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驟起,吹亂秀發,楊謙額上微涼,從沉思中回過神來。
他嘆了口氣,將地上殘留肉塊骨頭收拾了,再踏滅火跡,找到路旁一塊石頭,蹲坐休息。此時靜下心來,惱中又想起中年秀士那首詩詞,輕輕吟哦︰「那回歸去,蕩雲雪孤舟夜發。傷心重見,依約眉山,黛痕低壓。」心中尋思︰「依約眉山,黛痕低壓,這位兄台所想念的女子定是美之極矣。可如此美女,為什麼又要拋棄情郎,孤舟夜發,那回歸去呢?想來定是迫不得以,有難言的苦衷。」
嘆了口氣,繼續讀道︰「酒醒波遠,正凝想明素襪。如今安在?惟有闌干,伴人一霎。」喃喃輕言︰「佳人引去,唯有欄桿,伴人一霎,難怪這位兄台要借酒澆愁,凝想明素襪了。哎,見不到美人,想一想她的衣著打扮也是好的,如此男子,倒也痴情!」
想到這里,又是好笑,又是敬佩,略展一展筋骨,站起身來。突然間咚的一聲,懷中銅牌掉落,砸在腳背。
楊謙叫了一聲疼,瞥眼間見銅牌隱隱生光,雕琢精美,心念一動,彎腰拾入手中,細細觀察。
銅牌四四方方,不過巴掌大小,入手沉甸甸地竟不下十來斤。楊謙吃了一驚,心想︰「這令牌表面鍍了銅水,里面只怕別有天地,不然不會如此沉重。」忍不住就要刮開瞧瞧,隨即生生忍住︰銅牌是白衣秀士所贈信物,該當好好珍藏,豈能存心損壞?
他將銅牌倆面翻轉,細細審視。
那銅牌正面雕了塊火焰圖騰,鮮艷奪目,楊謙看了幾眼,似覺火焰跳動,有如活物,暗暗稱奇。除了火焰之外,正面再無別物。楊謙將銅牌翻轉,只見背面繪了一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圖象,其人滿臉胡須,頭戴方巾,右手拿了只特大狼牙棒,雙目神光炯炯,一股悍勇之氣撲面而來。
楊謙心下暗贊︰「好一位英雄!」將銅牌緊握,珍而重之收入懷中。
做好這些,眼見時候不早,向沉星一招手,上了豹身,右手向山下一指,沉星會意,發足狂奔。
一人一豹急馳,楊謙穩坐豹背,但覺烈風拂面,頭發飄揚,身旁樹木浮光掠影,一一後退,又驚又喜。沉星跑得興發,直似奔雲逐電,快不可言。
楊謙雙手平伸,鼻中聞到花草芬芳,胸臆舒暢,叫道︰「沉星,有本事再跑快點。」沉星嗷嗷鳴叫,足間發力,速度提升一倍有余,四蹄翻飛,一跨就是八米。
耳畔風吼如牛,烈風刮面如刀,楊謙微覺難受,叫道︰「沉星,你發什麼神經?快減速!」沉星置若罔聞,跑得更加賣力。
片刻間馳出好遠,忽然眼前一花,隱約見到前方有物蜷縮如團,橫檔山道。楊謙眼尖,認得是一名壯漢,尚在數里開外。
那人死睡如豬,一輛馬車丟棄山叢,拉車的馬兒高頭大腿,倒頗為神俊。白馬低頭吃草,脖頸中套著韁瑣,與大車相連。
沉星腳程極快,晃眼間逼近馬車,其勢不停,眼看就要踏中壯漢。獵豹天生異種,力大無窮,若踩實了,不死也得落個終身殘疾。
那壯漢鼾聲如雷,渾不知命懸一線。楊謙心中惶急,但畢竟年幼,殊乏應變之能,奇變突生,一時茫然無措,暗暗捏了把冷汗。
卻見沉星不慌不忙,不退反進,發一聲吼,邁步如飛,忽然間四足一蹬,身子凌空飛躍,從那人頭頂掠過,穩穩落地。龐然身軀有如山壓,直震得地皮顫抖不休。
楊謙舒了口氣「小家伙成竹在胸,倒害我空擔憂一場。」
但沉星反應雖敏,畢竟身軀龐大,凌空跳躍之時,激起好大一陣狂風,將路旁一塊石頭帶得急速亂轉,向那人頭上撞去。
楊謙吃了一驚,忙叫道︰「兄台小心,石頭來了。」那人迷迷糊糊,含糊說道︰「饅頭,什麼饅頭,你大爺我不吃饅頭。」
