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有媒人上門替張生提親,王進士笑道︰「窮書生與小丫鬟,正好配成一對,只是禮金太少,如果將青梅嫁入豪門,所得金銀必多數倍。」阿喜急忙勸道︰「青梅伺候我多時,賣為妾,于心不忍。」王進士點點頭,跟媒人說︰「看在女兒面子上,我便吃一次虧,原價將青梅賣給張家,準備好銀子,隨時可來提人。」
青梅過門後,孝順公婆,曲意奉承,勤操家務,粗茶淡飯,不以為苦,深得家人喜愛。她又擅長刺繡,刺得好,賣得快,購買者雲集,供不應求,借此補貼家用,生活改善。青梅常勸張生上進,說道︰「家務活由我一手包辦,相公你只管一心讀書,來日考取功名,我也跟著沾光。」
王進士上任那天,青梅前去送行,阿喜見之,哽咽道︰「子得好歸宿,我不如你。」青梅道︰「這都是拜小姐所賜,不敢忘懷。切莫再說婢不如主一類話語,奴婢受不起,會折壽的。」兩人灑淚而別。
王進士來到山西,半載後,夫人卒,靈柩停在寺中。又兩年,王進士因受賄罷官,罰款萬計,家貧不能自給,隨從逃散。是時,瘟疫大作,王某染病而死。留下一名老僕照料阿喜,未幾,女僕亦死。阿喜孤苦伶仃,鄰居婦女勸她嫁人。阿喜說道︰「誰能為我埋葬雙親,便嫁給他。」婦女聞言,對她又憐又敬,贈以斗米而去。半月復來,說道︰「我為娘子極力奔波,事情難辦;貧者無力下葬,富者又嫌棄你家道中落,不願娶娘子為妻,奈何!尚有一策,但恐娘子不能相從。」
阿喜問道︰「什麼計策?」婦女道︰「縣城李郎,欲覓側室,若見娘子姿容,必然高興,只要娘子點頭答允,厚葬雙親,不在話下。」阿喜大哭道︰「我本官家小姐,如今要我給人做妾,實難從命。」婦女無言對答,嘆氣而去。阿喜日食一餐,殘喘度日,待價而沽。半年後,生活愈發難熬。
一日,婦女至,阿喜哭道︰「困頓至此,每欲自盡。猶戀戀而苟活者,因雙親靈柩尚在,我若死去,誰替父母收斂尸骨?想來想去,姐姐昔日言語,未嘗無理,就按你說的辦吧。」婦人大喜,導引李公子前來,男女見面,李公子甚為滿意,大悅,當即出錢料理後事,帶阿喜回家,拜見正室。大老婆為人凶悍嫉妒,乍見阿喜,暴怒如狂,亂棒逐出,不許她入門。
阿喜披發涕零,進退無依。有老尼過,邀與同居。女喜,從之。至庵中,懇求剃度,老尼不肯,說道︰「我觀娘子,非久臥風塵之人。庵中陶器糧食,一一儲備,雖是粗米雜糧,但足以養活自己。且在此處安歇,時機一到,去留自便。」
住下沒多久,市中無賴見阿喜貌美,經常敲門騷擾,老尼不能制止。阿喜號泣欲死,老尼告到官府,官吏下令︰嚴禁男子打攪出家人清修,眾無賴才稍稍收斂惡行。後來有人乘黑在寺壁底下挖洞,幸被老尼發覺,大聲呼叫,才肯離去。老尼再次告狀,官府抓住首惡,一頓死打,此後漸漸安寧。
一年之後,有貴公子自庵前經過,見阿喜容顏,驚為天人,重金賄賂老尼,請她說情,撮合婚事,老尼婉言道︰「她本是富貴人家女兒,怎甘心給公子做妾?你先回去,過一陣子再給你回復。」公子既去,阿喜憤憤求死。夜夢父來,痛心說道︰「孩子,以前你要嫁給張生,是我不許,連累你淪落至此,悔之晚矣。听父親的勸,千萬別尋死,稍等數日,夙願尚可實現。」阿喜暗暗驚奇,天明盥洗,老尼進屋相見,說道︰「瞧姑娘面容,濁氣盡消,福氣將至,煩惱不足憂,來日富貴,勿忘老身。」
