛陽,始知衣冠士族並在中原,所謂帝京翼翼,四方之則,江東所不及也。」
不僅如此,周惠還判斷出,陳慶之身邊現在很缺人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他畢竟出身于寒門,在南方時雖受粱帝器重,擔任文德殿帥,統領著梁朝為數不多的精銳騎兵(即文德殿宿衛軍,曾為蕭衍送其次子蕭琮赴徐州前線,不久蕭琮叛逃北魏,梁軍幾乎全部潰散,僅陳慶之所部文德軍全師而還),也曾假節督軍前線,但名位卻十分低下,不可能有世家子弟相投;所以,在滎陽得知謝邦的家系時,他才會出言招納,一來是壯大自個幕府的聲勢,二來也借助陳郡謝氏的招牌自抬身階,為他義興陳氏的晉升士族之路增加籌碼。
對了,陳慶之是義興國山人,國山縣是後來從義興周氏所居的陽羨分出,義興周氏的祖居,孝侯周處及子孫的墓葬,還有陸機撰下的《孝侯墓碑銘記》,都是在如今的國山縣境內。所以,義興國山陳氏和義興陽羨周氏,實際上乃是名副其實的同鄉。
陳慶之的鄉土觀念極強,他手下的七千南軍,除了兩千文德宿衛軍以外,其余的三軍差不多都是同鄉人,幾天前首先突破滎陽城防的幢主宋景休、幢副魚天愍,一個出自臨近義興的東陽郡,一個出自義興臨津(國山、臨津兩縣皆系陽羨分出)。後來他擔任南兗、北兗二州刺史,麾下擔任先鋒的前軍軍主,便是出自義興周氏的周薈(陳朝大將周文育的養父)。
想到這時,周惠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如果自己主動去投陳慶之,結果會是怎麼樣?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周惠自己都吃了一驚。前幾天還在滎陽與之敵對,指揮所部殺了對方二十多名夜襲士卒,現在卻轉而主動投靠?
然而仔細想想,這個主意還真是不錯。陳慶之身邊缺人,又看重同鄉,自己前去相投,只要表現出色,得到重用是必然的。反正,等到元顥入主洛陽,自己這個前府戶軍軍主也免不了被征,那麼與其在府戶軍中掙扎,還不如直接跟隨陳慶之,獲得更高的起點。
在這個時代,身為寒門子弟,想要出人頭地實在太難了。像陳慶之這樣的人,實在是很逆天的存在,整個梁朝五十多年之間,能夠顯赫聞達、獲得刺史高位的寒門子弟,也僅有陳慶之和俞藥兩人,《南史》中有傳記的則只有陳慶之。相比起來,北朝的情況要好得多,以才干起家的寒門子弟不乏其人,但也需要獲得相當的賞識和機會。
或許,這就是我的機會吧……周惠心里想到。
至于忠節,在這個時代實在太過稀有,也太過奢侈,稍後參與覆滅爾朱家、在西魏東魏身居高位的,有幾人不是幾換門庭?又有幾人能夠把握自己的命運?
唯一可慮的是,如果他投了陳慶之,那麼在元顥失敗後,該如何自處呢?