砰的一聲,石塊飛轉,不偏不倚,重重撞在那人額頭,頓時將他皮膚擦破,流出血來。所幸石塊甚小,那人又身軀粗大,並沒受什麼重傷。
但那人已然大叫大嚷起來,不住高聲罵道︰「是那個小雜種走路不長眼楮,胡亂沖撞你大爺。你女乃女乃的,大爺正做好夢,跟碧桃居的小桃紅翻雲覆雨,上下其手,是那個王八蛋莽莽撞撞,擾我興頭?」
楊謙見那人睡眼惺忪,說話之際,一張闊唇張得好大,口水橫流,知道對方是個渾人。那人嘮嘮叨叨地罵個不停,楊謙也不生氣,說道︰「在下鹵莽,無意間傷了兄台,實在抱歉。兄台可傷得重麼,要不要找個大夫瞧瞧?」
那人眼見楊謙容貌秀氣,說話語氣溫柔,心下一動,喃喃道︰「他媽的,這小白臉生的好俊!」他說話聲音甚低,但楊謙還是听到了,見那人一臉落腮胡子,模樣也有幾分威武,笑道︰「兄台這副胡子倒挺威風,長得好,長得妙!」
那人神色得意,伸手輕撫胡須,傲然道︰「這個自然,還要你說?」忽然罵道︰「他媽的,誰是你兄台?你小子少跟我套交情,我跟你說,你將老子撞得頭破血流,鮮血流了一大盆,可不能就此罷休。哎喲,哎喲,一說流血,我頭就疼。也不知道有沒有破相,若是破了相,以後可怎麼混飯吃?」
一想到這,更是生氣,罵道︰「他媽的,你這臭小子也不知是哪里跑出來的煞星,害得老子倒霉不盡。你自己說吧,這事到底怎麼料理?」
楊謙笑道︰「全憑兄台意思辦理,你怎麼說,我怎麼辦。」
那人怒道︰「我都說過了,不許叫我兄台,你耳朵聾了麼?沒听見麼?」楊謙笑道︰「是是,那在下該怎麼稱呼兄……閣下。」
那人也沒料到楊謙脾氣如此溫順,沉吟一陣,說道︰「我姓宋,你叫我宋爺吧。」語氣已不如先前凶了。楊謙心想對方年紀比自己大,叫他一聲宋爺也沒什麼。笑道︰「宋爺說的是,不知宋爺對在下有什麼吩咐,但請說出來。只要辦得到的,不敢推辭。」
那人道︰「小女圭女圭態度不錯,孺子可教,很好。嗯,這樣吧,我給你傷得不輕,傷筋動骨,沒有幾個月臥床休息,怕是難以復原。你就意思意思,賠些醫藥費好了。」
楊謙道︰「好,該賠多少呢?」
那人見楊謙衣著光鮮,存心敲詐,說道︰「這個嘛,馬馬虎虎給一百兩好了。」
楊謙也不知道一百倆價值幾何,他此刻身懷巨富,想也不想,便道︰「好,一百兩不算多,就這麼辦。」從懷中模出銀票,抽了一張一千倆遞給那人,道︰「給你。」
那人見楊謙小小年紀,銀票一大把,心生貪婪,笑道︰「這是一千倆的大鈔,我可沒錢找你。」楊謙一擺手道︰「不用找了,全給你。」
那人仍不滿足,向沉星看了一眼,說道︰「小女圭女圭,你這貓兒不錯,不如送了給我,成不成?」
楊謙微微有氣,皺眉道︰「那得看我朋友的意思,不知它肯不肯?」那人連連搓手,向沉星走近,笑道︰「它不肯沒關系,只要小女圭女圭肯就行了。乖乖,這貓兒真不小,騎上去定然威風。」說著伸手去拉沉星。
楊謙微微一笑,向沉星使個眼色,沉星會意,一聲怒吼,響掣雲霄。那人猝不及防,嚇得臉色慘白,一摔倒在地。
楊謙將他扶起,笑道︰「宋爺還要我這朋友麼?」那人見沉星滿臉怒容,一對眸子綠油油似欲擇人而噬,哪敢再打壞主意?勉強一笑,道︰「不……不要了。貓兒雖好,但太凶,又不是自己養的,只怕降不住它。」
楊謙淡淡一笑,道︰「好吧,既如此,那就告辭了。」
那人念念不忘銀票,忙道︰「別走別走,眼下我渾身發痛,性命攸關,你留下來照顧我!」
楊謙向天邊看了一眼,道︰「對不住,我要趕去鎮上投宿,沒時間。」那人道︰「小女圭女圭要去鎮上,那巧得很,正好與我順路,不如我載你一程吧。」楊謙猶豫道︰「這個……」
那人道︰「什麼這個那個,小女圭女圭是第一次出來闖江湖吧。」楊謙點了點頭,道︰「正是。」那人道︰「這就對了。我問你,可知道市鎮在哪,去哪找飯館,去哪投宿?」楊謙搔搔腦袋,道︰「不知。」