語未畢,聞叩門聲。阿喜變色道︰「必是貴公子家奴到了。」老尼開門查看,果然所料不差。家奴道︰「少主命我前來詢問︰那件事情辦得怎樣了?」老尼不動聲色,說道︰「三天後再來,給你準信。」家奴道︰「好吧,就給你三天。記住了︰事若不成,你親自去跟少主交待。」老尼諾諾答允,將他送走。阿喜大悲,又欲自盡,老尼連忙制止。阿喜道︰「三天後貴公子再來,到時怎麼辦?」老尼道︰「一切有我,要殺要剮,一力承擔。」
次日午後,暴雨傾盆,忽聞數人敲門大叫,阿喜以為又生變故,驚怯不知所為。老尼冒雨開門,門外停著一抬軟轎,數名婢女,捧一麗人出;僕人簇擁,聲勢 赫。老尼驚問道︰「來者何人?」僕人道︰「此乃司理大人內眷,暫避風雨。」老尼合十行禮,將麗人引入殿中,移榻請坐。家人女佣奔向禪房,各尋地方休憩,入室遇阿喜,見其容貌艷麗,爭相匯報夫人。無何,大雨更急,夫人起,請求道︰「小女子想去禪轉轉,方便嗎?」老尼在前帶路,進入房舍,乍見阿喜,又驚又喜,目不稍瞬。阿喜亦顧盼良久。原來夫人正是青梅。
故人見面,各自失聲痛哭,青梅說起別離遭遇︰自公公病故,張生守孝期滿,復出做官,仕途順利,連連升遷,眼下已受封司理職位。張生與母親先行上任,然後遷移家眷,自己此行便是去與相公會合。阿喜嘆道︰「今日相逢,你我二人命運,可謂天壤之別。」青梅笑道︰「幸虧娘子迭遇挫折,至今無偶,此乃上天欲令我姐妹重聚。若非下雨,何以有此邂逅?冥冥中自有天意,鬼神之力難測,人莫能知。」
說話間取出珠帽錦衣,催促阿喜換裝。阿喜俯首徘徊,意甚猶豫,老尼極力勸說,阿喜紅著臉道︰「若與妹妹夫妻同居,名不正,言不順。」青梅勸道︰「名分昔日早已定下,婢子怎敢忘記姐姐大德。試想一想,難道張郎是負義之人?」強令改裝,一行人辭別老尼而去。
至家,母子皆喜。阿喜拜見老夫人,說道︰「今無顏見母。」老太太笑語安慰。隨即商量擇選吉日,替阿喜完婚。阿喜道︰「庵中但有一線生路,亦不肯尾隨夫人至此。倘念舊好,賜予一間小屋,一只蒲團,余願足矣。」青梅笑而不語。
到了成親那天,青梅手持艷妝而來。阿喜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不一會,鼓樂大作,阿喜愈發難以主張。青梅率領幾名婢女,強行給她換上婚服,挽扶而出。大廳內,張生朝服而拜,阿喜無法,只得跟著盈盈對拜。青梅將二人送入洞房,說道︰「虛位以待姐姐久矣。」又目視張生,說道︰「今夜得以報恩,好自為之。」返身欲去。阿喜捉住裙角不放,青梅笑道︰「勿留我,洞房一事,我可不能代替。」輕輕掙月兌手指,徑自去了。
婚後,青梅悉心伺候阿喜,從不冒犯。阿喜始終慚愧,難以心安。張母笑道︰「不用彼此客氣,你兩位都是夫人,地位一般。」青梅一笑置之,仍是以奴婢之禮侍奉阿喜,不敢懈怠。
三年後,張生升遷入京,路過尼庵,以五百金替老尼賀壽。老尼不受,張生再三強求,才收下兩百金,起大士祠,建王夫人碑。後來張生官至侍郎,青梅生下二子一女,阿喜生下四子一女,張生上書陳情,聖旨嘉獎,二女俱封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