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日,是魏朝舉行朔、望大朝會的例行時間。按照制度,除告老、告病或身負特旨之人以外、所有在京的七品以上內官,都必須入太極正殿覲見天子(最低價者為從七品下奉朝請,名字來由一望而知)。周惠身為從六品員外散騎侍郎,正是在入朝之列。因此,在前一天的六月十四日,他便從家中趕到了城內的車騎府,住進陳慶之給他安排的右廂房。
馭馬行到車騎府門口,周惠正要進宅,即看見有一人昂然出府,其人身上衣著極為隨意,神情卻頗是倨傲。兩人相交而過時,周惠很有禮貌的停下步伐,向他拱手奉揖,此人卻並未回禮,只是從鼻子哼了一聲,便從周惠身邊走了過去。
周惠一愣,居然還有這樣的無禮之徒?見人奉揖,他就這麼哼一聲作為回應?人家元寶炬,堂堂宗室侯爵、未來的至尊都沒這麼倨傲呢!還有,他不是來拜訪陳慶之的麼,怎麼連儀容也不修飾一下?
「此人是誰?可是來拜訪將軍之人?」周惠指著那人的背影,向門口的僮僕問道。
僮僕自然認得周惠,聞言連忙躬身回答︰「回周參軍,此人是中散大夫弘農楊元慎,卻並不是來拜訪,而是為將軍治病的。」
「治病?」周惠訝然,「將軍病了麼?什麼時候的事情?」
「是前天,從城東孝義里張車騎府回來後,就突然覺得不舒服;昨天請了大夫過來,說是風邪入體,開了一張藥方,將軍服藥後,卻感覺更加的不適……然後今天這位楊大夫就主動登門來見,說是可以治好將軍。」
「這人會治病嗎?」周惠感到非常的懷疑。雖然他是朝廷中散大夫,但此「大夫」並非彼大夫,而且看他那倨傲模樣,估計最厲害的本事還是氣人吧!
「參軍可不能小瞧楊大夫,他的本事非常厲害,在我們洛陽名氣可大呢。」僮僕鄭重的說道。
「哦!我倒忘了,你是陛下調撥過來的,是土生土長的洛陽人,」周惠一笑,把手中的韁繩遞給僮僕,「就借你吉言,希望將軍已經被他治好了吧……我要去見將軍了,麻煩管家叫人把我的馬牽到馬房。」
「是,小人會讓馬房好生照顧。」僮僕應命說。
對于這位毫無架子的參軍,他非常的有好感。
周惠微微點了點頭,轉過照壁,穿過中門,徑直往陳慶之的臥房而去。
臥房之內,陳慶之和衣而躺,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顯得極為難看,而且頭發上居然還帶著水珠。在他的塌前,散布著一些細灰,似乎是剛燒過了什麼東西。
見到這情形,周惠大吃一驚,幾步趕到陳慶之塌邊,關切的詢問道︰「將軍!這才幾天時間沒見,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陳慶之喘了幾口氣,閉上眼楮瞑了一會,臉色總算好了點。他勉強坐起來,指了指邊上的胡床︰「允宣放心,我的病其實並不很嚴重。」
「可將軍這模樣……」周惠在胡床上坐下,心里頗有些忐忑。陳慶之在洛陽因為水土不服生病,這他是知道的,之前也並不如何擔憂,畢竟水土不服只是小問題。但是看陳慶之剛才這情況,卻似乎病得非常嚴重啊!
「都是剛才楊元慎鬧的,」陳慶之嘆了口氣,「這人言辭極具鋒芒,前日我在城東張府宴飲,乘著微醉貶低了北朝幾句,結果被他駁得說不出話來,回到宅中就感到胸口煩悶,而且無心飲食。這還不算,今日他一反常態,主動過府來見,說是能祛除我身上的祟邪,我本不想見他,幾個僮僕卻說得天花亂墜,把他的本領夸到了天上地下。結果……咳咳!」
「原來如此。」周惠點了點頭。
經過陳慶之這番提醒,他終于想起了那楊元慎是誰。此人是晉朝冀州刺史嶠六世孫,曾祖楊泰,從劉裕入關擔任上洛太守,後來投奔魏朝,被明元帝任命為廣武郡、陳郡太守,賜爵臨晉侯。到他父親楊辭,便不願再做官,而他則子承父志,樂山愛水,好游林澤,雖然擔任第四品中散大夫的高官,卻經常辭疾退閑,更別說擔當任何庶務。
在這洛陽城內,楊元慎的名聲極大,號稱三絕。一為嗜酒,飲至一石神不亂,常慷慨嘆息不得與阮籍同時交游;二為善談,不僅學識廣博,而且精通玄理,陳慶之和他辯論,完全是自找苦吃;第三就是解夢,名聲下及僮僕,上及王侯。當初廣陽王元淵奉命,率十余萬台軍北討葛榮,夜里夢見身著袞衣(三公的服飾),靠著槐樹而立,認為是很好的征兆,特地跑去請教他。他和元淵說,這是要做三公的祥瑞,听得元淵極為高興。然而,等元淵離開,他卻告訴交游的人,說槐字是木傍鬼,廣陽估計要死了,死後當得三公。後來廣陽王果然被葛榮所殺,追贈司空公,和他說的分毫不差。
至于楊元慎對陳慶之做了什麼,後來也由僮僕傳了出去(畢竟不是自家人,口風不嚴很平常),記載在時人的筆記中。當時楊元慎寫了一紙除祟表文,然後披發仗劍,當頭噴了陳慶之幾口水,將除祟表文穿在劍上燒掉,邊燒邊念,什麼「吳人之鬼,住居建康,小作冠帽,短制衣裳」,什麼「乍至中土,思憶本鄉,急手速去,還爾丹陽」,將陳慶之大大嘲諷了一通。陳慶之不好發作,只能伏枕苦忍,這才氣成了那副模樣。
想通了其中的原委,周惠離座上前,扶著陳慶之躺了下來,安慰他道︰「既然將軍並無大礙,屬下也算是放心了,還請好好將養歇息。等會屬下去門下省一趟,替將軍告病,推了明天的大朝會。」
「有勞允宣,」陳慶之微微點頭,頗為感嘆的說道,「看來我是不能閑下來,一閑下來就生病。之前轉戰上千里,奪城三十余,也沒有遇到什麼病痛。」
「將軍是靜極思動了吧!」周惠微微一笑,「不過,魏主陛下正忙于宴游享樂呢,短時間內不會有什麼動作。」
「是啊!」陳慶之嘆息了一聲。元顥的舉止,他和眾朝士交游,也听說了一些。原本他還希望能借機招攬幾個像周惠這樣的人才入幕,但是眾朝士雖為南人,卻大多不願再和南朝有什麼瓜葛,尤其是看到元顥這模樣後,更是紛紛推辭不迭。
(ps︰之所以寫楊元慎,是因為後面有戲份。原本還可以寫更多,例如兩人間的正朔之爭和那篇著名的除祟文,但為了避免灌水之嫌,全部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