那人拍拍胸脯,笑道︰「你不知,我知道啊。不瞞你說,我對鎮上一草一木如數家珍。哪家飯館飯菜味美,哪家客棧床鋪最軟,哪家賭場人氣最旺,哪家窯子姑娘最美,我都一清二楚。」
楊謙笑道「既如此,那就叨擾了。」那人笑道︰「不叨擾,不叨擾,反正我又不白搭你。」
楊謙問道︰「你說什麼?」
那人嘿嘿一笑,道︰「沒什麼,我這個人喜歡自言自語,你別介意。」
那人牽來馬車,請楊謙上去。楊謙拍拍沉星腦袋,吩咐它一路跟隨,別跑丟了,這才掀開車簾,走進車廂。
車廂里面甚是寬敞,座位上鋪了毛毯,又遍灑香水,聞之舒暢。那人居然還弄來一只烤雞和一壺酒,請楊謙笑納。楊謙來者不拒,自斟自飲,一邊喝酒,一邊吃雞,倒也怡然自得。
馬車行了一陣,楊謙身處車廂,看不見外面情況,也不知到了何處。只是察覺車身顛簸,微微奇怪︰自己下山時,路途平坦,怎麼會晃來晃去?又行一陣,馬車顛簸愈加厲害,那人「吁」地一聲,控馬提韁,停了下來。
楊謙問道︰「到了麼?」那人道︰「到了,下車吧。」
楊謙答應一聲,走下馬車,四顧一瞧,其地道路崎嶇,雜草叢生,怪石嶙峋,又那里是人煙集聚的市鎮?倒是處殺人滅口,毀尸滅跡的樂土。微微一笑,道︰「宋爺,這是市鎮麼,我怎麼一座房屋也沒看到,一個人影也沒瞧見呢?」
那人見楊謙鎮定自若,微微一楞,笑道︰「傻小子,你以為大爺真是車夫麼?」楊謙淡淡道︰「原來宋爺不是車夫,那也很好,卻不知是干什麼營生的?」
那人哈哈一笑,道︰「不瞞小女圭女圭,宋爺乃江湖上響當當的好漢,干的是打家劫舍的綠林勾當。」
楊謙微微一笑,道︰「原來宋爺是位綠林好漢,失敬失敬。」
那人笑道︰「廢話少說,乖乖交出隨身銀兩,免受皮肉之苦。」楊謙笑道︰「交銀子也可以,不過我還不知道宋爺大號呢,能否賜告?」
那人道︰「告訴你也不妨,大爺姓宋名老刀,江湖上人稱銅頭鱷魚的便是。」
楊謙心下好笑︰這個渾人,取的名字也渾,外號也渾,笑道︰「原來是鱷魚大爺,不知道鱷魚兄在哪家山寨落草?」宋老刀道︰「你女乃女乃的,什麼鱷魚大爺?叫我宋師兄。」
楊謙笑道︰「是是,宋師兄,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
宋老刀道︰「告訴你也無妨,大爺我乃烈血盟麾下青雲堂堂主。」
楊謙暗地里尋思「烈血盟,這名字不錯啊。」笑道︰「原來宋師兄還是堂主,厲害,厲害。」
宋老刀道︰「多說無益,交銀子吧。」
楊謙道︰「我若不交呢?」
宋老刀獰笑道︰「不交,死。」
楊謙道︰「你要殺人滅口?」
宋老刀道︰「我有這個實力。」
楊謙道︰「你好像很有信心,卻不知憑的是什麼?」
宋老刀哈哈一笑,道︰「憑什麼,就憑我手上這根馬鞭。」
楊謙淡淡一笑,道︰「馬鞭?我倒想見識見識。」
宋老刀馬鞭輕揮,嗡嗡作想,只見他右手一抖,馬鞭擊中一塊石頭,頓時將石頭打得粉碎,笑道︰「小女圭女圭,大爺這一手怎麼樣?這一鞭若打中你小腦袋,你猜結果如何?」
楊謙看都沒看他,淡淡道︰「你這一招是陸雲莊的‘鈞天八鞭’,用的是第三鞭‘野馬回旋’,不過手法呆板,力道也欠火候。」
宋老刀給他道破來歷,吃了一驚,又見他小瞧自己鞭法,氣往上沖,冷冷地道︰「臭小子別狂妄,你說我鞭法不行,有種就來試試!他媽的,你若接得下三招,我就服了你。」
楊謙笑道︰「這套鈞天八鞭我沒學過,不過看你使過一遍,似乎也不難領悟。好吧,我來試試看,現學現賣,也不知成不成?」