周惠不認為自己有能力改變歷史,元顥也毫無疑問會遭到失敗。雖然他失敗後,麾下的絕大多數人都安然無恙,繼續在元子攸手下任職(包括將元顥迎入洛陽的淮南王元彧),可是在陳慶之手下的人自然不同(實際上一個投靠的都沒有),那畢竟是南軍,是北魏的宿敵。
不過,自己想那麼遠做什麼呢?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乃是依托陳慶之,獲得更高的位置和相當的聲名。至于其他的,大可以從長計議。
周惠下定了決心。
那麼現在要考慮的,就是找個合適的契機。畢竟就算誠心相投,也同樣需要注意方式的問題,總不能像《隋唐演義》中一樣,直接找上對方納頭便拜吧!他若是真那麼做了,即便是受到接納,也免不了會被對方看輕。而且,以後對景兒追究起來,一個主動投敵的罪名就能讓他萬劫不復……
前面忽然傳來一聲呼喊,听起來似乎是周忠的聲音︰「二郎君!家主請您立刻回去!」
周惠抬頭,發現果然是周忠,正大步向他這邊過來。他只好快步迎了上去,向周忠詢問道︰「怎麼,又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是,」周忠抹了抹臉上的汗珠,「剛才里長來到咱家,說是縣里有令,今年的租賦照收,請咱們盡快繳納上去。」
「什麼!」周惠一驚,「朝廷不是說,赴征的府戶、編戶一律給復三年麼?怎麼又要咱們繳納今年的租賦?」
「是,家主也這麼和里長說過……可里長卻說,下詔給復的是先前的朝廷,征收租賦的卻是當今天子,所以先前的詔令通通不算!」周忠的神情非常憤慨,「二郎君,您說這不是欺負人麼?咱們辛辛苦苦給朝廷打仗,家里卻被朝廷軍隊搶劫。留下的那點糧食,差不多也就剛夠糊口,可這當今天子卻又要征咱們的稅!他女乃女乃的,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當今天子?那就是北海王元顥了。周惠心里微微冷笑,果然是個扶不起的主,這還沒正式登基呢,就開始大肆聚斂了啊……真是,別說朝廷之前有給復詔令,就算沒有,遇到這種兵災,按照慣例也該減免稅賦的!
想了想,周惠轉頭問周忠道︰「阿忠,家里的糧食還能支持多久?」
「如果算上流民,即使不用繳納租賦,也只夠支持大半年時間,」周忠看了看周惠的臉色,「所以大郎君說,咱們不能再收留那些流民,反正現在作坊已經毀了,短時間內無法開工,所以不需要那些額外的人手……」
「這怎麼可以?用則取之,不用則棄之,然後把人家往絕路上推?」周惠不以為然的評價道。
說話間,主僕兩人已經到了自家門外,剛好和里長打了個照面,周惠向他略一點頭,便快步走進了正堂。
「惠兒,你總算來了,」周植松了口氣,「縣里重新征稅的事,你應該知道了吧?」
周惠點了點頭︰「已經听阿忠說了。」
「那依你之見,咱們該怎麼辦呢?」周植追問他道。
「除了遣散流民,把糧食節約下來,還能夠有什麼辦法?」周恕嘆了口氣。經過前幾天的那件事情,他對周惠的態度好了很多︰「允宣,我知道這樣做不太厚道,但咱們遇到這麼一個不守承諾的朝廷,自己又剛遭過兵災,實在沒余力顧到他們了。」
「阿兄的意思我明白。不過,鄉里鄉鄰的,咱們還是顧及下名聲,」周惠沉吟著,忽然想到了個一箭雙雕的好主意,「這樣吧!我去下縣衙那邊,看能不能在天子面前進幾句諫言。」
「允宣!你能夠覲見天子嗎?」周恕大吃一驚。
「覲見天子?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周惠笑了笑,「不過,天子身邊的重臣,我倒是可以見到一位,說不定能夠請他代為進諫幾句。」
……,……
既然打定了主意,周惠看著天色還早,便立刻啟程出發了。
來到縣城後,他在縣衙附近打听到楊昱的居所,向門前的護兵拱手道︰「煩請向楊大都督通傳,河南府戶軍統軍、大都督府長兼行參軍王建,有要事求見大都督。」
「你是河南府戶軍統軍,並且是大都督帳下屬吏?」護兵懷疑的望著周惠。周惠身上穿著一件普通的白袍,看上去實在不像是領兵的軍將。
「不錯,」周惠抬了抬下巴,「這位兄弟很面生啊!我以前似乎沒有見過?是最近才跟隨大都督的麼?」
「唔……」護兵含糊的支吾一聲,「那麼,王參軍求見大都督,究竟所為何事?」
看到他的反應,周惠心里更加篤定了。他就知道,以楊昱的身份和名望,就算被元顥保下來,也免不了會受到陳慶之方面的監察。
「此事關聯甚大,非你所能過問,」周惠很神氣的一拂袍袖,「還是快去通傳吧!莫要讓我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