右手一伸,兩根手指搭中宋老刀脈門,輕輕一夾,將馬鞭奪過。宋老刀只覺手掌一熱,兵刃便即失手,楊謙使了何種手法,怎樣奪鞭,他半點不知,心中大駭。楊謙馬鞭在手,臂不動,足不移,馬鞭飛出,卷住了一棵大樹,輕輕一拉,但听得砰的一聲巨響,大樹被馬鞭連根拔起。楊謙馬鞭一抖,大樹拋飛,重重跌落在五米開外,直震得塵土飛揚。
宋老刀瞧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麼也會這一招野馬回旋了。」
楊謙笑道︰「這一招還過得去麼?」宋老刀連連點頭,道︰「厲害厲害,太厲害了!連我師傅也沒這般神通。」
楊謙將馬鞭遞還給他,笑道︰「那你還要搶我銀倆麼?」宋老刀道︰「不……不敢了。」
楊謙笑道︰「那我可走了。」宋老刀忙道︰「等……等一等。」楊謙淡淡一笑,道︰「你可是要等我蒙汗藥發作麼?」宋老刀驚道︰「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酒菜中下了蒙汗藥。難道……難道你沒吃。」楊謙道︰「我吃了的,味道還不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會不靈。」宋老刀慘然道︰「是我看……看走了眼,想不到你小子年紀輕輕,內力居然如此了得,連我下了十倍劑量的蒙汗藥居然都迷你不倒。」楊謙笑道︰「過獎過獎,好說好說。」
宋老刀忽然一聲怪嘯,雙手箕張,向楊謙當頭抓了過去。楊謙嘆了口氣,已看出了宋老刀招數中五處破綻,右手一引,點了他胸口三處穴道,微微一笑,道︰「鱷魚兄,我不惹你,為什麼你偏偏要觸我霉頭?」宋老刀大聲道︰「成王敗寇,事已至此,你……別說風涼話,快殺了我吧。」
楊謙道︰「我不會殺你的,只是剛才點你穴道,用力過大,沒有三天時間,是解不開的。」宋老刀怒道︰「三天?你還是殺了我吧。」楊謙微微一笑,向他走了過去。宋老刀驚懼道︰「你……你干什麼?」
楊謙笑道︰「不干什麼,只不過幫你月兌衣服。」
宋老刀臉如死灰,叫道︰「你別……別過來,我……我喊非禮了。」
楊謙笑道︰「放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只是想跟你玩個游戲。」
宋老刀顫聲道︰「玩……玩什麼游戲?」
楊謙道︰「大吊活人。」一面說話,一面動手去月兌宋老刀衣服,將他衣服扒光,露出光溜溜的赤身-,接著用腰帶綁好手腳,將他吊在一棵樹枝之上。
宋老刀但覺全身冰涼,給冷風一吹,渾身難受。楊謙笑道︰「鱷魚兄,我不得不告訴你,由于你身體太重,而我剛才又綁得太過倉促,多半沒系牢,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不可亂動,若是摔了下來,摔斷胳膊手腳,就不好玩了。」
宋老刀憤怒若狂,不住喝罵,污言穢語層出不窮,楊謙只當沒听見,笑嬉嬉的不為所動。終于宋老刀罵得累了,呼呼喘氣。楊謙道︰「鱷魚兄,問你個問題,請問去鎮上走哪條路?」宋老刀有氣沒力道︰「不知,我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也不說。」
楊謙道︰「還是說了吧,也許我一高興,會放你下來呢。」宋老刀有些心動,手指東南方,道︰「順著這個方向一直往前走,那就對了。」
楊謙向沉星一招手,上了豹身,往山下就去。宋老刀忍不住叫道︰「快放我下來啊,你說話不算話。」楊謙道︰「對不起,我剛才是騙你的,你不也騙了我上山嗎?大家一人一次,算做扯平。」哈哈一笑,笑聲飄蕩中,人已去得遠了。